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鹽:慶陽少女之死——多重罪惡的殉葬品

馬小鹽:慶陽少女之死——多重罪惡的殉葬品

6月20日,甘肅慶陽19歲女孩李奕奕在樓下看客的歡呼鼓掌聲中跳樓身亡。該視頻一時引起互聯網轟動。在我看來,慶陽少女之死,是這個畸形世界多重罪惡的又一殉葬品:淪喪的師德、懸置的規則、不作為的相關部門、升級版看客4.0的狂歡以及自身價值體系的崩裂,等等等等,是諸多原因錯綜雜合所導致的必然結果。

前段時間,臺灣女作家林奕含自殺,在互聯網上引起了極大的震盪。其實,林奕含之死和慶陽少女之死,最重要的原因,是價值體系塌陷所造成。一位教師,對處於懵懂花季的學生而言,不但是傳播知識的偶像,更是真理的化身。當這化身忽然現出了醜陋面目,對學生而言,不僅僅是肉身的創傷,遭遇到的更是幻象的破滅,以及整個價值體系的分崩離析——一個平日形象光鮮的偶像怎麼可以如此?怎麼可以所行所言呈現出如此巨大的分裂?這也是林奕含和慶陽跳樓少女無法走出抑鬱症的根本原因之所在。因她們身處的世界,已經和我們所處的世界完全不同。她們所看到的世界,是一片巨大的符號廢墟。在這個廢墟里,人類慾望的蛆蟲扭動著、四處赤裸的爬行,卻無符號秩序的面紗來遮蔽。林奕含在小說裡質疑唯美的文學語言之下,為何隱藏著如此可怖醜陋的現實,事實上是在質疑我們存在的整個符號體系。她身處符號界大地震之中,震後的現實千瘡百孔,語言的面紗無法遮蓋實存的骯髒,實在界的機理赤裸如剝去表皮的肉體,五臟六腑雜亂而血腥的呈現在她的眼前:人類就是一堆朽壞而腐爛的臭肉,在絢爛的話語謊言之下,川流著各種各樣無恥的慾望。語言無非是粉飾蠕動的蛆們蟲的慾望的一種手段而已。她曾經試圖重建存在的幻象,整本《房思琪的樂園》便是她試圖重建語言與自我價值體系的努力之作,然而,她失敗了。

與林奕含相類,慶陽少女李奕奕,亦是價值觀塌陷之後,重建價值觀無望,導致走向了自毀之路。有媒體在相關文章裡報道,李奕奕曾經認為,班主任吳永厚是她“最尊敬的老師”。然而,正是這最尊敬的老師,對她進行了性騷擾。從需要仰望的偶像,反轉到令人鄙視的人渣,對一位花季少女而言,不僅僅是猥褻行為本身造成的驚嚇,而是幻象的破滅與心靈所遭受的重創。我們的社會,從來不重視心靈創傷問題。很多時候,肉體侵害只是一時,心靈創傷卻在當事人的記憶裡銘刻一生。人類的存在,很多時候是依靠自身的價值理念而存在,而非單一的生物性的吃喝拉撒。心理學研究發現,很多喪失親人的人,只要身邊還有親人所鍾愛的物件存在,還可承受喪失之痛。諸如親人喜愛的狗、貓,或者別的物件,譬如電影《斷背山》裡的那件血衣。這些物件是所愛之人存在過的象徵之物,人們依靠這一片實存物,這一象徵體系,來與世界達成和解。一旦這些物也隨著親人一起消失,很多人就無法承受雙重喪失之痛(因他不但喪失了所愛之人,更喪失了所愛之人存在過的象徵體系),而發瘋癲狂。其之功效,宛若電影《公民凱恩》中的那個名叫“玫瑰花蕾”的滑雪板。那個滑雪板,是凱恩與自己親生父母和童年生活的唯一實存的臍帶,他通過那個滑雪板,建立自己與過往生活的存在幻象。

