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預言家——希伯特人

摘自新書《我可能遇見了假的外星人》

一個預言家——希伯特人

特徵:希伯特人中盛產玄學家,是天生的先知、預言家。不過最初他們開啟玄學家之路時並不容易,見習玄學家經常被人誤解為騙子、流氓、傳播迷信和神經病。

職業選擇:玄學家,內外科預言家。

愛好:旅行,修行。

1

我好不容易才從許一笑的噩夢中醒來。唯一安慰的是,他簽了我們公司的單子,不過我總覺得這似乎是一種暗地裡的交易。

蘇老闆對此很滿意,讓我繼續努力。可我覺得還是不努力比較好一點。

“姻緣”這種東西,強求的話實在容易出事。我決定把注意力回到當務之急的事情上來。

斷斷續續地,我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情。

那一年,恰好那一天外星人登陸地球,人才市場裡的所有人都對找工作這件事沒了興趣,而我就在那天走丟了。

一年三百多天,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而且大多數人一年內也做不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時間也是身體的一部分,那段缺失的記憶,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張耗盡心力小心拼湊出的巨大拼圖突然缺了一塊,又像是少了顆門牙,不補上不行。

高尚哼著歌兒從外面回來,將包朝座位上一丟,顯然心情不錯。

“什麼情況?”我警覺道。

“來了一個好玩的。城東散步廣場那邊,有個希伯特人開了輛大篷車。”

“真的?”

“至少篷車是真的。”高尚聳聳肩,“希伯特人反正就是那樣子,長鬍子扎個辮子,穿著花花綠綠,沒事就彈琵琶和吉他。不過聽說挺靈的,我也是被女朋友拉過去才知道。”

我聽得心動,瞄了眼老總辦公室。蘇老闆正在和我們公司唯一的骨幹——老戴談什麼,她捏著橡膠球,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不對。據說是老戴的身體不舒服,準備請假;但蘇老闆這個人肯定擔心老戴是趁機病辭,畢竟在我們公司的三種員工裡,老戴是少有的百分百純苦力,而且一人頂十個。

我趁機去打電話,透過玻璃門的百葉窗間隙,我看到蘇老闆不耐煩地接了起來,“什麼事?”

“老大,我身體不太舒服,去拿個藥。”

“去。”

她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老實說,我也為自己的堅強心驚。畢竟前不久發生的“許一笑事件”對我的身體和心靈都造成了巨大的創傷,但我卻在兩天後像沒事人一樣上班了。

我坐上了高尚的車,他一個加速衝向了主幹道。

希伯特人可是大名鼎鼎的智者種族,宇宙中又有兩大分支學者體系,除去科學家,還有另一群用另類方式解讀世界的人——玄學家。希伯特人中盛產玄學家,是天生的先知、預言家。

對此提出異議的自然是科學家們,未來怎麼可以預測呢?這是偽科學。希伯特代表點點頭,“我們家鄉玄學盛行,玄學和科學是好朋友,只是一個比較嚴厲,一個比較溫和。你們是極端派科學家,我們是溫和派玄學家。”

不同於科學家,玄學家很少主動表達觀點。他們習慣隱匿起來,更像是心理學家,針對每個人的特殊情況對症下藥,沒有普遍性和適用性的說法。

希伯特人有一句名言——玄學是洞察每個個體秘密的學問,讓我印象深刻。我需要搞清楚自己這一年的秘密,求助於他們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希伯特人神出鬼沒,想要預約幾乎是不可能成功的。再者,我也不太相信線上視頻的方式,瞄一眼就能夠判斷別人的命運,總覺得不那麼真實。

眼下有這麼一個難得的機會,不管怎樣我都要試一試。

希伯特人自稱“德尼羅”,他的大篷車展開之後變成了一個像是小餐廳的地方,那裡有侍者給大家呈上果汁和甜品,大家每人拿著號,盡心等待自己的機會降臨。

高尚帶我坐了進去,他的眼神左右飄忽,在各路年輕姑娘的大長腿上來回掃,“這裡真是好地方。”

