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推薦」李修文:何似在人間

「特别推荐」李修文:何似在人间

這位仁兄,聽說你是個作家,想我年輕時候,也愛寫個文章,最喜歡郭沫若戴望舒,次喜歡叢維熙劉紹棠。說起劉紹棠,那可是神童一個,還在上中學,寫的小說就編入了課本。實話說,我上中學時,也有“才子”的美譽,寫了不少作品,但都不屑於發表,只給友人分享,儘管如此,這位仁兄,我還是勸你就此罷手,停止寫作,以免整天胡思亂想,最終落得個我這般下場。

什麼下場?瘋子的下場唄!當然,我不承認我是個瘋子。你看王醫生,你看田護士,我實話對你說,他們都比我瘋多了,想必你已經聽說,我們精神科的主任,外號就叫“陳瘋子”,足以說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說到這裡,我必須強調一次毛主席當年的名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

對不住,話扯遠了,聽說你想寫我的故事,我本不想答應,沒有特別的原因,主要是擔心你的才華不夠,我的故事,堪比梁山伯與祝英臺,至少超過羅密歐與朱麗葉,本來我自己要寫,但是自從住進這裡,成天吃藥,提筆忘字,只好一聲嘆息,就此作罷。聽田護士說,你願意代我走一趟邊境,去給我的祝英臺和朱麗葉上個墳,我就知道,你我有緣。現在,請允許我給你鞠躬作揖,別擔心,我不是說瘋話,我得的這個病,按他們的說法,叫作間歇性躁鬱症,間歇性,就是有時候發病有時候不發病,我現在清醒著哪。

說起來,命運和生活對我們這些人很不公平,住在這裡的人,全都是無辜的,你們給我們強加了一個名號,叫作瘋子,又強迫我們住進這個地方,我們這裡的很多人無法接受,我也無法接受,但是現在我接受了,世界就是這麼殘忍,按說我早就不應該為此感到大驚小怪了。你問我是怎麼進來的?實不相瞞,那是一個美麗的傳奇——我以為自己是一隻蝴蝶——對,你沒聽錯,我的祝英臺死了以後,我朝思夜想,跟戲裡唱的電影裡拍的一樣,感覺自己和她都變成了蝴蝶,她在前面飛,我在後面追;她在街上飛,我就在街上追;她在樓頂上飛,我就在樓頂上追,然後,他們就說我瘋了。

就算瘋了又怎麼樣?我們的這個世界很美,你們的世界不美,我說我是隻蝴蝶,我的同屋認為自己是頂帽子,而你們敢嗎?我必須說句公道話:我們,是在代表懦弱的你們試驗各種各樣的活法,我們最勇敢,你們,一個個的,全都膽小如鼠。

對不住對不住,話又扯遠了,好吧,我來跟你講我的故事,但是從哪裡說起呢?從我的家鄉還是從我去參戰打仗說起?好吧,聽你的,就從家鄉說起。我的家鄉,是一座長江邊的小鎮,風光如畫,可謂人間仙境,我最喜歡的,是它的梅雨季節,那時候,江水初綠,百舸爭流,尤其是雨後,山頂上,長江上,全都雲霧繚繞,置身其中,心都醉了。什麼?還是從打仗說起?哈哈,你果然煩了,嫌我話多?可是兄弟,我能叫你兄弟嗎?好,兄弟,請你原諒我總是忘不掉我的家鄉,因為我這一輩子,出了家鄉就沒過上幾天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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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從打仗說起,第一回上戰場,說不害怕是假的,如你所知,當初我是個汽車兵,我們的隊伍往邊境上開的時候,月光下,甘蔗林一片片的,看上去,就像一個個的年輕人站在田野上,我在害怕之餘,還在心底裡為甘蔗林寫了一首詩,但是,越往前走,遇見的滿載著重傷員的醫療車就越多,有的重傷員腿都斷了還在跟我們開玩笑,讓我們別一槍沒開就送了命,玩笑開多了,我也就不害怕了。

