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紅院正妻首妾之爭

怡红院正妻首妾之争

怡红院正妻首妾之争

黛玉年幼喪母,外祖母深憐黛玉,特命接來賈府教養。

黛玉進京初會,賈母摟其入懷,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說道:“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並親自安排與其同戶入住,與先行安置的寶玉分住碧紗櫥內外。

其時,邢夫人、王夫人俱在場親證。邢夫人乃後續,未必見得出嫁前的賈府大小姐賈敏。王夫人為原配正室,初入賈府時,當見過黛玉之母賈敏。

同住之時,寶黛尚幼,同桌吃,同床臥,青梅竹馬,情深意篤。及至稍長,雖有男女之分,於大觀園分院比鄰而居,仍如小兒女般親暱隨和,一個無理也爭理,一個有理也陪罪,時吵時合,把賈母急得糾心而哭,嘆道“不是冤家不聚頭”,“偏生遇見了這麼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

果然某日,黛玉剪穗、寶玉砸玉過後,各自沉吟各自後悔。還是寶玉主動登門,笑道:“好好的,為什麼不來?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並將“好妹妹”喚上幾萬聲,牛皮筋功力,非同小可。

那廂仍在嘔氣,“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二爺也全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

於薛姨媽處晚餐,用畢酒食,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

臨行,小丫頭戴不好寶玉的大紅猩氈斗笠,黛玉站在坑沿上,稍高些,出手相幫,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細心理畢,端相了端相,如欣賞自己的一個作品。

一出手,一俯就,端詳與被端詳者,俱是滿眼深情。

你在,我也在。你走,我也走。情,原本如此簡單,如此不假思索。

誰夾在中間都不行,誰勸阻都不行,就是你死了,也不行!

秋霖脈脈,雨滴竹梢,詩魂無著落,悶制風雨詞。“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滿腹愁緒,人間沒個安排處。而疏籬外,小徑上,幾盞幽燈,已悄然前來。風雨中的點點孤光,滿溢著人間溫暖。

叩門聲起,淚光化雲。

漁翁進門,好一番忙碌,摘笠脫蓑衣,舉燈照向妹妹,覷眼細瞧。願日日有今宵,銀釭高照,喜相逢。

嘴裡也沒閒著:“今兒好些?吃了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日常問候,吃多睡少,並無驚天動地之處,卻是如此暖意生騰。

爭也罷,吵也罷,必同進,同歸,有你,有我,同生共有的精神國度。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你若死去,人間情愛再與我何涉?“做和尚去”,死生相契之意。

凡爭執處,皆是熱度。無熱度,方無爭執,相敬如冰。

正是此熱度,多少衝抵了瀟湘館之“消香”煞氣。

“紅消香斷有誰憐”,“消香”者,瀟湘也。“怡紅”之暖紅,恰怡瀟湘之寒翠。

賈母身體硬朗,大樹蔭庇,眾人皆以其號令為是。

閤府上下,就連賈璉之奴興兒皆知,“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

最知賈母心事的鳳姐曾當著眾姐妹對黛玉笑道,“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既是戲言,又是實言。又和平兒私下商議幾件未了大事,“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來。”

故眾人眼中,賈母最寵愛的外孫女嫁與最寵愛的孫子,乃是鐵板釘釘之事。

“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只錄兩人,晴雯於前,襲人於後。

賈母作為賈府第一代創業者,擇人任人有著嚴苛標準。擇奴婢雖不惟貌,然皆為忠心耿耿、才貌出眾者。除了身邊留用的得力助手鴛鴦,她將調教最成功的幾個,適才而任,分與溺愛至極的寶黛兩兄妹。

於襲人,賈母取其忠,素喜他“心地純良,克盡職任”,“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故於寶玉幼時,照顧其飲食起居,如母姐一般盡心盡力,令人放心。

于晴雯,賈母取其才,“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麼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賈母自己老辣多才,敢於任用能人,而非如王夫人般忌憚能者與美者,只能任用忠者與庸者。相形之下,“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完全不是賈母心目中寶玉之妾的人選。

於紫鵑,賈母取其慧。黛玉初入賈府,賈母見其自幼隨身的雪雁不老練,料其不得遂心省力,故將紫鵑,給了黛玉。後黛鵑果相處極好,片刻不能分離。紫鵑情辭試忙玉,惹得寶玉呆痴發作,賈母問明原委,向紫鵑道,“你這孩子素日最是個伶俐聰敏的,你又知道他有個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麼?”