對他來說,好地方就是漂亮姑娘多。

預言家、占卜師、玄學家……這些聽起來並不可靠的東西往往神奇引人,因它本身的神秘性顯得更具魔力。

我注意到了桌子上的標價籤,一杯橙汁三十五元,一個小蛋糕五十五元。不由想起了國外某品牌傢俱,光是通過它自帶的餐廳,每年都能盈利十億元以上……這兩者似乎有種相同的套路。

來這邊的,大多數都是年輕人。他們三三兩兩,穿著清涼,正低聲交談著。不時有人進去,又有人撥開簾幕從裡面出來。

高尚沒一會兒就被客戶叫走,說是有急事。

終於快輪到我了,可外面突然“嗚嗚嗚”跑來幾輛城管執法車。他們徑直地走進簾子後,揪出一個鬍子被編成羊角頭模樣的慌張男人。

城管們告訴他:“你這是佔道經營,亂停亂放,而且沒有營業執照,這是不允許的。之前已經通知了你幾次,但你都沒有挪過,現在請和我們走一趟。”

德尼羅在我的眼前被抓走了,距離我的輪次只有兩個號而已。我不知道該說幸運還是不幸,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篷車被一輛裝甲車般的拖車拖走。

2

高尚興奮地找到我說:“馬季,德尼羅被放出來了,他又在城南郊區外面擺攤了。晚上去就能看到他。”

下班後我被他送到了城南希伯特人的攤位處,發現那裡弄了個紅色小帳篷。蜜蜂在周圍飛舞,帳篷前面點了某種薰香,德尼羅盤腿坐在地上,閉眼冥想,透出一股得道高人的氣質。

今天很幸運不用排隊。

高尚說:“預言是不能讓其他人看到的,你一個人進去就行。”

我半信半疑地走到德尼羅旁邊,這個將鬍子紮成兩根辮子的男人睜開眼,深邃而晦暗,他看向我,“請進去,我稍後就來。”

帳篷裡很簡陋,就兩張墊子,中間用一個方格棋盤隔開,上面似乎還有一場未結束的黑白五子棋局。旁邊放著防蚊燈、睡袋,還有一面掛起來的鏡子,吹風機、燙髮器、三四把剪子和各種式樣的梳子。看到這些,讓我感覺像是到了髮廊一樣。

“那是用來整理鬍子的。”德尼羅走進來,在我的對面坐下。

他看起來二十歲出頭,鬍子乍一看很唬人,其實面目倒是一點都不老成,眼睛充滿光彩,嘴角的笑容也並不機械,肌肉線條還很柔和,這是年輕人的臉。

我忍不住問:“鬍子打理起來很麻煩吧?”

光是每天刮鬍子我都覺得麻煩,而且老是有些地方刮不乾淨,颳得太狠又會受傷。

“每天要洗。”他指了指自己的鬍子,“洗乾淨後吹乾,然後抹上護髮素,拉個離子燙,最後再編織鬍子的造型,我們希伯特人的標誌就是自己的鬍子。當然也不是說不能刮鬍子,只是如果走到街道上,一看你的鬍子,就知道你是希伯特人。今年流行的是尖銳和復古風格,我這是根據天蠍座……”

我們交流了一番關於鬍子的經驗後,終於開始說起正事。

“你是說,你有一年的記憶全部消失了?”德尼羅用手指撩著羊角鬍子的尾端,眉毛抬起,“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任何連帶反應?”

聽了我的簡述後,他點點頭,“明白了,你得去找記憶科。”

“記憶科?”我重複道,“那是什麼?”

“就是玄學家中預言家的分類啊。你去過醫院吧,那裡有內科、外科、骨科、牙科……我們預言家也有這個分類,全科醫生很少,全科預言家更是稀少。”

德尼羅嚴肅道:“術業有專攻,你得去找內科分支中的記憶科,我是外科預言家,沒法子幫你解決你的問題。”

“外科?”