在邊境上,哪怕戰爭打得最激烈的時候,我其實也是不用開槍的,一般來說,隊伍先打到一個地方,站穩了腳跟,我們這些汽車兵才開始上路,給他們運送彈藥物資。說到這裡,我想再扯遠一點兒,說一說戰爭,我對現在電視劇裡的戰爭很不滿,什麼手撕鬼子,什麼功夫抗日,全他媽的瞎扯淡啊,真打起來,你的功夫架勢還沒亮開,人只怕都被掃成篩子了。還有什麼神槍手,我告訴你,仗打起來,再好的神槍手也沒用,指定的時間,指定的地點,射出你的子彈,子彈打中了對方,那就算你有運氣,打不中,那你就得死,仗要打贏,靠的是兩個字:意志;靠的是看誰更不怕死,看誰還能挺最後一口氣,我這真不是廢話,我是從戰場上下來的人,看過很多人死,人家都死了,你還在侮辱人家,說人家拼的不是命,而是拼的什麼爛功夫,你們這樣好意思嗎?

所以,我經常講,年年講,月月講,這個世界上,不是我們瘋了,是你們瘋了。

接著說打仗,那一年,邊境上的雨水很多,這樣,我們這些汽車兵就麻煩了,一來是,道路泥濘,極難行走;二來是,因為雨大,視線不好,容易被敵方的小規模武裝突然襲擊,說真的,那叫一個慘啊,好多人前一天還一起出車,第二天就沒了,前線戰事又吃緊,沒有多的部隊派出來保護我們,這樣,為了不集中成為目標,我們的車隊就不再統一出行了,每回接到命令之後,願意走大路的走大路,願意走小路的小路,只要在指定的時間將彈藥物資送到指定的地點就行了。

於是,我也開闢了一條自己的秘密通道,前後走了幾次,無一回不是順利來去,因為任務完成得出色,前後受了好幾次表彰,說實話,我已經幾乎得意忘形,這樣,我便迎來了滅頂之災。那一回,在我的秘密通道上,剛剛貼著一座高山裡的密林邊緣走了半小時,我的汽車就中了地雷的埋伏,爆炸聲轟然響起,我並沒有被當場炸死,汽車卻側翻過去,跌落下了身邊的懸崖,還沒墜入谷底,我的眼前便猛然一黑,昏死了過去。

再醒過來已經是兩天之後了,是被雨水澆醒的,我實在沒有一點兒誇張:一隻我從未看見過的什麼動物,已經在開始啃我的胳膊了,最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覺得疼,嘴巴里倒是渴得要命,所以,我就張大嘴巴,一邊喝雨水,一邊由著它啃我的胳膊。也就是這個時候,奇蹟出現了,一個女人突然從密林裡鑽出來,趕走了那隻動物,再對我說話,嘰裡呱啦,一聽就不是中國人,我當然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甚至也看不見她,可能是流血過多,眼睛幾乎已經沒有視力,我想著,接下來,這個女人就該殺死我了,哪裡知道並沒有,她竟然一步步地,將我拖進了一座山洞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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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你應該能猜得到了,這個異邦女人,就是我的妻子,我的朱麗葉,我的祝英臺,她的名字叫小黎。

