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馬丁諾夫

圖 / 文 郭葳

三月的馬丁諾夫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在院子裡拔草,星星點點的野花似在證明:去年最高寒的時候,春天的願望已在大地深處悄然形成。現在是三月中......風鈴從遠方滴滴嗒嗒地走來,木魚響板、平平仄仄,依稀馬丁諾夫《進來》的敲門,一敲就呆了!

大約七年前,為了帕特的《空白》我買了《沉默》(Silencio)。專輯由吉東·克萊默與波羅的海室內樂團合作完成,收入了三位作曲家的“冥想”作:帕特的《空白》、《我……可以嗎》(Darf Ich…);菲利普·格拉斯的《陪伴》(Company For String Orchestre)”;弗拉基米爾·馬丁諾夫(Vladimir Martynov)的《進來》(Come in,for 2 Violins and Orchestra)。曲目的順序是《空白》《陪伴》《進來》《我……可以嗎》。不妨理解為--空白需要陪伴……於是敲門,於是“進來”!於是問“我……可以嗎”……大概如此。

《我……可以嗎》是個暫短的作品,勁道如帕特那崇高的《總結》(Summa),也是特別的風格揭示了特別的真相——一個與“熙熙攘攘”、“魚貫而入”相反的真相。我熱愛帕特,可坦白講,專輯裡最感人的是馬丁諾夫的《進來》,那絃樂、響木交織層進、迴旋衝折的美感……聽吧,絕對呆了!

三月的馬丁諾夫

一、我的心變成了蠟,在我裡面溶化

馬丁諾夫的隱蔽世界,若非偶遇,難得進來。《進來》創作於1988年,第三屆國際當代音樂節時,由格林登科(Grindenko)、克萊默在列寧格勒的肖斯塔科維奇愛樂樂團大廳首演。在近三十分鐘的長度上,音樂在二把獨奏小提琴的驅動下舒緩前行,如繞山之流,錘木擊石、綿綿無盡。象徵叩門的響木和雅、透徹,與帕特的鐘鈴同樣清冽、深滿、周遍遠聞。

有評論說馬丁諾夫與帕特相似,聽來有理。前者“敲門”、後者“鳴鐘”,清淨諷誦的方式也是接近的,歸根結底,二人皆是努力以極限的形式輸出無限的神聖(格萊茨基也有這個能耐)。《進來》是啟示的輸出,是從讚美詩開始的六個樂章的行程,一路步履變化,日落日升,其徘徊遞進的形式可比阿波利奈爾的“迴旋句”:“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李玉民將它譯作“良宵來臨晚鐘幽,流光水逝我獨留”,飛白譯為“夜色降臨鐘聲悠悠,白晝離去而我逗留”;聞家駟是“讓黑夜降臨讓鐘聲吟誦,時光消逝了我沒有移動”,馬丁諾夫乾脆譯為《進來》。沒問題,在畢達哥拉斯時代,人們認為聲音是空間的構成單位,聲音移動了,時光必然消逝;音樂改變了,時光也自然不同。“音樂是人類意識和現實之間的和諧關係”。馬丁諾夫繼續道,“根據畢達哥拉斯的學說,音樂有三種類型:世俗音樂、人類音樂和宇宙音樂(一件樂器),畢達哥拉斯認為宇宙是一件奇妙的樂器,太陽、月亮、星辰軌道與地球距離之比分別等於三種協和的音程,八度音、五度音、四度音。宇宙向人類發出完美的聲音,我們聽不到,皆因我們對太空、聲音、行星的相關性認識得並不完善”。

話雖如此,《進來》是另一碼事兒,是良宵盡、雨露藏,晨鐘暮鼓,我心寧哉!即便循環往復乃宇宙真理,人間世事卻並非“花外盡” 的週而復始,乃是花外千花、雲外千雲的柳暗花明。“良宵來臨晚鐘幽,流光水逝我獨留”,春雲如獸,但不吃人;春三夏五,絕不生厭。不疲、不勞、不損、不壞,詩人拔草,風鈴來伴;天玄地黃,金石相叩。“欲進天堂的人必須敲門”,這雖非新事,卻也煥然一新。形而上的基礎就是----誰都不打算停下來,不想封閉僵硬的人絕對會玩命前進、徘徊、再前進……於內部等待內部的消息,直至“我像水被倒出來,我的整個骨架都已脫節,我的心變成了蠟,在我裡面溶化”(詩篇)。門是有的。打開與否全由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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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絕美之城

