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想你了

爸,我想你了

作者偶爾

寫東西拍東西

接到蘭姨的電話是在夜裡,她嗚咽著,用老家方言說了一堆,我聽不清,讓她用普通話講,她掛掉電話發來短信:你爸不行了,快來吧!我腦袋一轟,跳了起來。

當我在西藏拍片,製片人大猛和我睡一間房。他被驚醒了,問我什麼事。我望著他,腦袋一片白。他爬起來,從我手裡拿過手機,看完,他點上煙,在房間裡踱來踱去。電影才拍一半,我是主攝,這時候換攝影師,不光耽誤時間,還會讓劇組超支。

抽完煙,他說:“交接吧,明天去送你。”

我明白這個決定很難,說:“違約金先幫我墊著,以後還你。”

他拍我一把:“誰說你違約了?你不就一個爸麼?”

我鼻腔發熱,說不出話。

1

我確實就這一個爸,但很早就不再喊他“爸”了。

那時候他愛喝酒,愛賭錢,經常被人耍,還愛吹牛,明明輸得精光還說自己贏了。我媽老罵他,罵再狠也沒用,我也不愛理他,覺得他是個廢人。

讀初三那年我在學校寄宿,有一個週末回去發現我媽不在,問我爸去哪了,他說我媽出去打工了。

“你不出去賺錢,讓我媽出去打工,你還是爺們兒嗎?”

我原話是這麼說的。聽完,他愣怔地看著我,讓我再說一遍。我又重複一遍,還加了一句“你不配做我爸!”

他甩我一巴掌,很疼,我咬著牙說:“你再多打幾下,算我還你這些年,以後不用你養,我自己養自己!”

他聽得一愣一愣的,我回臥室拿幾件衣服放進書包,衝了出去,沒回學校,去了同學家。同學幫我從家裡偷了幾百塊,我去了石家莊。

街上晃盪幾天,很快花光了錢,想給我媽打電話卻也記不住號碼。後來在一家飯館找了份雜工,殺魚洗盤子倒垃圾,給廚師們洗衣服,一天到晚不得閒。因為沒有身份證,再累也得堅持下去。

大概過了兩個月,有一天老闆娘問我老家哪兒的,我告訴了她,她一拍大腿,拉著我往飯館外面走。來到街上一個電線杆處,她指著上面一張尋人啟事說:“你看看,是不是你?”

尋人啟事上有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有我的名字和家庭地址,還有我爸的手機號碼。

“不是!”我搖頭,轉身就跑。

我收拾行李離開了飯館。當天夜裡很晚,我被人從大橋下面的紙箱子里拉了出來,是兩個警察。

“有沒有暫住證?”

“睡這裡,還要暫住證?”

他們不和我囉嗦,一把給我塞進了車裡。

到了派出所我才知道,原來老闆娘通知了我爸,我爸撲了空,報了警。

我到了不久他也來了,穿著一件髒兮兮的西服,腦袋又黑又瘦,鬍子長了一大圈,滿眼都是血絲。他抓住我胳膊打量我,嘴巴抖動著,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一個警察說,“小夥子,回去好好上學吧,瞧把你爸折磨得,快他媽瘋了!”

我不敢抬眼看他。他拍拍我,問我餓不餓,我點頭,他拉起我就走。派出所附近有一家商店,已經關門了,他敲了好久,店老闆罵罵咧咧開了門。火腿麵包買了一大堆,坐在馬路邊上啃。他抽菸看著我吃。我吃了一半,問他餓不餓,他搖搖頭,突然就哭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哭,像女人似的嗚嗚地哭。

我跟他回去了。

回到家我媽還是不在。想給她打個電話,問他要手機,翻到號碼打過去,已經停機。

“怎麼回事兒?”我問。

“可能她忙,忘了充話費。”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抽著煙,不再說話。

後來我才知道,我媽跟別人走了。上高中那年她回來辦離婚手續,去學校看我,請我吃飯。她濃妝豔抹,旁邊坐著一個戴金鍊子的老男人。吃完飯,老男人從手包裡捏出一疊鈔票推給我。我把手放進兜裡,耷拉著腦袋走了。