要到三個月以後,當我的傷慢慢變好,學會了簡單的幾句異邦話,小黎也學會了幾句簡單的中國話,我們才能互相知道對方的名字。

說到這裡,你肯定會問,為什麼小黎會救我,哪怕知道了我其實是她國家的敵人,她都沒將我從山洞裡趕出去?事情巧就巧在這裡,她的家族,有遺傳的所謂精神病史,好吧,我非常不願意提起這幾個字,但是,為了把故事如實說給你聽,我也只好委屈我自己,接著說,她的家族有所謂精神病史,她的父親,她的哥哥,都在發病的時候傷過人,這樣,在她很小的時候,她們全家就被自己的村莊趕到了山上的密林中生活,後來,她的父親死了,哥哥也死了,雖然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她也沒有回到原來的村莊,仍舊一個人住在密林裡,所以,儘管兩國交戰已經死傷無數,但是小黎根本就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開始,小黎還以為我和她一樣,都是她那個國家的人,也難怪,反正她的國家總在打仗,就算我說的話她都聽不懂,她也僅僅以為那是因為我和她住在不同省份的緣故,後來就算知道了我是中國人,她也根本不能理解這到底意味著什麼,仍然以為我跟她們差不多,我費盡了口舌,向她解釋相關的爭端與仇恨,可是,她還是聽不懂,只是一個勁地對我笑,實話說,她長得並不算漂亮,但是,她的一口牙齒,真的比地下的鹽粒、比天上的月光還要白。

她是我的活菩薩——也不知道她從哪裡學來這麼大的本事,像我這樣一個垂死之人,竟然被她救活了。就像武俠小說裡寫過的那樣,她每天清晨就出門採藥,中午之前回到山洞,一回來就開始給我熬藥,有的熬成了藥湯,有的做成了膏藥,我的傷就一天天好了起來;有好多次,我都覺得滿世界都跟假的一樣,我眼前一定都是幻覺,不怕你笑話,手指能動一點兒的時候,惡狠狠地,掐了自己好多遍,但是掐到哪裡都疼,一切都是真的,山洞是真的,灑進山洞裡的光是真的,山洞外面的樹是真的,所以,小黎也是真的。

她是我的心尖尖——大概在我和她相識一個月之後,全都是因為她,我終於能站起來了,她就扶著我,在山洞外面活動一下筋骨,在一棵杉樹底下,我看見了一隻鳥窩,我也是厚顏無恥,竟然想吃鳥蛋,比比畫畫地告訴了小黎,沒想到,小黎三步兩步就攀上了樹,兄弟,你也不是外人了,我就跟你把心掏出來,那時候,當我看著小黎從一棵樹又攀到了另一棵樹上,一下子就天旋地轉了起來,心臟狂跳,但那不是因為身體的痛苦,卻是覺得全世界都亮了,眼前見到的一切,山,樹,鳥窩,因為小黎的存在,它們就變得特別的美,格外的美,對,是小黎把一切都變美了;還有一回,她採藥去了,遲遲不歸,我左等右等,她也不回,我就開始胡思亂想,覺得她可能嫌棄我是個拖累,把我丟掉了,一下子我就受不了了,跌跌撞撞,跑出了山洞,喊著她的名字,滿山間找她,她正好回來,遠遠地看著我,笑了起來,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已經深深地、深深地,容我再加一個形容詞,不可救藥,對,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你問我愛她什麼?兄弟,問出這樣的問題,我真為你害羞,那說明你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你聽好了,我的答案是:全部。我愛她的頭髮,每天都散發著好聞的皂角香味;我愛她的破衣爛衫,它們讓我知道美可以從最清苦的地方長出來;我愛她的皮膚,黑,但酷似我母親的皮膚;我愛她的胸,對,就是胸,它們像我故鄉的丘陵一樣高聳在田野上;當然,我最愛她的牙齒,容我再說一次,她的一口牙齒,真的比地下的鹽粒、比天上的月光還要白。

——如果將她比喻成我們的祖國,正所謂: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每一寸都不能丟。

所以,在養好傷以後,我膽大包天,翻山越嶺,把小黎帶回了部隊,當然,我沒敢將她直接帶進營地,而是把她放在了營地附近的密林裡,再囑咐她藏好,這才進到營地裡,那時候,我們所在的部隊正要換防回撤,營地裡忙作了一片,當我徑直上前,幾個與我相熟的戰友嚇得魂飛魄散,他們還以為是我的鬼魂回來了。