他給我簡單科普了一下預言家職業。

預言家按照如今大眾的需求和職業方向,專精不同學科,當然最大的原因是預言家原本就是天生的,希伯特人生來就有自己擅長的方向,在某一方向上不斷研究精進,才能成為預言家。每一個希伯特人都有預言家的天賦,但未必能成為職業預言家,必須經過“希伯特長者鑑定協會”的認證才行。

“職業預言家的成功率是有嚴格年審的,必須預言成功率在97.3%以上才是擁有職業資格的預言家。”德尼羅不無驕傲地說,“哪一年如果誤差高於既定數據,就會進入待審名單,如果第二年、第三年還沒有轉機,就會失去職業資格證。”

外科預言家和外科醫生不一樣,針對的是外部事物的預言。比如說,“天氣預言”就是外科預言家的一個分支。再比如說,預測一個人是否會撞車的交通預言,也是屬於外部事物,算外科預言家的範疇。

與之對應的是內科預言家。內科預言家自然就是對人內部情況的預言,包括疾病預報、生理變化預警,一個男人的身體下滑情況預診,女人生理週期變化的預測等。再細化還有內科心理預言家、情緒預言家、荷爾蒙方向預言家等。

至於“記憶科”算是特殊科目,是內科預言家分支之一,關於我的記憶障礙症就該找該方向的專業預言家來幫我疏導處理。

我一時間大開眼界,說話也變得小聲了許多:“那德尼羅先生,你的擅長方向是?”

“我在外科,目前屬於情緒科,擅長的是:預測一個人內衣的情況。”他的眼神一下子犀利起來,“馬先生,你的內褲是紅色的,帶著黑色豎條紋,不知道我說錯了沒有。”

他露出自豪的神色,“這就是我的專業。”

我不知道該以什麼表情面對他。這種預測有個屁用。

見我臉色不對,德尼羅趕緊說:“馬先生,你不能小看任何一種預測能力。你想想,任何職業有一開始就是最頂尖的技術嗎?醫生也不能一畢業就到手術檯當主刀醫生吧?玄學家也一樣,預言家當然也是相同的,我們都有很漫長的成長期……”

眼前這位年輕的德尼羅今年才拿到了職業預言家執業證,在業內前輩們的建議下才來到了人口極多的地球。他準備先旅行一趟,看看地球上哪個城市比較適合自己的職業發展。地球人那麼多,“預言”這一行業的需求量應該很大。

可整個過程並不順利。

首先,對於預言家這個職業,很多人誤會很深,老以為等同於先知。玄學家也是要按照基本邏輯法來演繹的,哪能無所不能。

開業後第一個女顧客聽到德尼羅說她內衣的樣式和花色後,一拳頭就把德尼羅擊倒,用高跟鞋狠狠踩了他一頓。德尼羅還因此被那個城市的警方逮捕,差點被告猥褻,後來雖然被無罪釋放,但德尼羅不得不換了一座城市生活。

在此期間,他也斷斷續續地學了一些城市的生活常識。

他邊說著,邊摸出了一本書,“多虧了這本書。”

我一看,書名叫作《外星人地球生存指南》,這本書的作者正是大名鼎鼎的網紅主播“辭職兄弟”。由地球人吳教授、觀察星人魯英俊一起合寫,描述了在地球上生活的種種難題,還著重講解了如何在地球上的各國生存。

德尼羅租了一輛大篷車,搞出噱頭,開了個小餐廳,並且將自己的預言專業加以包裝,對外叫“短期服裝潮流預言”。他原本就能預言人的內衣,一般來說,內衣還是和人的性格、審美有著某種聯繫。

“一個人如果內衣激情似火,外裝冷若冰霜,一般都比較壓抑;一個人若是‘表裡如一’,說明他還是比較重視美學的一致性。只要用心,從一個人的內褲也能看出很多門道。”他對待自己的專業技能十分認真,“不要小看這個能力,內衣能反映一個人的真實面孔。”

末了,德尼羅告訴我,他可以幫我去預約其他的內科預言家。但是由於這個職業的特殊性,有的業內大牛排期很長,所以不一定能找到適合我的預言家。

為此,我付出了一百塊的預約費。按照規矩,預約成功之後會再按照時長收費。

我給了,就當買張彩票。

3

兩天後我收到德尼羅的短信,說我的預約成了。又過了一天,他告訴我需要延期,因為他正在看守所,還問我能不能過去擔保他一下。

我和他完全是萍水相逢,也不知道這個外鄉人為什麼認為我一定會去,雖然我的確去了。

事後德尼羅才告訴我,“紅內褲,正義感強。”

他說我去見他的兩次都是“熱情似火”。

我由衷感嘆:“你真是個人才。”