背後有嗚嗚的聲音。我沒回頭,也沒再想她。

2

我就讀的那所高中是縣裡最有名的中學,裡頭有八成的孩子是縣城土著。因為成績好,很多人愛跟我玩,找我踢球、聚會,各種娛樂。開始我還參加,後來就不再去了。有人說我清高,實際我是窮。

那時候雖然我爸已經戒了賭,但是三天搬磚兩天擺攤兒,沒有固定收入。每次我回去他都神采奕奕,跟我吹噓做了什麼生意,賺了多少錢。我總是心裡冷笑。其實他欠了很多債,每回來人要賬都讓我回屋寫作業。後來我很自覺,再來人我就躲出去。

回家拿生活費總是很難開口。他一般會主動給我錢,問我夠不夠,我總是冷冷淡淡說夠,扭頭就走。我不想跟他多說話,如果不是讀書,我都不想花他一分錢。

為了節省伙食,我儘量少運動,為了多買本書,我找各種理由躲避同學們的聚會邀請。哪怕是最好的朋友過生日,我能送的禮物也只有幾毛錢的明信片。

有個女孩經常向我請教題目,我也很喜歡她,我們單獨逛過幾次街,可每次走在街上我都很煎熬。兜裡的錢不夠下一頓館子,也不夠買電影票,就算買杯奶茶,也得做好少吃兩頓飯的準備。慢慢地,女孩就不再找我了,街上碰面也不打招呼。

後來,每週末我都抽時間去餐廳跑堂,怕丟人,每次做工都像做賊。最後還是被幾個同學發現,回到教室,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

有次考試一個小子想抄我卷子,我沒搭理,課後他跟幾個人議論我,故意放高聲音說,“考得好有屁用,還不是給人端盤子!”也不知哪來的脾氣,我跳起來,瘋了似的衝過去猛揍了他一頓。

下手有點狠,教導處給我很嚴重的處分,又把我爸叫過來協商賠償。他領我去醫院賠禮道歉,給對方父母說了很多好話,就差下跪了。最後他從衣服裡拿出一厚摞鈔票,有一半是零鈔,放在床頭櫃上,對方父母看著錢,嘆了口氣。

送我回學校的路上,我爸並沒有責罵我,非要塞給我一百塊,說錢不夠了就找他要,別再去跑堂了。我沒要,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顧高中三年,拮据一直伴隨著我。我總想著趕快成人,趕快離開他,他解決不了我的問題,我也不需要他。

3

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比我還興奮,摩拳擦掌要擺酒席。那是村裡的習俗,誰家孩子考上好大學,都要酒宴莊鄉。

他打電話張羅酒宴的事,我打斷他,說要擺你自己擺,我要出去賺學費。他放下電話,問我能不能擺完宴再走。我說不行,明天就走。

“學費不用愁,早就攢好了。”

“你還是留著還賬吧,我要是掙不夠再找你補。”

我是一刻也不想在家待了。我去街上轉了好久,天黑才回去。

他正在喝酒,桌子上放著幾盤小菜。讓我坐下,他起身去廚房端來一條魚和一盆紅燒雞。

他說剛燉好,讓我嚐嚐。我吃了一口魚,皺皺眉。他也嘗一口,問我是不是鹹了,我沒說話。他口重,每次做菜都鹹。又讓我吃雞肉,說雞肉不鹹。我啃了一塊,肉很硬,他說是柴雞,燉了一下午。

他問我喝酒不,我說我不喝,他說喝一杯吧,說著拿來一個酒盅,擦一擦,放在我面前。我說真不喝。他沒聽見還是故意的,拿起酒瓶要倒酒,我突然很生氣,一揮手把酒盅打飛了。

“都說了不喝!你有毛病啊!”

他臉色刷地變了,盯著我。

我也盯著他:“喝吧!喝走了我媽,再喝走我!”

他一拍桌子跳起來,抓住我,舉起酒瓶要打,我大喊:“來啊!打死我!”