在營地裡,當天晚上,我先是分配到了一輛新的卡車,而後,首長和戰友為了歡迎我的歸來,特地為我準備了一場豐盛的晚餐,但是沒有酒,因為吃完這頓晚餐,我們就要開拔回國了,所有人都不知道,這頓飯,我吃得既開心,又難過,開心的是我又回到了戰友們中間,難過的是,我在大塊吃肉,小黎卻躲在密林裡等我,想著想著,我一陣酸楚,於是,趁戰友們不注意,我偷偷給小黎留了一些飯菜,再用飯盒裝好,跑出去,把飯盒放在了剛剛分配給我的那輛卡車上。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大風四起,但是月明星稀,部隊出發的時候,我裝作需要重新熟悉一下久不駕駛的汽車,故意磨蹭到了最後一個,等到戰友們全都出發了以後,我快如閃電,跑進密林,找到了小黎,小黎看見我之後,沒有任何埋怨,只顧對著我笑,我也來不及跟她說句話,拉扯著她,再如閃電般跑向我的卡車,讓她藏進了車廂裡滿載的彈藥箱中間,再把盒飯端給她,盒飯還是熱的,當她掀開盒蓋,驚叫了一聲,又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是啊,她這輩子還從來沒見過這麼豐盛的飯菜。

上天作證,我根本沒有意識到,我正在犯下一個多麼大的錯誤,這個錯誤讓我,讓小黎,全都把一生過成了一場戲,但是很遺憾,這場戲不是喜劇,是悲劇,徹徹底底的悲劇。

第二天黎明時分,我駕駛的汽車剛剛進入我國境內,突然接到前方的通知,所有人就地休息,我回過頭去,看見小黎已經在彈藥箱中間睡著了,一路上,大概是因為第一次看見我開汽車,自己又是第一次坐汽車,小黎既震驚,又好奇,我勸了好幾次,她卻怎麼也不肯睡,趴在彈藥箱上,託著腮看了我一路,現在終於睡著了,於是,我也就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哪裡知道,沒過多久,我的車窗就被敲響了,我的心裡驟然一緊,醒了過來,往窗外看,幾個戰友,還有一位首長,竟然一起站在我的車邊,我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但是仍然壯著膽子,打開了車門。

首長告訴我,我的車上,裝著一箱戰爭中繳獲的美式武器,他剛剛接到命令,要把這箱武器火速運送到前方,由另外一支部隊的人接管,以便儘快將這箱武器送交到相關的部門用作研究,兄弟,我的劫難,小黎的劫難,就從這裡開始了:首長下完命令,一揮手,幾個戰友跑向車廂,說話間就要上車,好像五雷轟頂,我失聲大叫了起來,不不不,我喊了一遍,又喊一遍:不不不!除了一個不字,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緊接著,我跳下車,去阻擋我的戰友,首長詫異,厲聲對我呵斥起來,我什麼都聽不進去,死命地護住車廂門,但是沒有用,更多幾個戰友衝過來,三下兩下把我拉開了,哐噹一聲,車門被打開,我絕望地回頭,正好看見小黎剛剛睡醒,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們,然而,當她看見我被牢牢地控制在戰友的手中,頓時就化作一頭母狼,叫喊著,兇狠地跳下車,朝我撲過來,然而沒有用,沒跑兩步,她也被控制住了。

只是當時我還不知道,接下來,有半年左右的時間,我將再也見不到小黎了。

我和小黎都被控制住以後,被分別押上了兩輛不同的車,我的在前,她的在後,我也不知道車會開往哪裡,一路上,我不斷回頭去看小黎,依稀看見她就算在控制之下,身體仍然在激烈地掙扎,她似乎也在叫喊著什麼,但是沒人聽得懂。大概兩個小時以後,我坐的車停在了一座小鎮上,而小黎的車卻呼嘯著繼續向前了,臨別的時候,透過玻璃窗,我看見她還在掙扎,還在叫喊。