之所以再次被捕,是因為德尼羅和人類打了一架,準確來說是被人群毆了。一個年輕人的女伴認為德尼羅是臭流氓,侮辱了她。於是她那位還處於荷爾蒙炸彈最強時刻的男伴集結了眾多親朋好友痛毆了德尼羅。

按理說,這麼幹應該可以上升到國家糾紛、民族問題的巨大矛盾上,地球人絕對不敢怠慢外星友人。但實際上也有一些例外,比如“玄學家”這個飽受爭議的群體。更精準一點說,是沒有被地球認證就開始到處執業的希伯特預言家們。

民警委婉表示,我作為擔保人後,如果德尼羅再造成任何危害社會的事件,我的信用也要為此埋單。我表示理解。

德尼羅有些意外,“我相信你可能很快就會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你真是一個很不錯的朋友。”

其實也沒有,只是我的居住證該再次審核了,恰好也在派出所,就順路一起辦理了。

就我個人來講,並不覺得德尼羅是什麼惡人。這是一種奇特的感應力,或許玄學家們能夠解釋一番。在我眼裡,德尼羅和高尚、蘇老闆、老戴、塞壬一樣,有著某種常人難以理解的點,但並不代表他們就不可靠。

正相反,越是和這樣的人接觸我越發現:有的人與其他人截然相反。並不是他們生來不同,而是在於他們的選擇不同。和這樣的人接觸總是比較有趣。

德尼羅將帳篷摺疊後塞進大揹包扛在了背上,跟我在一個大排檔吃小火鍋。

鬍子被他套上了一個布套子,兩邊有一根帶子系在脖子後面,他還不怎麼會用筷子,兩根筷子用得像是一把不斷張嘴的剪刀,後來他索性用一支叉子叉肉,倒是吃得開心。

“我一般不吃這麼油膩的東西。”德尼羅放下叉子,神色嚴肅,“作為一個玄學家、專業執業預言家,我們的工具是身體,是精密的五官和五感。日常飲食最好清淡為主,並且一定不能過於飽腹,必須清心寡慾。馬季,你應該聽過,我們希伯特人是一個永遠在路上的民族,就是因為要成為一名真正的大預言家,所以必須讓自己經歷各種環境,去磨礪自身,感知生物之間、生物與宇宙之間的精密聯繫。”

我說:“那你為啥之前吃得挺歡的。”

德尼羅解釋說:“有時候飽腹欲也是對自己的修行。我們外科預言家一定要充分了解外部世界,所以什麼都要去感受一下;內科科學家一般比較講究清心寡慾。”

我懂了,這小子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見他吃飽喝足,我也懶得和他扯有的沒的,“說正事吧。你讓我做的我都做了,現在該你去做答應我的事情了。”

德尼羅說沒問題,但是今天不行,明天讓我來城南的帳篷。

回去之後我越想越不對勁,先別管希伯特人到底是不是騙子,有沒有預言家這事也放置在一旁。關鍵是這次我不僅成了德尼羅這個大麻煩的擔保人,又掏錢請他吃了火鍋,卻什麼都沒得到,一點正事都沒辦成。

我心想這不行,必須找塞壬去撐場子,她再怎麼說也是一個專業殺手,按照鬥獸棋原理,我是普通人,預言家剋制我,專業殺手應該能剋制預言家才對。她倒是不忙,很爽快地答應陪我,只要我包晚飯就成。

女殺手來到地球之後不斷墮落,已經再無當初在廁所拔魚擊殺老鼠時的冷冽。失去了目標任務後,她每天打工供養那一條叫“巴雷特”的惡鬼魚,迷失在地球的柴米油鹽之中。

路上我問她:“你們有聽過希伯特人的預言家嗎?靠不靠譜?”

她皺起眉頭,側臉顯得嚴肅而凝重,“希伯特人不好對付。”

我提醒說:“不是對付,是他們的本領水平怎樣?”