故賈母心中,寶玉首位姬妾,當屬才貌俱佳、忠勇雙全之晴雯,雖然襲人更先服侍寶玉。而紫鵑,日後可作為黛玉的陪嫁丫頭許與寶玉。

怡红院正妻首妾之争

晴雯平素並不拋頭露面,只在寶玉背後一力默默支持。

她體格健康,聰慧靈秀,更兼睡臥警醒,舉動輕便,故寶玉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她一人。天長日久,非常辛苦,並非如王夫人向賈母彙報的“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

而此時,襲人固然暗覺身份比普通丫頭尊貴,姨娘地位漸穩,故意不與寶玉私下親暱,兼著白天勞碌,夜間為著保養,已不陪伺。

晴雯女紅極好,屬專家級別。可我們只看到襲人忙裡忙外,就是午後,也趁眾人玩耍之時,趕著幫寶玉做扇套。只在晴雯死後,我們方知,寶玉身上的血點般大紅褲子,正是晴雯一針一線縫製。豈止寶玉,想來穿著極挑剔的賈母日常所用的針線活,能少得了這位專家的日夜操勞?

作為頭號女工好手,她罵墜兒,“要這爪子作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正是對比自己的勤奮刻苦而言。她也是不足十歲即進賈府,跟著賈母身邊,勤勉有加,方得賈母信任。並不仗著生得美貌而偷懶,或因寶玉寵愛而生事。

即使病中,仍為寶玉救急救難,強撐病體,為寶玉勇補雀金裘。一切以他的利益為重,是她的生命核心。故賈母識人,“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真正好的伺者,不用等到主人“使喚”,她自己知道何時該做何事。晴雯看似一天到晚口角鋒芒與人“磨牙”,甚至寶玉也是一天不受她幾句“指責”,便不算過日子。但其忠勇幹練之處,實無人匹敵。

但這些,她不求別人看到、聽到、道好。

她是熱烈的,花一樣熱烈。

她的生命自由綻放,無拘無束。她的女兒身清香純淨,不染塵埃,絕不做身份與地位的交換籌碼。

她是安靜的,果一樣安靜。

她不爭名位,不使心機,只願安安靜靜守著他,到老。

她只要寶玉好,她只要寶玉知道她的心。靜守,不爭,此與黛玉何其相像!

記得眾人為替寶玉趕寫字帖,備嚴父拷問,寶釵必得回明賈母,得老人歡心一片。

而黛玉不聲不響,只悄悄將自己關於斗室,細細為他撰一篇又一篇蠅頭小楷。凝神屏息,不辭勞碌,更絕妙的是,字帖與寶玉筆跡無異,再悄悄送至寶玉處。

真正的愛,不張揚,不計較,全心全意為他好。

晴雯對丫鬟們獻媚取寵、幫派傾軋之事,向來都一清二楚。她失手跌斷了扇子股,被寶玉說了一句。襲人勸解,她反說襲人,“便是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上‘我們’了!”

而寶玉閒著無聊,給麝月篦頭,晴雯打小牌輸了回家拿錢,正好碰見,酸溜溜道,“交杯酒還沒喝,倒先上頭了”,“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

明刀明槍,是晴雯為人。作為深情自許的丫頭,她同樣非常在乎寶玉之妾這個身份。

寶玉才說了晴雯幾句,反被搶白,也惱了,要打發她出去。涉事人襲人反而大事化小地居間調停,化解無效,直接跪下央求。此招厲害!當面央求作了大好人,並不妨礙背後使出暗劍損招。

正鬧得不可開交、各自垂淚之時,黛玉進來。晴雯邊哭邊欲說話,見黛玉來了,她便出去了。她心知,她要說的話,自有黛玉幫她說。她的委屈,黛玉會為她處理。處得好的小姐妹淘,自有這份默契。

果然,黛玉先打了圓場,“大節下怎麼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了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一句話,惹笑了寶玉襲人。然後黛玉將矛頭直指襲人,“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以主子身份,直捅襲人隱私,暗為晴雯爭短長。

寶玉深知黛晴兩人心意契合。襲人密報王夫人,得其暗允而歸,寶玉正心下記掛著黛玉,滿心眼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便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而傳帕信使,正是晴雯。襲人得準婆婆之密,而已受寶玉之疏。

後晴雯病故,寶玉慟作《芙蓉女兒誄》,恰遇黛玉,寶玉說道,“素日你又待她甚厚”,是日久見人心。

驕傲的女兒,深情的女兒,她們就是不屑於爭啊。而真正的情,從來也不是爭來的。晴雯如黛玉一樣,情深如火,欲燃。然只用情,不用謀。

“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風流靈巧,招得誰怨?身為下賤,心比天高,情比金堅。只是滿紙汙雲濁霧,流言可怖!