胳膊落下,酒瓶摔到了地上。他鬆開我,眼睛很紅,大口喘著氣。我沒再看他。過一會兒,他慢慢轉過身,離開了桌子。

第二天早上,我拉著行李箱去坐車。他沒去送我,發來一條短信,讓我把書包看好,別丟東西。

我沒回復他。

到了北京,我在錄取我的那所大學附近找了一家酒店做暑期工。酒店管吃管住,但是不管宵夜,晚上10點多下班,餓了只能自己解決。走的時候我沒跟他要錢,買完車票就沒錢了。夜裡餓得睡不著,只好爬起來喝涼水。

有一天翻書包,從一本書裡掉出一疊鈔票,我愣住了。數一數八百塊,出去買了桶泡麵,幾支烤串,坐在路邊吃得好香。

我知道錢是他放的,忍不住給他打電話,可能是睡了,好久才接。他聲音很緊張,問我怎麼了,我想了想,改口說不小心按到了,他問怎麼還不睡,我說這就睡,就掛了。

4

不久他也來了北京,提著兩個大箱子,揹著一大包行李,在酒店門口等我。

我問他來幹嘛,他說找生意,順便看看我。

酒店裡好多人瞅我們,保安也催我們有事去後面講。我要給他提箱子,他說不了,跟幾個老鄉來的,馬上就走。他問那天我那麼晚打電話怎麼了,我說無聊,打著玩的。他問我錢夠不夠用,我說足夠了。他說那就好,那就好。

保安又來催,他提起箱子走了。我想去送他,回去跟領班請假,換了衣服再追出去,他已經不見了。

開學那天他來找我,給我送學費。他頭髮梳得很亮,穿著乾淨的白襯衫,黑色皮鞋——那種泛著亮光的劣質貨。他更黑更瘦了,指甲縫裡全是黑泥,見到我就咧嘴笑。

我問他做什麼生意,他說買了輛貨車,搞運輸。我斜眼瞄他,他低下眼睛,點了根菸。又從懷裡拿出一個纏得很緊的塑料袋,解開後是一摞錢,帶我去交學費。

我說補兩千就夠了,他說北京花銷大,男孩子不能沒錢,不然交不到女朋友。

我說:“你也再找個老婆。”

他抽口煙:“不急。”

交完錢他就走了,說有空再來看我,我問他住哪兒,有空也去看他。他說在郊區,挺遠的,讓我有空談個女朋友。

我沒功夫想女朋友。除了上課泡圖書館,我想盡辦法去賺錢。送外賣、跑堂、搞推銷,我把時間安排得滿滿的,不讓自己閒下來,過年也不回去。

大一下學期,我攢了一筆錢,狠心買了臺錄像機和電腦,開始自學攝影和視頻製作。

我想進入電影行業,但是去專業院校學習很燒錢,只能自學。我組織了一些有相同愛好的同學,業餘時間拍攝短片練手。那時候剛好視頻網站崛起,我們拍的片子放到網上,點擊率還不錯,只是那時候還沒有廣告分成,沒有錢賺,純粹是積攢經驗,收穫口碑。

大二下半年,我認識了大猛,他是學管理的,頭腦開闊,就邀請我成立視頻工作室。他跟家裡請了筆錢,跟學校低價租了間小辦公室,買了些簡單的設備,就開始接活兒了。他嘴巴巧,人脈也廣,很快就接了幾個單子。我們完成的幾部作品反響很好,工作室有也終於了收入,到了大三上學期,我就戀愛了。

5

那時候的我,還遠談不上有錢,不過就是剛擺脫拮据,學費和零花能自給自足而已。我和大猛在網上小有名氣,在學校裡也是名人。大猛長得好看,女朋友換了好幾茬,我長得湊合,藉著點名氣,也終於迎來了愛情。

女孩是附近大學舞蹈專業的,身材長相沒得挑。經同學介紹,她找我們拍藝術照,就那麼認識了。後來她沒事就來工作室,開始我以為她對大猛有意思,結果大猛有一天告訴我,說人丟大了,他邀女孩去喝酒,跟女孩表白,女孩卻說喜歡我。我說別扯了,他發誓沒騙我,還慫恿我大膽去追。

“算了吧,人家是城裡人,怎麼可能接受鄉巴佬。”

“想要泡妞就得會包裝,你照照鏡子,臉上有字兒麼?”