塞壬望著天思考良久,低頭說:“有個希伯特人預言自己會死,結果他真的死了。恰好是我認識的一個殺手去執行的任務。他們的預言很準。”

4

我們來到帳篷外,德尼羅今天穿著一件寬大的、毛茸茸的藍色睡衣,胸口有一輪彎月的標誌。他表示,只能預言事主進去,女士需在外面稍等。

進去之後他搓了搓手,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紅色。”

我一時間沒明白,我今天明明穿的不是紅色,正要反駁,卻看到德尼羅指向帳篷門口。他說的是塞壬,我真想給他臉上來一拳。此時此刻,我很理解當初那個揍他的男同胞的心情。

“你們都喜歡紅色,真是般配。”德尼羅邊讚歎著,邊摸出一個水晶球,雙手用力地在上面摩擦,沒一會兒,水晶球竟然亮起了靛藍熒光。

德尼羅嘴裡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這些發音是通過鼻子和喉嚨發出來的,有些地方像是劇烈的咳嗽,就像是一串奇怪的咒語。

水晶球在金屬坐檯上迅速地旋轉,上面的光芒漸漸散去。有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好像說了一句什麼,和德尼羅是同樣的發音方式,我聽不懂。

德尼羅翻譯道:“這是我替你預約的外科預言家,名字翻譯成中文可以叫她明哥,是一位女性內科預言家,算是我師姐。她讓你說出自己的情況,她擅長預言姻緣。”

我有些著急了,“我要搞清楚忘記的事情,你給我找個紅娘幹什麼?”

“別急,馬季。”德尼羅示意我保持冷靜,“你別忘記了,我說過任何一種預言分支都可能具有巨大的價值,只是看怎麼使用。”

我被他氣笑了,“你倒是給我說清楚,紅娘和記憶遺失,你怎麼給我聯繫起來?”

德尼羅想了半天都說不出話來,臉色顯得有些尷尬。

反倒是明哥再次開口說了什麼。

德尼羅的臉色變得很有趣,看向我,又指了指外面,“她說,你會和你一起來的姑娘結婚。”

明哥又說了什麼。

德尼羅補充道:“一個月內。”

明哥語氣愉悅地重複了一句話。

“她說,恭喜恭喜。”

我一腳踢翻他的水晶球,“恭喜個屁,我是來求姻緣的嗎?我是讓你給我查記憶障礙的問題。”

德尼羅慌忙地把水晶球再次安置在金屬底座上,雙手再次用力擦了擦,哈了一陣氣,和那邊說了些什麼,神色顯得十分沮喪。

最後,他把水晶球放回到自己的揹包裡,這才看過來,“本來明哥說可以幫你找出你記憶的問題,也是和姻緣有關係;但你的行為實在太不尊重玄學家,所以她決定不會再為你預測了,把我也訓斥了一頓。”

明哥為了表示自己具備那樣的能力,還故意說了一句話:“三百六十七日的失蹤,在路燈下再次醒來。”

這恰好就是我醒過來時的情形。

當時的我彷彿做了一個漫長的夢,明明一切都無比清晰,一睜眼卻又都消失了。我在一個夜裡醒來,當時背靠著路燈,就像是一個不知歸路的醉漢。

再怎麼懊悔都沒用,明哥已經將我拉入了黑名單,預言家的驕傲和專業是不允許被患者質疑的。德尼羅說,只有再找下一個內科預言家,讓我少安毋躁,不過又要了我一百塊,說這是掛號費。

在兩週後的一個下午,塞壬突然急匆匆地跑到我辦公室。她頭髮還溼著,身著胸口有一條大眼魚的睡衣,腳上穿著人字拖,突然抓住了我胳膊,“馬季,和我結婚。”

她的聲音並不大,卻讓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我立刻把她拉到了雜物間,關上外面的門,“你瘋了?”

塞壬急得眼睛都燃起火來,“我說真的!我不結婚,巴雷特就要被他們帶走了。”

她前言不搭後語,斷斷續續地說了好一陣子,我才聽明白了整個事情的原委。

前些天,社區和人口普查的人開始到處查詢和登記各住戶的具體情況、房屋安全情況進行備案,預防安全隱患。

塞壬是海獵星人,工作正規,她個人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但是她家裡養了一條烈性魚,其包含在禁止作為普通觀賞類寵物的名單裡。塞壬最愛的大魚巴雷特,原本是她遠程狙擊目標的武器,也是她這麼多年來最好的朋友,塞壬轉行之後依舊不願意離棄它。

動物衛生監督所的工作人員告訴她,她並不具備飼養危險寵物的資格。只有兩種情況下,個人才可以保留危險寵物,要麼是結了婚具有穩定工作的居民,如此才能保證主人有能力對寵物負責;再一個就是考取了馴獸師證的專業人士。