“絕美之城”或如香奈兒所言:“時尚來了,但風格是永恆的”,這是指保羅·索倫蒂諾(Paolo Sorrentino)的《絕美之城》(La Grande Bellezza)嗎?那片子得了不少獎,我更看重它的音樂,至少有三個非凡之作:帕特的《吾心在高地》(My heart's in the highlands )、格萊茨基的《第三交響曲“悲歌”》第三樂章、馬丁諾夫的《八福》(The Beatitudes)。就衝這個,我願意獻一萬朵玫瑰給“大美人”(該片另一譯名)。

《絕美之城》的主人公不在意世事浮華,他心在高處,三段神聖簡約的音樂似成背書。但我很懷疑那高處是否帕特和老彭斯指的高地。彭斯《我心在高原》(李景琪譯)是這樣寫的:“我心在高原,我心不在此,我心在高原,把鹿兒追逐,把鹿兒追逐,也跟蹤雌鹿”。這……不大對勁兒吧。改為“吾心在高原,我心不在焉;吾心在高原,把鹿兒追翻;我把鹿兒追翻,狩野鹿去,獵麑獐還,跟蹤每個母雞下蛋”,似更貼近“大美人”的想法。無論何處,提到神聖、極簡,我就想著如何把帕特追翻。追翻《吾心在高地》《鏡中鏡》《聖母經》(Salve Regina);追翻《勝利之後》(Dopo la Vittoria),將低谷狩獵的嗖嗖聲帶到高處,在《平安》(Da Pacem)上期見“又一個聖母”。英文是“您好女皇”(Hail Holy Queen)。

您好女皇!世界因你而俯瞰了世界,不再具體觀察別人的生活,說到底那不過是騙局,是墮落的煙塵與潰爛的惡華。那兒的人笨嘴拙舌,恨不得每時每刻都把“又一個聖母”唸作“女皇您好”。而吾心甚高,冷靜透徹,像個老修女……爬樓梯、嚼食物、如鹿慕泉、等待八福。“---這歌拯救了我。簡直美極了!”,這是一位聽眾對《八福》的合唱版發出感嘆,“自從第一次聽到這個美麗的東正教作品以來,我一直努力尋找這個東正教作曲家,最後...終於找到了他的名字”。怎麼找到的,通過《絕美之城》?時尚來了,時尚是二十個香奈兒包,有人在乎馬丁諾夫說什麼“今天的音樂代表娛樂領域,但實際上音樂曾是高貴的”嗎?香奈兒說“風格是永恆的”,再說就是黃金分割最永恆,矩形最美,“畢達哥拉斯音階”最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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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純潔的、4是聖潔的、10是萬物之母”,這是一般事物的極簡答案。據說畢達哥拉斯通過鐵匠的錘聲發現了和諧的規律----一個音階是假定了無限的連續音,它們必須以某種方式令音級提高,如要產生令人愉快的音樂,便不能在連續音中隨機選擇什麼點。換句話說,自由的錘子不能自動產生自由和諧的音樂,那玩意兒高不成低不就,再敲下去只會觸到更高的限制,即馬丁諾夫說的:“在畢達哥拉斯之前,巴比倫和埃及的廟宇只允許特殊的人演奏音樂,因為它是奉獻行為……古代音樂與占星術直接相關……那時,人們不僅發出聲音,還在聲音中思考宇宙的開始……音樂的自由包含著巨大的責任,當代的麻煩在於,我們不負責任地冒用了音樂的自由”。我覺得《絕美之城》真應該用聲樂的《八福》。

