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個性:貝多芬中期弦樂四重奏漫筆

文 / 孫健

奇妙的個性:貝多芬中期絃樂四重奏漫筆

修煉個性

音樂家的個性修煉並非靠靈光乍現,一日光景就大徹大悟。反而像溫火燒開水,有一個漫長過程。就拿絃樂四重奏來說,聰明如莫扎特尚不能一口吃個胖子——他創作於1782年的六首《“海頓”四重奏》雖說是高峰,但還是能嗅出“海頓爸爸”的味道。

放到貝多芬的絃樂四重奏上也成立。如果按時間順序開始捋,一上來就有海頓和莫扎特的“熟悉配方”。比如貝多芬的《A大調絃樂四重奏》(Op.18的第5首),怎麼聽怎麼和莫扎特的《A大調絃樂四重奏》一脈相承。如果再多問一句,莫扎特的《A大調絃樂四重奏》是怎麼來的呢?它正出自上邊提到的六首《“海頓”四重奏》,你看,說來說去又說回來了。

但繼續往下聽,開始有意思了。如果是順著一首首聽貝多芬的絃樂四重奏,在Op.59、Op.95、Op.130、Op.133這些作品時能感覺到大變化,有時甚至是“斷崖”式體驗。貝多芬似乎實現了從“奶茶”(早期)到“黑咖啡”(晚期)的口味變化,晚年的《大賦格》(Op.133)儼然一副“放飛自我”的樣子,哪管你嫌不嫌味道苦呢?問題是你更喜歡哪一個貝多芬:是晚年的放飛自我,中期的成熟進取,還是早年的繼承傳統呢?

答案因人而異,但以個人喜好來說,首推創作中期。早期風格尚未形成自不必說。至於晚期,我們先要明確一個事實:貝多芬晚期六首絃樂四重奏的高度,是之前無法相較的,不僅在佈局謀篇上升了不止一個層次,也“變異”出些許浪漫主義的味道。但個性的過分突出也有“副作用”,貝多芬晚期絃樂四重奏的篇幅普遍偏長——徹底和傳統的四個樂章說了“拜拜”,連續聽容易產生倦怠感。事實上,我現在就邊聽格萬豪斯絃樂四重奏組演奏的三首“拉祖莫夫斯基”四重奏,邊寫這篇稿子。進行到這裡一切順利,毫無阻隔。但如果換成更偉大的“大賦格”呢?“咯噔”一下!

奇妙的個性:貝多芬中期絃樂四重奏漫筆

偏愛“拉祖莫夫斯基”

我們先來解決貝多芬絃樂四重奏的創作分期問題。很簡單,看作品號的數字大小。Op.18的六首是創作早期;作品號大於100的是晚期,這裡面有Op.127、Op.130-133,還有Op.135;最後凡是在“18

其中Op.59三首還有個更響亮的名字:“拉祖莫夫斯基”。就像《“華爾斯坦”奏鳴曲》和《“大公”三重奏》,“拉祖莫夫斯基”指的也是一個人,名字帶“斯基”算是自報家門了——沒錯,俄國人。拉祖莫夫斯基是俄國駐維也納大使,也是貝多芬的贊助人。Op.59正是貝多芬響應他的“號召”而作。

三首“拉祖莫夫斯基”從裡到外都帶著些“俄味兒”:貝多芬特意在第一首《F大調絃樂四重奏》的第四樂章、第二首《e小調絃樂四重奏》的第三樂章都用了俄國民歌。俄式悲喜從一定程度沖淡了維也納式的表述。最典型的是第二首第三樂章“小快板”,貝多芬完全擺脫了莫扎特、海頓式旋律精巧的小步舞曲寫法,旋律粗獷大膽,佈局大開大合,一開頭有點兒焦灼,到了三聲中部俄羅斯民歌《光榮》加入,情況立馬好轉,貝多芬就這麼用斯拉夫式的百感交集,巧妙地牽引著聽眾的情緒。在第一首第四樂章中,他運用俄羅斯民歌《啊,我的命運》也達到了類似的效果。