晴雯病逝前,魂兒返回怡紅院,獨與寶玉告別,仍是往日形景,進來笑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就此別過了。”至死不爭,是一名女子對她至愛男子最深的信任。

於王夫人,賈母自然是繞不開的一個坎。有賈母在,定奪寶玉妻妾的話語權,王夫人並無多少成算。

賈母曾於賈赦強討鴛鴦時,發過一次飆,衝王夫人吼過:“原來你們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麼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雖就事論事,也是錯責,但這“暗地裡盤算”是何等嚴重的罪責!大家大戶關上門,面上俱和氣融洽,而內裡婆媳之爭,從孫媳婦做到自己有了孫媳婦的賈母,與有了貴為皇妃的女兒、深得賈母寵愛的兒子的王夫人之間,必是暗流湧動。

王夫人出身尊貴而生性愚魯,其婆婆賈母對寶釵道,“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與評襲人是“沒嘴的葫蘆”,如出一輒。此是賈母實話,若不是王夫人家世顯赫,並有了前途無量的元春與寶玉,怕更不得人疼。

賈母最愛的女兒賈敏,金尊玉貴,才貌雙絕,且伉儷情深,生死不渝。如此種種,實令王夫人種種羨慕妒忌恨!

既不喜其母,亦不喜其一脈相承風流嫋娜之女。只是礙於賈母深憐,只做些表面文章應付而已。如賈母領著劉姥姥逛大觀園,同入黛玉瀟湘館,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而王夫人只冷冷一句:“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可憐的林妹妹該何等地不知所措,未來的婆婆很不給臉呢。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寶玉得賈母之令,為眾姐妹一一斟酒。大庭廣眾,至黛玉前,偏她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幹。完全如墨片,不著一語,而情深自現。親,入骨的親,是愛人,更是親人。此種小兒女家親暱不合規矩處,王夫人定是看不慣的,心中必恨恨:“輕狂樣兒,帶壞了寶玉!”

後寶玉因紫鵑一句逛語,更是觸動心事,發了痴病,如瘋如狂,半死不活。王夫人見黛玉“害”得寶玉如此,能不恨乎?可嘆身為其母,護子心切,卻愚鈍不堪,不知病是果,不問何為因。

王夫人查檢大觀園前,有一語,“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的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後來要問是誰,偏又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就是他了”。古有愛屋極烏,她有恨屋及烏。寶玉滿心眼兒深愛的林妹妹,恰是她的一塊難言心病,不知不覺又遷怒於風流靈巧之晴雯。

以賈母為首的,姑且稱為性靈派,如賈母寵著的鳳姐、寶玉、黛玉、湘雲,及丫頭鴛鴦、晴雯,哪一個不是千伶百俐、個性十足?

以王夫人為首的,姑且稱為沉重派,“雖說賢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王夫人身為媳婦,理家平平,事事壓抑。然當大房賈赦一支失寵,自己女兒榮為貴妃,成為賈府主要儀仗力量,寶玉有望成為賈府新一代掌門人,她終於提出了自己的擇媳主張。毫無疑問,李紈即合了此標準。

當賈母年歲漸高諸事少問,與王夫人之間的力量此消彼長,王夫人隱隱有著先斬後奏的僭越趨勢。“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於心臆”之特徵,越發明顯。如私逐賈母之婢晴雯,致其夭亡,又自批二兩銀子與襲人,等於直接宣告了襲人“妾”之名份。賈母雖不贊成,但也無可奈何,兼之只是寶玉納妾之事,故並不與她發生正面衝突。

然他日行“掉包”,若說計出賈母,我是無論如何,不會信的。

寶釵“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如此做人低調,自然迎合了王夫人心意。兼之又是嫡親外甥女,血緣之親,便於掌控。

然,王夫人不會想到的是,如此藏愚守拙之人,全方位瞭解、掌控著賈府大小動向:

金釧兒跳井,她適時出現,安慰王夫人;

大觀園抄檢,她未被驚動,偏大清早第一時間請辭;

甚至寶玉房中的小紅,寶玉自己都不認得,她卻在窗外一聽聲音即能辨認……

大觀園中,她有多少耳目?配置著多麼龐大的信息收集、處理系統?真不容易!他日如為少奶奶,當也稱職。

眾人皆知寶玉房中有一賢襲人,事事離不了她。

她與晴雯不同,她爭寶玉妾位,明著爭。

先爭寶玉其人。賈母雖令她照顧寶玉,並未將她作為侍妾人選,她卻自謂“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不惜以身相博,率先與寶玉初試雲雨,先入為主,佔得先機。為何黛玉會戲稱她“嫂子”?兩人之事,若非一人特意外洩,有意無意樹立“怡紅院第一妾”的輿論導向,外人何以得知?

