夢中長大,花下少年——《紅樓夢》第六回回目初探

梦中长大,花下少年——《红楼梦》第六回回目初探

梦中长大,花下少年——《红楼梦》第六回回目初探

內容提要:曹雪芹以情境化的神幻敘事完成了賈寶玉的成人禮歷程,消解了童性年齡與少年青春氣息的二重性矛盾。“初試”情節的象徵意味。

就篇幅而言,《紅樓夢》的回目中[1],沒有比第六回主次更突出的了。“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前句所敘內容僅四百餘字,不及全回的百分之八;後句佔百分之九十二。然而,其內容重要性,前後句卻分量相當。簡而言之,前句是小說“情事”的端點,後句則是小說“家事”的敘事端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實際上是第五回故事的收尾。寶玉夢遊太虛境,寶玉做了一個與乳名兼美字可卿的仙女雲雨的性夢,醒來後與襲人偷試。這一情節的主要意義,是暗示寶玉的性啟蒙和性發育。當然也是寶玉與襲人特殊關係的開始。

在此之前,寶玉因“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僅僅是個“懵懂頑童”。可是,當警幻仙姑“秘授以雲雨之事”後,便“柔情繾綣”“難解難分”,跨出了成長髮育的一大步。但這種跨越式成長是合乎“事體情理”的嗎?

所以,寶玉“夢遊”“初試”的年齡,是一個需要弄清的問題。

第二回、三回,敘寶玉黛玉年齡很清晰。黛玉五歲聘師,六歲喪母,林如海託賈雨村帶黛玉進京,寶玉比黛玉大一歲。

寶釵的插入使年歲變得模糊起來。第四回敘薛蟠打死馮淵後進京,時年十五歲,妹寶釵小兩歲十三歲,備選贊善才人之職。此事在黛玉進府後之次年。即寶玉八歲。這與後面所敘寶釵大兩歲明顯矛盾。其原因當別論。但對寶黛年歲無影響。第五回開頭說:

“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弟兄姊妹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

同回敘“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於是被秦氏帶往自己臥房,遂有“夢遊”之事——

有一個嬤嬤說道:“那裡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裡睡覺的呢。”秦氏笑道:“噯喲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呢,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與寶叔同年,兩個人若站在一處,只怕那個還高些呢。”

這說明寶玉無論年歲個頭都是個孩子,毫無早熟標誌。

古人說,男子二八精通。即使發育提早,也要十二三歲以後才首次遺精。七八歲的孩子怎麼可能做性夢呢?這就表明,敘事內容顯示的寶玉年齡與其生理發育特徵存在明顯矛盾。這正是第三回“寶黛初見”顯示的,童性年齡與其少年青春氣息描寫(“轉盼多情”“平生一段風騷,盡在眉梢”等)的二重性特點的延續。有的學者將此稱為“大小寶玉”的矛盾。

後文將要論述,產生信息二重性矛盾的原因主要是作者創作過程的複雜性,即《石頭記》初稿和《紅樓夢》初稿以及《風月寶鑑》舊稿“合成”所致。[2]但當這些原材料被整合成一個整體的時候,就需要儘可能化解矛盾,只有藝術巨匠的高明手法才能完成這個任務。

這種手法就是情境化的神幻敘事。

梦中长大,花下少年——《红楼梦》第六回回目初探

第五回“夢遊太虛境”如同一部情景劇,作者對寶玉的入夢到夢醒過程作了既充滿神幻色彩,又儘可能合乎情理的描寫。初到太虛境,寶玉完全充滿孩子氣,覺得“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裡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他對警幻給他看的“薄命司”簿冊,聽的《紅樓夢曲》毫無興趣,以至於警幻深感失望:“痴兒竟尚未悟!”為了完成寧榮二公祖魂的“剖腹深囑”教誨賈寶玉,仙姑乃決定“以幻警幻”:

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說畢便密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門,將門掩上自去。(第五回)

沒有年歲的增長即生理發育是不可能完成“雲雨之事”的。這也就意味著,七八歲的寶玉已在夢遊幻境中長大。如同靈石下凡前由僧道“大展幻術”變為可銜於幼兒口中的“通靈寶玉”,這次是警幻仙姑幫助引導完成了由兒童到少年,由小男孩到前男人的生理轉變。而後,才在現實中通過“初試”,實現了年齡和性發育的階段跳躍。