《八福》是俄羅斯民間音樂的風格,器樂版變化微妙,有點兒像巴海貝爾的“卡農”,科諾斯四重奏團(Kronos Quartet)將八重奏演繹成著名的四重奏,2006年授權《絕美之城》使用這個版本,導演不僅考慮發聲,還思考宇宙的開始及生命的永恆。生命繫於時間,照柏拉圖的意思,時間是永恆的活動形式,又是它自己的敵人,反覆無常、變幻莫測,形而上的幻想試圖戰勝它不啻接受死亡之邀。這裡我建議大家聽聽馬丁諾夫的鋼琴奏鳴曲《2017年的記憶機器》,那是音樂在“1是純潔的、4是聖潔的、10是萬物之母”的記憶機器上對時間本性作的印證,你會看到2017年連續的音符是如此的連續,又如此荒涼無助,看到“時間在吞噬自己的產兒”,“大美人”認識了馬丁諾夫……就不管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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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馬丁諾夫的履歷

得到一個人完整的履歷現已不是問題,問題是你是否需要。弗拉基米爾•馬爾丁諾夫(Vladimir Martynov)。1946年生人。自幼學習鋼琴(對構圖也很感興趣)。在莫斯科音樂學院期間,隨米哈伊爾•梅贊洛莫夫(Mikhail Mezhlumov)學鋼琴,跟尼古拉•西德爾尼科夫(Nikolai Sidelnikov)學作曲。1971年畢業後……是三千字……很完整,可有什麼用?難道我們打算招聘他嗎。來點兒別的吧。

馬丁諾夫屬於帕特、吉亞•坎切利(Giya Kancheli)、瓦倫丁•西爾維斯特洛夫(Valentin Silvestrov)的群體,其主要成員的經歷大體相似,他們都是在蘇聯民族音樂的影響下長大,從青春期的現代主義轉入中年的宗教主義,再以親密的靈性和簡單的形式於神秘的巢穴中發展音樂,且分別獨特。像馬丁諾夫,自蘇聯解體至今已完成了大量宗教主題的作品:《啟示錄》(Apocalypse,1991)、《耶利米哀歌》(Lamentations of Jeremiah,1992)、《聖母頌歌》(Magnificat,1993)、《聖母悼歌》(Stabat Mater,1994)、《安魂曲》(Requiem,1998)、短篇《遺腹》、一小時篇幅的長《遺腹》(Opus Posthumum 1993)。熟悉帕特的人會發現,很多主題也是帕特的。這種宗教上的俄式的一致性在托爾斯泰、別林斯基、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時代同樣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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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者亦是被我打者”(愛恨交加),此俄國諺語非常適於概括俄國知識分子、藝術家同宗教的一般關係,對他們來說基督既是毒藥也是解藥。梅尼日科夫斯基很清楚這點:俄國知識分子在將基督的真理服務於社會-政治、服務於受難者的自我犧牲的過程中,並不知道基督,他們在“……摒棄基督的同時,卻常常比教會更親近基督:一種人說:我要去,——卻並沒有去;另一種人說:我將不去,——卻去了”。這種分裂導致沙皇時代每天都活著兩個俄國,一是皮薩科夫、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白天的俄國”:“這些貧窮的村莊,這貧瘠的大自然”;一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與萊蒙托夫的“夜晚的俄國”:“夜靜悄悄,沙漠向上帝喃喃低語,而星星與星星交談著”

……禿子跟著月亮,20世紀剛開門,蘇維埃便將兩個俄國合併成一個無神、無根、不分青紅皂白的無縫帝國。還好,歐洲音樂和宗教音樂仍屬於可以接受的領域,這個縫隙成為那些廢墟下的藝術家們最簡單、最小的大活門。透過它,馬丁諾夫研究了俄羅斯早期宗教頌歌,紀堯姆·德·馬肖、喬萬尼·加布裡埃利、紀堯姆·迪費、伊薩克、鄧斯泰布爾等文藝復興作曲家的音樂。80年代初,馬丁諾夫應聘到著名的謝爾蓋的聖三一教堂的學院,在那兒教書,為教會寫一些量身的音樂,個人新的創作活動也就此展開,其間的主要作品正是《進來》。唉!這一切大概就是雷格•杜賓斯基(Greg Dubinsky)所說的“長期的恩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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