再爭婆婆王夫人。寶玉捱打傷重,襲人親見王夫人,巧妙表達與婆婆高度一致的理念與路線,“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接著未雨綢繆,道出王夫人因金釧兒勾起的心事,“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著也不象。”真正與寶玉有一腿的,倒一本正經指責起清白如水的,卻因此打通了與王夫人的直達密告通道。而王夫人心內卻感愛襲人不盡,襲人一擊即中,順利謀得上意,“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

三爭廣大輿論,積極樹立寶玉房中當家人形象。李紈就指著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裡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麼田地!”當鴛鴦被寶玉膩在身上,急喊襲人,“襲人,你出來瞧睢。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麼著。”在被賈赦強婚時,更是對襲人說出:“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大家對於襲人的心思是心知肚明,對於她的地位也是給予了高度認可。

然而神差鬼使,偏她捱了寶玉的窩心腳,吐了血,方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灰了心,只是被迫。寶玉,仍是她緊抓在手中的一枚棋。

只是她看不出來,隨著寶玉的成長,他的情感需要,從十二、三歲小男孩對於襲人母姐般的依戀,轉為尋求黛晴間性靈相契的愛戀。寶玉從梨香院見得賈薔齡官之狀,有“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一說,襲人覺得那不過是些頑話,早已忘了,寶玉重提,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寶玉卻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襲人最早與寶玉有了肉體關係,卻在日後的相處中,靈與肉漸行漸遠。

或許她看出來了,無可奈何外,亦不甚在意。“寶玉外床只是他(晴雯)睡”時,襲人一定是仔細考量過,甚至設想過他們也發生肉體關係的。她無法阻止寶玉將來娶妻納妾,但她要的只是“首妾”身份,以種種細緻功課得來的寶貴身份。

故寶玉以階下海棠無故死半,喻晴雯之將死,襲人聽此痴話,可笑又可嘆,“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此語是她真實心態的流露,也顯示出她確將晴雯作為強勁對手防範著,牢牢守著她的“次序”。

黛玉與晴雯相契,寶釵則與襲人互賞。

襲人因寶玉在黛玉湘雲處洗漱,向寶釵襲人嘆道:“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邊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閒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好一個資深偵探及心理專家!

湘雲直言規勸寶玉會會那些為官作宰者,碰了一鼻子灰,襲人則藉機誇了寶釵:“姑娘快別說他。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的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些話來,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

而寶玉並不懂情,見寶釵輩有時見機導勸,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一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

寶釵與襲人,都勸寶玉往他深惡痛絕的“正路”上走,心同一處,互敬互重,也是她們的緣。

花落水流紅。

王夫人看不上的晴雯與黛玉,先後夭折了。

看得上的李紈、寶釵、襲人,一個守著死寡,死灰槁木,課子求榮;一個守了活寡,“琴邊衾裡總無緣”、“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一個,更是乾脆改嫁,一簇鮮花,一床破席,兩相對比,何其尷尬。心機算盡,又如何?

晴雯病故,寶玉尚想著,總有黛玉襲人是同死同歸的。一個情定,一個身許。可是,他日只有黛玉氣絕,未見襲人同歸!誰守得了誰?原本“人生情緣,各有分定”。

不必怪襲人未能守身或殉情,柔順地服從命運安排,原是她之長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來日,服侍蔣玉菡時,必也是心中眼中只有一個玉菡了。

但我們總難免更深情地緬懷她們,那些不屈不撓守著自己的情、守著自己的身,深深愛著、美美活過的她們。

美的,純粹的,不事矯飾的,總是速速離去。春若常在,春亦不美。

冥冥之中,情深緣淺,踏入紅塵,只為應劫而來。寶哥哥眼中的神仙妹妹,只是下凡陪他逗玩一遭,便揮袖離去。我們甚至來不及看清她的模樣,辨認她的笑聲,她已翩然轉身。歲月靜靜流淌,空餘一地明月光。

雨色配翠竹,枕邊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縱使晴明萬里,沾衣欲溼的,仍是風中那朵雨做的雲。

捨棄紅塵,與捨棄肉身一樣艱難。“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是今生之諾,重千鈞。書晴雯之誄,違同穴之誓,而黛玉既死,誓不可違。

寶玉,你很好,你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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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研究

《文藝研究》雜誌創辦於1979年5月,由文化部主管、中國藝術研究院主辦,是大型綜合性文藝理論月刊。《文藝研究》以“引領學術潮流,把握學術走向,加強學術交流,擴大學術影響”為辦刊總方針,強調現實性與學術性、前沿性與基礎性、學理與批評的有機統一,提倡中國視野、中國問題、中國氣派,廣泛容納文學、藝術各領域不同觀點、不同方法的優秀研究成果。

媒介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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