這種在夢幻中長大的構想是曹雪芹的傑出創造。中國古代的夢幻幻想和神仙幻想不乏時間變形藝術,前者如唐傳奇《枕中記》《南柯太守傳》《太陰夫人》(《逸史》)[3],乃至《希夷夢》[4]等長篇,夢中窮盡人生滄桑;後者如《志林》《述異記》[5]中王質入山觀棋“爛柯”,《幽明錄》[6]中劉晨阮肇入天台十日,“親舊零落,邑屋改異”,得七世孫的故事。其共同特點是以誇張荒誕的時間變形創造夢境仙界與現實世界的鮮明映照。曹雪芹創造的夢遊太虛境,卻在幻境描寫中運用寫實筆墨,把夢幻神仙世界與現實世界聯結起來,從“夢遊”到“初試”,孩童寶玉在夢中不知不覺的長大發育,夢醒成為少年,寫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兒童完成成人禮的故事。於是,令人質疑的“性夢”等等都得到理解。

與此相應,僅比寶玉小一歲的黛玉,以及寶釵年齡也在夢中得到提升,從女孩變成少女。寶玉夢中相配的“兼美”,即其潛意識的性幻想對象,就是“其鮮豔嫵媚,又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的女子,洋溢著青春美麗氣息。

性是情的起點。從此,寶黛釵形象就以少男少女定位於人們閱讀視野。寶黛愛情從萌芽進入“金玉”與“木石”糾結的故事,寶玉與襲人、晴雯、金釧兒等丫鬟的故事,寶玉與秦鐘的少年情友故事,與北靜王,蔣玉菡,柳湘蓮等年輕俊友的情誼,大觀園的故事等等,都從這條脈絡展開。

在賈寶玉的童性年齡與少年青春氣息的二重性矛盾得到消解後,人們注意到另一現象,賈寶玉的年齡信息和作品敘事時間長期處於模糊停滯狀態。如果說,“初試”證明賈寶玉實際年齡已進入十二三歲,那麼,直到第二十五回寶玉鳳姐遭馬道婆暗害,和尚來救,持“通靈寶玉”念道:“青埂峰下一別十三載矣。”才暗示寶玉已十三歲,而此時離“初試”已經六年。甚至第六十二,六十三回大寫寶玉生日,怡紅夜宴,也不寫寶玉年齡。直到第七十八回《芙蓉誄》敘晴雯在世十六年,寶玉小於晴雯,可推知此時尚十五歲。這就意味著,從第六回到前八十回的巨大篇幅裡,賈寶玉基本沒有長大。同他一起朝夕為伴的黛玉寶釵等一群女孩子也基本沒有長大(第四十九回敘迎春探春至鳳姐和寶玉,十二個人“皆不過十五六七歲”,把二十多歲的鳳姐也納入其中)。其實,按照故事事件實際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八年。這種情況直到第七十九回迎春出嫁才開始變化,而大觀園也從此風流雲散。

一方面是年歲跳躍,另一方面是年歲停滯,時間的扁平化,似乎是兩極。但都指向同一個目標,就是讓少年長留,童心永駐。這是賈寶玉的幻想。賈寶玉希望和女兒長伴,不是出於佔有慾,而是因為在濁世裡,清淨女兒出嫁沾染“男人的氣味”變得骯髒。這也是曹雪芹寫“閨友閨情”,歌頌美好人性的用心所在。由此,時間模糊也成為這部小說詩性敘事的重要特徵。[7]

蔣勳先生說,《紅樓夢》是一部寫青少年的書。[8]從這個角度看,是有道理的。

同賈寶玉一起完成男性成人禮的是大丫鬟花襲人。

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

“初試”情節極具象徵意味。在《紅樓夢》前八十回,就賈寶玉與異性的肉體關係而言,“初試”是一個起點,但在此後所有的描寫文字中,我們看不到“再試”,包括襲人和其他丫鬟。雖然有些話語可能引起人們類似聯想(如晴雯說寶玉與襲人鬼鬼祟祟,寶玉與碧痕洗澡等),但比較曹雪芹寫賈璉等淫亂不避用筆,賈寶玉顯然興不在此。何況他的紈絝習氣還在成長中自我淨化。