動監所再三下發通牒,已經在她的門上貼上了貼條,讓她今晚要麼把危險動物上交給國家管理,要麼自己找一個專業人士飼養並且給出證明。

塞壬必須要找一個男人結婚,這樣才可以保留巴雷特。

之所以找我,自然是因為她沒有其他男人可以選擇。這種荒誕的可愛不同於我見過的任何一種,她不像龍舌蘭小姐那種要求純度極高的烈酒般的愛;也不是許一笑那種掌控欲極強的愛;更不似蘇老闆那種封閉固執的愛,是一種近乎絕跡的、目的明確又單純的愛。

塞壬為了巴雷特可以和一個不瞭解的男人結婚,這種古怪又偏執的依戀變成了她眼睛裡湧動的水汽。

我突然很羨慕那一條魚。

民政局裡都是高高興興的新婚夫婦,只有我們倆臉色凝重——畢竟有關部門已經堵在了塞壬的家門口,今晚就要帶走巴雷特。

工作人員看了看我們,不滿道:“你們也太著急了,穿著睡衣拖鞋就來了,結婚這麼兒戲嗎。”

我回答說:“不急不行,勞煩您快點。”

工作人員搖頭失笑,“年輕真好,賽小姐,馬先生,祝你們新婚快樂。”

大印章蓋在了薄薄的結婚證上。

我突然想到,明哥的預言這不就成真了嗎?

我悔得腸子都青了。

5

德尼羅說預約到了另外一個內科預言家,讓我在指定的日子過去找他,還說上次由於情況特殊沒有收我就診費,但這次不能免,讓我千萬帶夠錢。

他小心翼翼地摩擦水晶球,可這次不管怎麼摩擦就是不亮,頭上都急得冒汗了。

“不可能啊……我檢查了,明明是好的,到底是……”他自言自語地反覆擦拭,又用一個像是刷子的工具在金屬座基上來回刷著。

我有些心虛,難道上回讓我踹壞了?正在我準備找藉口離開時,水晶球終於被德尼羅擦亮了,他用毛巾擦了擦汗,開始念業內術語。

不一會兒,另一端傳來清晰的男中音,“患者你好,我是內科預言家岑楊,研究的方向是記憶閃回,請將你的情況告訴我。”

德尼羅低聲說他在水晶球裡植入了同步翻譯的芯片,免得出現溝通誤區。

我這回老實詳細地將事情的原委講述了一番,記憶閃回這一分支聽起來就靠譜。

“請你靠近一點,”岑楊說,“將你的雙手張開,手掌貼在水晶球的兩側。接下來,你眼前會出現一些畫面,請你看到多少說多少,畫面出現就可以說了。”

我雙手捧著水晶球,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幅幅畫面,有在公司的,有在學校的,還有在路上的,都是曾經在我腦海中一閃即逝的場景。

這個古怪的測試結束後,岑楊說:“好了,我已經提取了你的記憶數據,可以確定的是,你的確受到過外力影響,導致了記憶缺失。”

我點點頭,“是電波人乾的吧?”

岑楊並不肯定,“可能性也不只是這一種,成因往往是多樣的,我只能做到我分內的事。三天後,你會遇到一個閃回點,這應該是你記憶進行自我修復的第一步。”

我聽得為之一振。

我還要再問,岑楊卻說:“我可以給你在三天後預約複診,你也可以選擇到時候看有無效果後再預約。”

我立馬說:“我要預約下一次的見面。”

這次短暫的診斷就到此為止了。

德尼羅拍了拍我的肩膀,“馬季,這回運氣不錯,要找到岑老師很不容易,我也是碰巧知道他最近旅行歸來,恢復了就診。岑老師以前的預言能力你知道是什麼嗎?做夢。他能預言一個人什麼時候會做夢,那時候他這個能力和我預言內衣一樣沒用。我希望自己以後也能夠變成他那樣的人。”

三天後,我在整理一個表格時突然感覺眼皮很沉,便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覺,被高尚喊醒後我猛地記起來一件事。

“我是不是欠你三百塊沒還?”我急於求證,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高尚想了好一會兒才“啊”的一聲醒悟過來,“對啊,那是入職時的事情了,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

然後,我當然只好還錢。

我按照約定急匆匆地趕到德尼羅的水晶球處,等了三個多小時,內科預言家岑楊的號才排到我。

我見識了玄學家的神奇,心情有些急切,“岑大師,能不能看到我什麼時候才能想起那一年的事?”