在他的鼓動下我主動約了她,交往中她婉轉問過我出身,我想了想,說自己父親是老師,母親是醫生,縣城裡有房,她信了。後來我還辦了一張假身份證,修改了戶籍地址,以備不測。

我心裡很忐忑,我們的關係越進一步,我就越想跟她坦白,可是虛榮心作祟,最終還是帶著謊言跟她上了床。

我問她愛我什麼,她說我跟別的男孩不一樣,跟我在一起很踏實。

我們交往了近一年,她從沒有懷疑我,直到有一天,那個差不多被我遺忘的男人來看我。

雖然同在北京城,大學快結束了我也沒去看他。我只知道他住在城北六環外的郊區,具體哪條街,哪間房子,全然不知。

我也沒回過老家,寒暑假都在外邊過。他不定期來看我,每次都穿著白襯衫,皮鞋閃閃發亮。以前見面趕上飯點,我會領他去食堂吃飯,但是那次,接到他電話以後,我讓他在學校外面等我。

學校門口有一座天橋,我出去的時候他正在天橋臺階上抽菸,腳下有好幾個菸屁股,一個女環衛工拿著掃把從上面走下來,責怪他亂丟菸蒂。他滿臉堆笑,要撿菸蒂,環衛工一臉嫌惡,用掃把撥他的手,他只好走下來。

看到我,他笑咧開了嘴。

我沒笑,問他來幹嘛,他說還沒吃飯,坐下說,“你們食堂的飯又便宜又好吃!”

“今天食堂不營業,外邊吃吧。”

我帶他找家館子坐下來,我不餓,只點了倆菜。他確實餓了,大口咀嚼吞嚥,還要了一小瓶二鍋頭,說這麼好的菜不喝酒浪費了。

我聽著都煩,問他來有什麼事。他說沒啥事,路過這裡,就想跟我吃個飯。“你有事要忙?”

我搖搖頭,拿起了筷子。他又咧開嘴,繼續吃。

喝了幾口酒,他話開始多了,問我跟女朋友感情怎麼樣。我說挺好。他想看看姑娘模樣,我翻開相冊給他看,他眼睛一亮,拍著桌子說:“哎呀!我兒真有福!”

我把手機收回來,讓他小點聲。他看看左右,壓低聲音繼續說:“真好!真好!”

他吃得更興奮,一口酒一口菜,美滋滋的。吃完後抹抹嘴,問我今年能不能回家過年。

“去年我讓你二爺代養了兩隻山羊,過年咱們宰一隻,你把女朋友帶回來,咱們吃個團圓飯。”

“快畢業了都很忙,回不去。”

“多忙啊?回去過個年嘛!”

“我要跟組拍電影,在黑龍江,很遠。”

他張大了嘴巴。

我沒騙他,我在網上結識一個電影攝影師,看完我的作品同意收我做助手,寒假正好有個項目,讓我跟著做。但我沒跟他說這些。

送他去地鐵站,路上他抽著煙,一言不發。送到地鐵口,他看看我,欲言又止,走進了人群。

他發來一條短信:羊給你留著。

我讀了好幾遍,沒回復。

爸,我想你了

6

當晚去女朋友學校,本來定好去吃火鍋看電影的,但是她沒畫妝,也沒換衣服,而是要我陪她走走。

在操場走了幾圈,她停下來,問我有沒有什麼真誠的話,想對她說的。她說這是一次機會,如果我能抓住,她還是我的。

我以為她在鬧著玩,她平時開玩笑就愛冷幽默。我沒有多想,直接告訴她,我愛她,真誠地愛。

她搖了搖頭。我問她到底怎麼了,她反問我:“你還要隱瞞多久?”