“初試”的象徵意義,更主要是“性”的發育導致“情”的覺醒。寶玉在夢中的性幻想對象,是“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的“兼美”,而現實的性對象,卻是襲人。這種身份,地位,氣質,素養等等的落差,意味著“靈”與“肉”兩種境界,兩個世界的巨大差距。特別是前身是絳珠仙草的黛玉,更只能成為他靈魂的契友,而無緣成為肉體的另一半。不止是因為林黛玉出於自潔本能警惕和抗拒著肉體的褻瀆侵犯,更由於這種相知相契無法為現實接受。黛釵不能合一,“兼美”則永遠是夢中幻想。所以白先勇先生說,花襲人是賈寶玉的“俗緣”,而林黛玉是賈寶玉的“仙緣”。[9]

賈寶玉的高貴之處,就在於他對“仙緣”的執著痴迷,

直到懸崖撒手,成為“情僧”,永不捨棄。

作為“靈”與“肉”的統一體,寶玉難以放棄“俗緣”。“溫柔和順”的襲人幾乎具有傳統女性和丫鬟奴性的一切美德,賈寶玉心安理得地生活在她的愛撫侍奉之中。而襲人在盡心侍主的同時,內心中卻保有一種為自己的精心算計,這就使她無法真正理解賈寶玉的所作所為,卻總是企圖把他拉入符合自己未來利益的傳統生活道路,因而在心靈上與寶玉漸行漸遠。作為“兼美”幻象之一的寶釵也因此只能得到寶玉的“敬”而非“愛”。對於寶玉,至高無上的是兩心合一而非肉體享受。黛玉病逝以後,他在精神上追隨而去乃是必然。

寶玉的“痴情”還是“情不情”。他的心靈追求,不止是兩性之愛,他的以“愛”為核心,對不幸者特別是年輕女兒的關愛情懷,繼承了古代仁愛傳統,而又帶有通向未來的平等色彩。

這就是曹雪芹的深刻之處。在“秘授予雲雨之事”前,他通過警幻仙姑的語言,宣揚了自己的“情”觀:承認“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承認“巫山之會,雲雨之歡”“既悅其色,復戀其情”的人性的合理性,但是,更強調“淫雖一理,意各有別”,明確劃分“皮膚濫淫”和“意淫”的界限:“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顏,喜歌舞,雲雨無厭,調笑無時,恨不能以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肉慾沉迷和精神超越,涇渭分明。寶黛愛情和寶玉一生所走的,就是一條追求理想人性和實現人性理想的道路。

“一支紅豔露凝霜,雲雨巫山枉斷腸。”自古以來,多少文字指向雲雨之歡。只有曹雪芹指向超越。

夢中長大,花下少年。“初試”也許具有人性的普遍象徵意味。未來走向,全在乎成為何種人。

註釋:

[1]本文所引《紅樓夢》內容及原文,均據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2]參見劉上生《走近曹雪芹——心理新詮》第6章,湖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3]《逸史》,唐盧肇撰。

[4]《希夷夢》一名,《海國春秋》,清汪寄撰。

[5]《志林》,東晉虞喜撰,《述異記》南朝梁任昉撰。

[6]《幽明錄》,南朝宋劉義慶撰。

[7]參見張平仁《紅樓夢詩性敘事研究》第3章,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8]《蔣勳說紅樓夢》,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版。

[9]參見《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第28回,附錄。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

“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微信公眾號,由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主辦,旨在提供非物質文化遺產領域的資訊傳播、政策宣傳、知識普及、資源展示、學術交流等服務,為業界、學界和公眾搭建交流、互動、分享平臺。

文藝研究

《文藝研究》雜誌創辦於1979年5月,由文化部主管、中國藝術研究院主辦,是大型綜合性文藝理論月刊。《文藝研究》以“引領學術潮流,把握學術走向,加強學術交流,擴大學術影響”為辦刊總方針,強調現實性與學術性、前沿性與基礎性、學理與批評的有機統一,提倡中國視野、中國問題、中國氣派,廣泛容納文學、藝術各領域不同觀點、不同方法的優秀研究成果。

媒介之變

從移動互聯網世界的劇烈媒介迭變,觀察未來世界的面孔。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