“不能。”岑楊回答道,“馬先生,內科預言家只能夠對患者的情況進行分析,得出最可能的結論,理論上是存在誤差的。具體閃回的時段是隨機出現的,要根據當時大腦的內部運行情況決定。閃回是大腦對自我檢核的一種保護機制,越是被屏蔽的信號,在這種時刻越是容易被激活。被屏蔽的部分往往信號強烈,干擾了你的本我意識。”

我有些失望,但也意識到是自己的要求太苛刻。他只是預言家,又不是神仙。

“第二個閃回點我捕捉到了,就在明天。”岑楊似乎在觀察什麼,好一會兒才繼續開口:“具體時段難以測量。馬先生,還是同樣的,兩肩放鬆,不要去用力想,到時它自己就會出現的。”

第二天恰好是週末。塞壬請我出去吃飯,說是感謝我幫她保住了巴雷特的事情。

說吃飯就是真吃飯,我們都不斷地涮肉吃,除去剛上桌時客套了一下就沒再說過話,但是倒也不覺得尷尬。

這還是我第一次來到塞壬的出租屋。她租的一個單人間,但有三分之一都被魚缸佔據。惡鬼魚的龐大身體顯得魚缸很窄,不過塞壬說這種魚適應力很強,而且對生存環境要求很低,只要有食物、有乾淨的水源就行。

大魚的肚子貼在魚缸底部,慢悠悠地將塞壬丟進去的餅乾和魚食都吸進嘴裡,然後吐出了一串泡泡。

塞壬家裡太小,我只能坐在她床上,但我覺得坐姑娘家的床有些不好意思,就索性盤腿坐在地上。

地上有幾本散落的書籍,有《馴獸師必刷題24套》《生物習性與馴獸原理》《馴獸資格證真題素材解析》等,做過的習題已經有好厚的一疊。

“你想考馴獸師?”我看向正在給我泡咖啡的塞壬。

她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在我面前,“等我考證成功,我們就可以離婚了。”

屋子裡太小,除去魚缸、茶几和床,我們就只能盤腿坐在地上。她穿著那件寬大的可以當被子的大頭魚睡衣,腳上依舊是那一雙人字拖,我注意到上面有一條帶子斷了,被她用別針給縫了起來。塞壬將頭髮紮成了一個馬尾,用髮卡將劉海卡在了頭頂,小麥色的皮膚散發著一種蓬勃的生機。她盤腿坐在地上,將那些考試書一一整理好。

塞壬的眼裡飽含期待,“考上後我要去海洋公園當馴獸師。”

“真的不再當殺手了嗎?”我略感意外。

我覺得更難的是,當過殺手之後還能適應普通人的生活嗎?

塞壬看著魚缸裡吐泡泡的惡鬼魚巴雷特,它也成功從殺手魚轉職成了觀賞魚。她有些洩氣,“當不了,一旦出現失手,殺手就很難再接到單子。就像是你們在網店裡買東西,差評是很要命的。反正每年都有那麼多新人進來,價格也更便宜。”

語氣之中有一種莫名的落寞。

我安慰她說:“不要擔心,天無絕人之路,現在的人一年一換工作也是常有的事,換個行業也是多一份機會。”

我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幅畫面,那東西……在我屋子裡,右下方最後一個抽屜!

“我還有事先走了!”

丟下一句話後我便匆匆離開,奔向了自己住的出租屋。

6

我飛奔回家,站在櫃檯前看向右下方最後一個抽屜,這裡我常年沒有觸碰過,不記得自己到底用它來做什麼。

我小心翼翼地拉開抽屜,由於很久沒人觸碰,邊沿處有些灰塵,拉開也不是很順滑。

裡面是一盒沒拆封的薯片。

我看了上面的日期,是兩年前我剛租房時買的,也就說時間恰好就在我記憶缺失之前。可我完全不記得有放薯片在這裡,而且為什麼放這裡也想不起來。

明明是自己做過的事,卻沒有一點回憶,這讓我隱隱有些害怕。那一年應該也是這樣的感覺,對於我在消失的記憶裡做過什麼,我更加忐忑不安。那個進駐我身體的電波人小馬他有傷害過其他人嗎?他為什麼選擇了我?