我才意識到她想聽什麼。可我還是抱著僥倖,很堅定地說沒有對她隱瞞任何事。

她的眼神一下變得很冷,她說中午她的一個同學在那家飯館吃飯,隔壁桌就是我和一個大叔。我和那位大叔的談話,被她的同學一字不落收進了耳朵,還拍了照片。她拿出手機,把那張照片給我看,確實是我們。

我忽然感到冷,體溫迅速下降。

她說:“你有想過帶我回家結婚嗎?還是玩玩就算了?你連自己的家庭都不承認,這就是你的真誠嗎?”

我想解釋什麼,但最終沒有。我獨自去吃火鍋看電影,把假身份證砸毀,在街上游蕩了一夜。清晨,我給她發了條短信:對不起。她沒有回覆,沒再跟我有任何聯繫。我消沉了很久。

寒假前一天,下很大雪,我爸又來找我,說是送衣服。我說不缺衣服,他說把衣服放在門衛室了。我只好去拿,遠遠看見他站在門衛室外面,懷裡抱著一件軍大衣。

我硬著頭皮過去了。他笑呵呵地看著我,我卻笑不出來。他好像也看出來什麼了,問我怎麼瘦了那麼多,我不想說話,看看軍大衣,讓他拿回去。他說黑龍江很冷,軍大衣管暖,讓我帶上。我不想要,讓他留著自己穿。他往我手上塞,我沒接,軍大衣掉到地上,摔出一沓鈔票。

我也沒撿,轉身走了。

可到了黑龍江,一下車我就後悔了,零下三十多度滴水成冰。劇組每個人都裹著軍大衣,師傅給我借了一件,髒兮兮的,我穿上身就沒再脫。

我拍了很多劇組的生活照,從沒有給他看過。

7

2011年夏天,我畢業了,我跟組的那部電影也如期上映,名字被寫上銀幕,心裡很振奮。

我急於想分享這個消息,打電話給他,想請他看電影。他說在搬家還沒收拾好,我說我可以過去,正好幫忙收拾,他說不用,我嫌他囉嗦,命令他把地址發過來,不然以後也不去了。他說馬上發。

倒轉幾趟地鐵,用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他說來接我,讓我在地鐵口等。

等了很久,瞅見一個戴墨鏡的人騎著電動平板車,駛入馬路對面一個露天停車場,身形很像他。

平板車在一個大鐵牌後面停住不動了,我走近些,才看清那人的臉,果然是他。他在換衣服,光著膀子往身上穿白襯衫,又脫下涼鞋換上皮鞋;把換下的髒衣服和鞋子放進塑料袋,藏到平板車下面;拿出一小塊鏡片,捋捋了凌亂的頭髮;收起鏡片,把襯衫塞進褲子裡,鎖上了平板車。

我返回地鐵口,他出來看到我,朝我揮手。

“怎麼才來?”

“貨車壞了,走路來的。”

我心裡冷笑,問他住哪裡,想去看看。

他瞅瞅我鞋子,說到他住的地方還有很遠,前兩天大雨,有一段路需要步行,不好走。我說沒事,你能走我就能走。他說還是直接去看電影吧,指著遠處一棟建築說,那邊就有電影院。

我沒堅持。

那部電影不好看,影院沒幾個人,為了能看清楚字幕,我們倆坐在最前面一排。他仰著脖子看得很認真,從頭到尾都沒出去抽菸。

我的名字在影片最後面的攝影組人員名單裡,字體很小,滾動很快,我不確定他看到了,但他就像看到了一樣,很開心。

看完電影,他要請我吃飯,我說不必了,回去還有事。他說也好,他也要去修車了。我冷冷看著他,“你能不能別裝了?我是你兒子,能不能跟我真實點!”