臨陣招親,幾千年來都是死罪,按理說,我應該被送上軍事法庭,再處以極刑,但是我的首長和部隊念我也曾出生入死,把事實弄清楚之後,放了我一馬,最後對我的處罰,僅僅是讓我脫掉軍裝,再遣送回家。之前,我在那座小鎮上,關了超過一個月的禁閉,對此我沒有任何怨言,只是擔心小黎:這麼久過去了,她到底在哪裡呢?還有,沒有我在旁邊,她一個人可怎麼活?可是,不管我向誰打聽小黎的下落,不管我哀求了多少遍,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我的問題。

在關禁閉的一個多月裡,幾乎每天晚上,我都夢見小黎,夢見她光著雙腳採漿果,夢見她在山洞外的溪水邊洗頭髮,夢見她笑,夢見她笑完了又笑,每每醒來,早已雙淚橫流,兄弟,不瞞你說,正是在那時,我想清楚了愛的本質,愛的本質,就是怕,越愛就越怕,越怕就越愛。不是嗎?其實,在把小黎帶回來之前,我的內心可有一刻不曾感到害怕?沒有,每一刻,我都害怕,只是每一刻,我都在愛。

禁閉結束之後,我被遣送回了家鄉,家鄉正是梅雨季節,江水初綠,百舸爭流,尤其是雨後,山頂上,長江上,全都雲霧繚繞,置身其中,心都醉了。什麼,我對你說起過了?好好,那我就不向你介紹我的家鄉了,家鄉雖好,卻終非久留之地,押送我回家的人前腳才走,我後腳就出發了,去哪裡?去我的老部隊,去找那個當初在邊境上下令將我和小黎關押起來的首長,我下定了決心,如果他不告訴我小黎的下落,我就死在他跟前。

儘管心裡很疼,但我知道,我已經變成一個笑話了。在家鄉坐船渡過長江的時候,一路上,人們對我指指點點,紛紛說,我,就是那個被敵國的女特務拉下水的人;到了老部隊,情況也沒好多少,我再也進不去營區,只好整天守在營區門口,希望碰見當初的那位首長,沒想到,老部隊裡也在傳說我犯下了通敵大罪,是真正的十惡不赦,所以,當初的戰友一旦看見我,馬上掉頭就走,不過,我不怪他們,誰都想要個前途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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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嫌我每天守在營區門口有礙觀瞻,終有一天,一個衛兵把我叫到崗哨邊,遞給我一張紙條,說是我一直想見的那位首長叫他給我的,我打開紙條,看見上面寫了一個地址,還有首長寫的兩三句話,大意是:經過詳細的調查,已經可以證明,小黎並非對方的情報人員,但現在是戰時,兩國正常人員來往口岸已經切斷,此事又發生在部隊,所以,小黎暫時跟隨一群戰俘一起,住進了廣東湛江的一個戰俘營。

當天晚上,我就坐上了去廣東湛江的火車,不,不是坐,是站,甚至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一路上我都在發高燒,但卻並沒有要死要活,相反,當車廂裡的燈光照亮沿途的稻田、城鎮和村落,這些平日裡司空見慣的東西,都讓我覺得全都比平日裡更美,我想,我是深愛著我們這個國家的,如果需要我為了它再上一次戰場,我也絕不會討價還價,我的悲劇在於:除了愛我們的國家,我還愛小黎。

到了目的地,天上下著大雨,我在大雨中換乘了好幾趟車,終於來到了首長寫給我的地址:一個偏僻的鎮子。天才矇矇亮,我也找不到人問路,就自己摸著黑四處打探,好在是雨漸漸停了,找了一會兒,天就亮了,我剛從一個工廠的圍牆下鑽出來,突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只一聲,我的身體就快癱在了地上,因為那是小黎的聲音,我流著淚,全身都顫抖著回頭去看,這才看見,就在我剛剛路過的地方,有一個被高高的鐵絲網圍住的院子,小黎正在院子裡晾衣服。