“拉祖莫夫斯基”除了有濃郁的“俄味兒”,也把很多晚期四重奏的“好事壞事”提前預演了一遍。比如說“拉祖莫夫斯基”雖然形成了一個成熟的貝多芬形象,但這種成熟已經讓樂聖同時代的聽眾感到困惑。在學者南茜·諾維博爾的近年的著作《貝多芬的戲劇性四重奏:Op.59、74和95》一書裡特意提到這件事,稱“貝多芬時代的聽眾起初在聽到Op.59時,是排斥且困惑的。同輩人稱這些作品是‘瘋狂的音樂’以及‘一個瘋子的拙劣之作’”。站在一個“古人”的角度,這批作品頻繁地轉調,對小步舞曲的改革等等,的確“該批”。這讓我想到貝多芬晚年的《降B大調絃樂四重奏》(Op.130)首演時,觀眾同樣對第六樂章“大賦格”(當時大賦格還未獨立成篇)充滿困惑。簡言之,讓聽眾的耳朵跟上大師的樂思,需要耐心,更需要時間。

奇妙的個性:貝多芬中期絃樂四重奏漫筆

說起晚年“驚濤駭浪”的賦格,其實在中期就有鋪墊。查看貝多芬於1803至1806年的手稿可以發現,他在準備寫Op.59的賦格時,研究了亨德爾、C.P.E.巴赫等音樂家的創作手法。賦格在貝多芬同代人眼裡,是古老而崇高的,而貝多芬則將它“私人化”,形成了一種情感複雜的個人氣質。

Op.59有兩處賦格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處是第一首《F大調絃樂四重奏》展開部的賦格段,在穩定的節奏型中形成從容的聲勢。至於另一處,就是素有《“英雄”四重奏》之稱的第三首《C大調絃樂四重奏》,它的第四樂章就是一首賦格。它還有個暱稱叫“小賦格”,與後來名震樂壇的“大賦格”相對,算是貝多芬四重奏中的賦格“小兄弟”。雖然不比“大賦格”動輒700多個小節體型龐大,但這個樂章在情緒和力度上的表現仍然很飽滿、很有彈性。如果有暫時不能接受“大賦格”的朋友,不妨從這首小的試試。

另外,貝多芬在手稿上也留下了創作這首賦格的心聲,他說,“你再也不需要對自己的耳聾感到羞愧,別人也不應懷疑這一點,難道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麼能阻礙你在音樂中充分表現你的內心靈魂嗎?”鑑於我們已知曉貝多芬後來的壯舉,所以可以負責任地說,在“放飛自我”這條路上,的確沒什麼人能阻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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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具特色的“豎琴”與“嚴肅”四重奏

和三首“拉祖莫夫斯基”不同,《降E大調絃樂四重奏》(Op.74)以及《f小調絃樂四重奏》(Op.95)的暱稱都和音樂內容有關。

《降E大調絃樂四重奏》的篇幅不長,是很簡約的作品,但情感很飽滿。這種飽滿是在第一樂章就能感受到的,樂曲一上來是個很抒情的、很想“偽裝”自己的引子。但第13和第17小節兩聲強奏很快“暴露”了目標——這麼沉不住氣,下邊肯定會牽連出什麼大動作!果然,貝多芬用快板接上了慢板,這種前邊抒情,後邊燃情的做法,初聽可能不適,但習慣後會覺得很有趣。進入快板不久,就能聽到一串清脆的撥奏——正因這些撥奏,讓作品多了一個《“豎琴”四重奏》的暱稱。

區別於第一樂章的抒情或燃情,第二樂章“柔板”顯得很悲愁。這種黑暗色彩不免讓人想起此時貝多芬的境遇:法軍正佔領維也納,貝多芬的耳疾也日益嚴重,壞事一籮筐。在度過了這個美麗卻有“負能量”的第二樂章後,貝多芬在第三樂章“諧謔曲”又分裂成一個似乎頭破血流也要勇往直前的“愣頭青”形象,這一樂章建立在關係小調上,開始的四音動機很容易令人想起同時期《第五交響曲》中著名的“命運動機”。