李奕奕對班主任的幻象破滅之後,試圖通過正常的途徑,使得班主任得到應得的懲戒。她這一舉動,實際是想重建自己已經碎裂的幻象、重組整個認知與價值體系:總有人給我伸張正義,會有別的好老師來教育我們。然而,將近兩年的時間裡,她遇到不是息事寧人的處理方式,便是用金錢來彌補罪惡的中國式規則。她的父親告訴媒體,女孩前後進行過多次自殺。顯然,她重組價值體系無望,她遇到的是一片混亂的實在界荒野。在這片荒野裡,法律與規則,不但無門可入,甚至處於完全的空懸狀態。這荒野裡,更無對與錯、善與惡、罪與罰,人們遵從的是一整套隨處可見的大自然一般的叢林法則。將近兩年的時間,女孩四處投訴無果,直到墜亡,該班主任才得到了應有的懲戒。我們需要追問的是,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為何正義總要後於死神而到來?為何相關法則遲遲不肯出臺?為何作惡的成本總是如此低廉?

當然,林奕含和李奕奕之死,亦和她們的性觀念有關。我一直建議孩子們在小學就應該接受性教育。讓孩子們理解自己的身體結構,讓他們明白人來自何處,並讓他們懂得性器官並非骯髒之物......諸如此類健康的性觀念,應該在孩子的童年時期就給予灌輸,而非等到成年。一個人童年所受的教育,會影響他的一生。而且,一個有過性教育的孩子,與沒有性教育的孩子,面對性猥褻或性侵犯的反應,會截然不同。一方面她(他)會明白正在發生的是什麼事情。另一方面,她(他)會明白,性猥褻或性侵犯並非損壞的是什麼貞操,而是有人在侵害她(他)的身體。性器官僅僅是身體的一部分,她(他)面對的是一種身體方面的暴力性侵害。李奕奕在舉報性猥褻班主任未果之後曾言“我的前程被毀了”。顯然,孩子認為被他人猥褻,施害人不但未曾遭遇處罰,自己反而在周圍人的眼裡喪失了清白,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始罪孽。

此次事件,網民將罪惡鏈最末端的看客視為主要的指控對象,顯然是本末倒置。看客們的狂歡,僅僅是罪惡之鏈的一丁點兒蕾絲花邊,而非造成少女自殺的主要原因。有關部門將冷血看客刑拘,實屬毫無法律依據的紊亂執法。涉事老師一日不被處理,少女即若這次自殺不成功,還會尋求另外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當然,我們的看客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魯迅早在1919年創作的小說《藥》裡,給看客1.0畫過肖像。那個時代的看客們,僅僅是“彷彿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圍觀官方欽定的“罪犯”,尚且不會給一如自身的自殺的普通人鼓掌或者喝彩。

當今的看客們,對於他人的痛苦,不但無法同情,還進入了時不時過小型狂歡節的瘋癲狀況。有人說這是魯迅看客的升級版,問題是僅僅升了一個級嗎?不,我們的看客們,早從魯迅的1.0,經過一波波批鬥大會的文化薰陶,早已進入了3.0、4.0。眾所周知,有段時間,為了緊跟政治形勢,全民揹著語錄、緊握拳頭,把自己的鄰居、同事甚至親人,送上批鬥的舞臺,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正是這種全民看客2.0的暴力升級版,使得一些中國人,在互聯網時代迅速的升級為看客3.0、4.0,諸如圍觀芙蓉姐姐、鳳姐,不時的口吐穢語,侮辱一個和自己一樣的普通人,從而獲得凌辱同類的快感。這種面對他人的痛苦,不但沒有同情心,反而大聲喝彩,無論是通俗心理學上的獵奇效應,還是弗洛伊德的所言的死亡衝動,皆不應是解釋一個身處現代社會的正常公民的心理反應。距魯迅寫小說《藥》近一百年時間過去了,民眾的素質理應更高,為何反而從1.0晉級到4.0,變換的更為冷漠、更為野蠻、更喪失人性?我們的社會究竟哪裡出了問題?答案或許人人皆知,或許大家一無所知。

文章寫到末尾,既悲哀又絕望。我們目擊著一個個鮮活生命的喪失,就像粒石投海,濺起一片浪花,而後等待著事件再次發生。每次公共事件的爭論,都是話語泡沫,湮滅於時間,等待著被遺忘。我們目睹過太多這樣的事,我們什麼都沒有改變,我們都是被施了魔咒,無能為力的讓話語信息吹風過耳的木頭人而已。

本文圖片來自互聯

上傳與管理: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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