看見果真是我,小黎丟掉抱著的衣服,撒腿就朝我跑過來,雖說隔著鐵絲網,但這已經足夠,我又聞到了她頭髮的味道了,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在哭,她也在哭,哭著哭著,小黎撲哧一笑,中國話竟然流利得很了:別哭,要笑。我聽她的,就不哭了,與此同時,她想摸摸我的手,我也想摸摸她的手,但是,鐵絲網上的孔太小了,手根本伸不進去。

從此以後,我就在這個鎮子上生活下來了,兄弟,你猜我是怎麼在那鎮子上活下來的?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當和尚。沒法子啊,我的士兵證已經被部隊沒收了,身份證還沒辦就跑出來了,所以,四處找打工的地方都沒人收,到了晚上,連個過夜的地方都沒有,好在鎮子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這個老和尚看我可憐,就把我收留了下來,時間長了,因為我的確有幾分才華,還能寫寫畫畫,老和尚就不斷勸我剃度,為了不讓老和尚為難,我也就真的把頭髮剃了。

剃頭髮的那一天,老和尚非常欣慰,直接對我說,他有一件袈裟,已經傳了好幾代,是這座廟裡每一任住持的信物,將來,他一定會把這件袈裟傳給我,我給他作揖,點頭稱是,心裡卻非常難過,因為我一直在騙他。

對我而言,人間最美好的事,不是在佛前誦經,而是偷偷摸摸往戰俘營跑的路上,兄弟,慘啊,我在這鎮子上住了兩年多,小黎的中國話都說得聽不出來是外國人了,我每一回見她,卻還是偷偷摸摸,一來是,她從來都是看管森嚴;二來是,我一個和尚,總不能把廟裡的臉都丟盡了。不過,慢慢我也習慣了,習慣了等,習慣了等不到,習慣了小黎從黑暗中現身,也習慣了小黎剛剛笑了幾聲就趕緊捂住嘴巴的樣子,兄弟,我很滿足,我適應了這樣的日子,反倒不覺得世上還有別的日子了。

兄弟,你累了嗎?要不要喝口水?你可得保重身體,我還指望著你代我給小黎上墳呢,不累?那好,你要是不累,我也就不客氣了,我接著講——小黎從戰俘營裡放出來的那一天,我正在廟裡給幾尊佛像刷漆,一回頭,簡直要被嚇死了:小黎竟然就站在大雄寶殿門口的菩提樹下面,也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對我笑,我知道,她這是放出來了,所以,我丟了油漆刷子,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事不宜遲,趁著老和尚關在臥室裡打坐,我一刻也沒有停,拉著小黎就從廟裡跑了出去,我已經定下了主意,帶著她回家鄉,而且,一回去就結婚。跑出去沒多遠,我又覺得對不起老和尚,就讓小黎在一家糕點鋪門口等著我,我自己跑回去,在老和尚的臥室外面跪下了,然後,砰砰砰,給他磕了幾十個頭,這才又從廟裡出來,走在街上,太陽明晃晃的,曬得人眼前發黑,我就在心裡不斷跟老和尚說話:老和尚啊,下輩子我再拜在你門下吧,這輩子,袈裟我已經有了,是錯是對,是緣是罪,我都不打算再換了,我這件袈裟的名字,叫作小黎。

說起來,那真叫披星戴月啊,坐了火車換汽車,坐了汽車換火車,沒幾天工夫,我就帶著小黎回到了家鄉,鄉親們聽說我帶著媳婦回來了,也不像從前那樣笑話我了,是啊,不管我犯過多大的錯,但是,在我的家鄉,一個在外闖蕩的男人帶回來一個媳婦,倒是也能重新把面子掙幾分回來,怎麼跟你說呢?聽說我要結婚,鄉親們全都出動了,先殺豬,後殺雞,紅紙堆了一屋子,鞭炮堆了半屋子,那可真叫一個張燈結綵,就只等著兩天後的婚禮了。