第四樂章“小快板”是我個人最喜歡的,這是一個充分展示四件樂器魅力所在的樂章。它採用了變奏曲式,每一次變奏在聲部安排和情感色彩上都很講究,不會有重複的感覺。比如第一次變奏是由大提琴的頓弓起頭,其他三件樂器很快用頓弓回應,給人一種既篤實,又很有主意的感覺。第二次變奏完全是中提琴的表演時間,solo不長,但徐徐攀升的三連音,是在穩步地實現情感遞進。第三次變奏兵分兩路,第二小提琴與大提琴以動力十足的十六分音符前進,第一小提琴與中提琴則用強烈的切分音點綴。在第五次變奏中第一小提琴終於壓軸表演,進一步鞏固了樂章篤實有力的感覺。在各自亮相後,樂章最終以很有秩序感的齊奏作結——實在想不出比這更合適的結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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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說《“豎琴”四重奏》簡約,而《f小調絃樂四重奏》則更簡約,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短小精悍。因為在手稿上寫有“嚴肅”這個詞,所以也常被稱為《“嚴肅”絃樂四重奏》。但這部在名字上嚴肅過頭的四重奏,可不只有“嚴肅”。

第一樂章可以說是貝多芬整個絃樂四重奏裡寫得最“節省”的,很短。因為給樂章乃至整首作品定了調子,所以開頭很值得細講。它以大齊奏開始,連弓與頓弓形成了一套渾然一體的“組合拳”,一上來就給人緊張兮兮、甚至焦灼不安的感覺,像是提出了一個很嚴峻的問題。這是前半句。休止過後的3小節,貝多芬用第一小提琴在屬調上的八度大跳做答,與其說是回答,不如說是在把局面攪得更混。它明顯是張揚的、憤怒的,沒有心平氣和要回答什麼的打算。由三連音(中提琴演奏)開始的第二主題明顯帶有安撫性,但不夠徹底,只是減弱,沒有完全消除樂章的緊張感。

第二樂章“小快板”有轉化第一樂章“戾氣”的意思,從中提琴獨奏引入的賦格,也沒有過分喧譁,將樂章保持在了一個可控的情感氛圍裡。第三樂章“諧謔曲”剛一響,相信你的第一反應會和我一樣——“怎麼第一樂章緊張兮兮的感覺又回來了”。在這裡,貝多芬換用了一種更短促的方式,一小節陳述,一小節休止,隨後在有附點的下行音階上做漸強,那種壓迫與緊張感完全不遜色於第一樂章。另外與第一樂章一樣,隨後也有一段起自第二小提琴的安撫性旋律,與咄咄逼人的緊張氣氛形成對比。

最後,別看第四樂章不長,慢引子過後卻有一個相當有戲的正篇,混雜著貝多芬似乎喜怒不定的情緒。好在最後,總算是在耀武揚威的上行音階中圓滿結束,我們總是提起來的心情終於也可以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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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成熟未必最喜歡

《“嚴肅”四重奏》雖不長,但已經有貝多芬晚期絃樂四重奏的影子:情感內涵複雜、和聲相當大膽、速度與力度的戲劇性對比等等。換句話說,用好不好聽這個維度來評判已經不夠用,既然站在貝多芬這個巨人的肩膀上,我們的眼光可以更長遠。

問題是:這麼成熟的貝多芬,你愛聽嗎?就像從中期絃樂四重奏開始的私人化以致“自我放飛”一樣,這同樣是一個私人問題。但至少從大部分受眾的角度來說,三首“拉祖莫夫斯基”的確更人性化。《“嚴肅”四重奏》固然是傑作,但我們得承認欣賞和聆聽還不是一回事,或者說是兩個層次。面對如此大起大落的情感內容,欣賞場景其實遠小於聆聽場景,你一定要有那個心境去做好欣賞的準備才好,試問誰會在心情不佳的時候去觸碰《“嚴肅”四重奏》第一樂章或第三樂章呢?反過來說,“拉祖莫夫斯基”無疑具有更廣的聆聽場景,就像我現在,可以邊聽邊敲下這句話。

所以,不用糾結著去想最成熟的貝多芬是否適合你。索性反過來好了——你只要想,什麼樣的貝多芬適合你,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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