我再次乘車來到了德尼羅的住處,他帳篷外的牌子已經從open變成了close。我心想還真給我面子。

見我來了,德尼羅熱情地朝我招手說:“馬季,來來,馬上到你了。”

我脫了鞋子坐進去,水晶球已經被啟動,裡面傳來內科預言家岑先生的聲音,“馬先生,請雙手貼著水晶球……”

片刻後,岑楊說:“這次更快,就在一個小時內。”

他話才說完,我只覺得腦子裡一股電流衝過,就像是小時候第一次吃到糖的那種感覺,身體都不由自主地一陣顫抖。

眼前浮現出一段主觀視角的影像。

面前的畫面不斷抖動,視角的主人似乎正在迅速奔跑,畫面突然猛地朝下,離地面越來越近,就在快撞上地面時,一雙手撐在地上又調整了過來。後面有人喊“年輕人不要做傻事”。

畫面轉到身後,一個保潔阿姨把一個大街爆款單肩包遞過來。

畫面到此結束。

我睜開眼大口呼吸,這些畫面我完全不記得了,不過我很確定剛才的畫面是人才市場裡面。保潔阿姨胸前有胸牌,寫著熊麗。

岑楊的聲音傳來,“好了,這一次的閃回循環已經結束,五年時間內很難會有下一次了。我們的診斷也到此為止。”

他的聲音逐漸消失,不管我怎麼喊,水晶球也沒有反應。

見我有些不對勁,德尼羅給我倒了一杯橙汁,“馬季,不要著急。預言家能做到的東西也很有限,對於我們來說,未來簡單,因為未來可期,過去才是無法捉摸的。一旦過去了,它就變了樣子,你永遠無法湊出它的全貌。”

他用帕子擦著水晶球,“希伯特人敬畏過去,過去是被改變了的未來,是一條真實存在的河道,未來不一樣,未來是希望和行為正在攪拌的溪流,沒成型之前一切皆有可能。有可能的都是容易的,無法改變的才是最讓人不可觸碰的。”

正當我在反覆咀嚼他這幾句話時,德尼羅說:“馬季,我要走了。”

我猛地抬起頭,對上德尼羅認真的眼神,他摸了摸羊角形黃鬍子,年輕的臉上充滿憧憬,“一個預言家總是要上路的,不管被敵視、被輕蔑,還是被看作騙子,都是玄學家必經之路。剛開始的預言家能力弱小,往往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能力,就像我只能夠預測一下某個人的內衣而已,還必須藉助水晶球的力量。但是,我不認為它沒用。”

他哈哈一笑,“其實是因為根本沒什麼人找我預言,現階段我這個能力在這裡的確沒啥用。再逗留下去,我怕是連車票錢都付不起了。”

“那你去外地就能嗎?”

他咧嘴笑道:“我準備去美國,先坐車去海港,那邊飛機票便宜一點。今年的維多利亞內衣秀在那邊,那邊應該有一部分人對預測內衣和人的關係是有興趣的,不行我再想別的辦法。”

這個決定的確算得上是明智。

德尼羅繫緊巨大的揹包,將它再次扛在了並不強壯的背上,他和我握了握手,“我還是認為,人的身體是最誠實的,而內衣則是通往真實的隧道。至少這種方法讓我認識了你,我的朋友。馬季,車來了,我們後會有期。”

他鑽進車子裡,朝我揮揮手,臉上毫無畏懼。車子裡似乎都是年輕人,他們疲憊又新鮮,互相交談著,對遠方的路途充滿期待。

一聲鳴笛,大巴車搖搖晃晃地駛向了前方。

年輕的預言家上路了。他的勇氣和希望如同他的鬍子一樣挺拔,他搭上一輛開往未知遠方的順風車,他的旅途不孤單,各路男女色彩繽紛的內衣會指引他的前路。但誰知道呢,也許很多年以後他會找到自己能力的正確使用方法,給人指點迷津,而不再是大眾眼裡的色情與輕佻。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