也是歡喜瘋了,到了婚禮的前一天,我才想起來,結婚是要登記的,當然一刻也不能等,我就找人借了一輛摩托車,載著小黎,去鎮子上登記,一路上,小黎脖子上的絲巾老是被風吹起,把我的臉都矇住了,每回絲巾矇住我臉的時候,小黎都開心地哈哈大笑,但是她不知道,我願意一輩子走在那條去登記的路上,一輩子被她的絲巾矇住臉。

登記之前,我們先去照相,照相館就在登記處的隔壁,也是湊巧,那一天,十里八鄉來登記的人特別多,我就讓小黎在照相館等我,我先去登記處領個號,等我領完號回來,小黎就不見了,有兩個幹部模樣的人在等我,他們告訴我:小黎已經被他們的人帶走了,接下來,她將被遣返回國。我的腦子像是被斧子劈了,半天才反應過來,當時就瘋了,在照相館內外四處喊著小黎的名字,又四處找著小黎的影子,但是一無所獲,兩個幹部勸阻我,我把他們全都踹倒了,問他們,這究竟是為什麼,他們告訴我,這是上面的規定,他們也沒有辦法,只聽說這是對方國家的要求——因為戰爭流落在中國境內的本國人,一律得遣送回去,如若不然,就將影響到中國戰俘的遣返。

你知道的,我就算把那兩個幹部活埋了,也沒辦法找回小黎,而我只想找回小黎,並不想把誰給活埋了,我拿著刀,逼問他們小黎的下落,他們倒是也如實回答了我,說我肯定追不上小黎了,因為小黎已經在去省城的路上了,下午就會從省城飛到邊境上,下了飛機,對方的人就要把她接管過去,再和其他人一起被帶回國。

說真的兄弟,這一生中,我的偶像不多,劉紹棠算一個,我自己也算一個,你可能會覺得我狂妄,但是,像我這樣,明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個大笑話,卻又死不悔改的,我還沒見過幾個,再看看你們,什麼什麼寫字樓,什麼什麼CBD,為了幾個錢,為了升個職,多少人連自己的女人都可以不要,我早就說過了,你們,一個個的,全都膽小如鼠。

說回來,我把小黎又弄丟了,但是,就算有人拿槍頂著我的腦袋,有個念頭我也絕對不會打消,那就是:既然弄丟了,我就得把她再找回來。跟當初去戰俘營一樣,我一刻都沒有停,馬上回到家,把父母留給我的房子低價賣了,湊了一點兒路費和生活費,當天晚上,我就朝著當年的戰場出發了,根本不在乎我和它之間隔著千山萬水,在走了好幾千里路的火車上,我一直想,哪怕偷渡,我也得再把小黎帶回來,只是沒想到,這一去何止千山萬水,好多次,我都差點死在了小黎的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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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絕對想不到,在兩國的邊境線上,我究竟受了多大的苦,這麼跟你說吧,我在邊境線上生活了六年,壓根都沒有越過國境一次,更別談能見到小黎一面了。

那可真是九死一生的六年——兩國雖已不再交戰,但是邊境上的每一座哨卡都守衛森嚴,僅以我方論,如果有人膽敢不聽勸阻想要跑出國界,斷然會遭到哨兵的射殺,我就曾親眼看見過一個想闖關的人被射殺在了我眼前,後來聽說,此人是一個走投無路想越境找條活路的殺人犯。儘管如此,我也沒有一分鐘不想偷偷越過國境,為了越過國境,我曾經加入過一支去對面國家淘金的隊伍,據他們說,要是他們都進不了對面國境,這世上也就沒什麼人能夠進得去了,哪裡想到,我剛加入,沒兩天,大半夜的,他們突然火拼起來,莫名其妙的,我肚子上也被人捅了一刀,幸虧我跑得快,不然就沒命了。

兄弟,在死裡逃生方面,我絕對能算得上你的偶像:界河裡,我差點被淤泥捂死;哨卡邊上的稻田裡,我差點被雷劈死;有一回,我和另外幾個人勾搭在一起,來到了一排通了電的鐵絲網前面,據領頭的人說,因為停電,我們有十分鐘時間可以翻過電網進入對面國境,領頭的人話還沒說完,有人就發了瘋朝著電網跑,果然,一眨眼,他就翻過了電網,並且安然無恙,緊接著又翻過去了一個,如此一來,我再也沉不住氣了,站起來就往前跑,剛跑了兩步,卻有個人超過了我,這人三步並作兩步,劈頭就要跳過電網,哪裡想到,電來了,眼睜睜地,我就這樣看著他被電打死了。

那也是豬狗不如的六年——在暫時找不到偷越國境的辦法之後,我做了長期在邊境線上生活的打算,所以,請你好好看看你眼前的這個人,正所謂: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修傘補鍋,編席子彈棉花,下礦井搭臺唱戲,這些我全都幹過,但是,就算這樣,把肚子吃飽仍然不容易,有一回,我在一座礦井裡挖了半個月的礦,出來一看,老闆跑了,工錢沒結上,喝涼水過了幾天之後,再也忍不住了,半夜翻牆去一戶人家裡偷東西吃,好笑的是,東西都偷到了,都快遞到嘴巴邊上了,我反倒餓暈了,頭往地上一栽,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還有一回,也是餓得受不了,正好路過一個棉花加工廠,我就跑進去,什麼都不管,抓了兩把棉籽塞進了肚子,哪裡知道,一連好幾天,肚子疼得我恨不得撞牆,要說還是我的命大,那時候我住在一家磚瓦廠的工棚裡,磚瓦廠早就垮掉了,工棚裡就我一個人,我哪怕喊破了喉嚨,也沒有人聽見我在求救,可是最後,我還是命大,活生生挺了過來。

唯一的安慰,是小黎,我都記不清楚有多少次了,當我在鬼門關前面止住了腳,發燒也好,昏迷也好,每到這時候,小黎就出現了,就像在當初的山洞裡,她蹲在我身邊,我能聽見她的呼吸,能聞見她身上的味道,她的頭髮輕輕地掠過我的臉,這樣一來,我就想哭出來了,我還想對她說,你知道嗎,為了找你,我已經受了天大的罪了,可是,我知道,這一切,全都是夢,是幻覺。

就算清醒的時候,我也能經常看見小黎——下礦井的時候,我就想著小黎的樣子,盯著黑黢黢的礦道看,看著看著,小黎就出現了,一看見她,我就對她說,小黎,我在這兒呢;給人割稻子的時候,我就盯著稻田看,看著看著,小黎就出現了,一看見她,我就對她說,小黎,我在這兒呢;還有走街串巷四處補鍋的時候,我就盯著近處的大路和遠處的山死命看,看著看著,小黎就出現了,一看見她,我就對她說,小黎,我在這兒呢。

說起來,此生我的確有幾分佛緣,有一年,當地農作物歉收,種什麼死什麼,這樣一來,什麼工都不好做,我也就吃了上頓沒下頓了,正是走投無路的時候,又是一個遊方的和尚救了我,見我可憐,每隔兩天,他就把他化緣得來的吃喝送一點兒給我,這樣我才沒餓死,他也勸過我,不如跟他一起遁入空門,憑我的才華和見識,要是跟他一起回到安徽的廟中,說不定,還能得到方丈的袈裟。

我能活到今天,至少一半的命是一前一後兩個和尚給的,所以,我不想再為了一碗吃喝去騙那個和尚了,哪怕餓死,也再沒去找過他,每回他來找我,我都躲得遠遠的,等他走遠了,我才在心裡嘆著氣著對他說話:和尚大哥啊,下輩子我再跟你一起出家吧,這輩子,袈裟我已經有了,是錯是對,是緣是罪,我都不打算再換了,我這件袈裟的名字,叫作小黎。

…………

(節選自2018年第3期《散文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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