他表情凝固了,愣愣看著我。

我叼上煙,怎麼也打不著火,控制不住想爆發,對旁邊的樹幹連續猛踢。

好多路人住下腳,有個人還拿手機拍,我吼一聲,那人撒腿就跑,其他人也都散了。我的樣子一定很恐怖。他走過來要說什麼,我厭惡地甩甩手,扭頭就走。

他打了好幾天電話,我都沒接。後來發短信,承認他沒有貨車,而是一直在收破爛兒。我說,知道了。

他說,房子收拾好了,還給我弄了張床,可以落腳。我說,有地方住。他說朋友從內蒙捎了些羊蠍子,等我過去燉。羊蠍子是我的最愛,我說等有空吧。他說那就先凍著。

我沒再回復。

8

我一直沒空。

出了學校,我繼續跟師傅學習攝影,天南海北,先後參與了數部電影的拍攝。空檔期獨立接活兒,成了職業攝影師。

2012年冬天,我認識了我老婆,她是導演系畢業,跟組做場記。交往之初我就坦白了我的家庭,她說看中的是我,無關其他。

相戀一年多,意外懷孕,我們決定結婚。她父母很開明,同意我們先領證再置辦房子,婚禮定在她的家鄉昆明舉行。當時我們都在北京,她想去見見我爸。

我們是開車去的。他住在六環邊上一個小村子裡,有段路確實很難走。他跟人合租一個小院子,院裡堆著各種廢品。

電話裡我沒說還有別人,見到我老婆,他一下變得手忙腳亂。他衣服很髒,頭髮沾著灰,屋裡氣味很重,沒有一件乾淨的東西。一個跛腳婦女從別屋拿來兩把乾淨的凳子讓我們坐,給我們沏茶。茶壺嘴粘著很厚的茶漬,水杯有油汙,我們都沒有碰。

跛腳婦女笑嘻嘻打量我們,說我爸很有福,有一個好後生。我問她怎麼稱呼,她說叫她蘭姨就好。我爸走過來,女人笑嘻嘻說去買菜,讓我們聊。我老婆喊住她,請她和我爸去外面吃飯。兩人很興奮,都去換衣服。

在一家餐廳落座,兩人並肩坐在一起,很拘束。老婆很熱情,不住地給他們夾菜,問我爸想喝什麼酒,他看看我,說不喝酒。

我問他什麼時候戒酒了,他乾巴巴一笑。我點了瓶酒推給他,他喝得小心翼翼,看得我心好累。

我老婆說出我們準備結婚的事,還邀請他們去雲南參加婚禮,他眼圈發紅,眼眸發亮,不住地點頭,不住地說好。

吃完飯送他們回去,他把我叫進屋裡,將戶口本拿給我,還有一本存摺。

“這麼多年也沒把老家的房子蓋起來,現在你要結婚了,我也幫不上別的忙,存摺裡有八萬塊是我這些年攢的,雲南我是不去了,有空就來看看我。”

“我有存款,你自己留著用吧。”

他往我衣服裡塞,被我擋住了。

當時我確實不缺錢,再說他也有女人,說不定還會生孩子,我不忍心要這錢。回去的路上我把這事跟我老婆說了,她表示我做得對。

不久我們去雲南籌備婚禮,他父母願意給我們出一部分錢,加上我們的存款,夠首付了。但是裝修又是一筆大頭,和幾個朋友張嘴湊了點,加上信用卡,按最低裝修標準還差六萬。

很多費用都是預料之外的,眼看她肚子越來越大,心裡很著急。

有天夜裡他打來電話,問我婚禮籌備的怎麼樣,我很心煩,告訴他婚期往後推了,他問咋回事,我說別管了,把電話掛了。

我有想過跟他拿錢,卻又張不開嘴。通話不久,他寄來一個包裹,打開是一堆嬰兒衣服,還有那本存摺。我很意外。

老婆很開心,問我用不用這筆錢。我點了點頭,她跳起來親我一口,拿起手機就給裝修公司打電話。

我發信息告訴他收到了包裹,他回覆說好,我還想說什麼,編輯了好幾條,都刪了。

9

婚後我們在雲南定居下來。我在一家傳媒公司上班,業務很忙,沒時間去北京看他,偶爾通電話問候一下。

2014年7月中,老婆順利生下一個兒子,我錄了一段視頻發給蘭姨,晚上他打來電話,該是喝了很多酒,語無倫次說了一大堆,我一句也沒聽清楚。

滿月酒的前兩天他和蘭姨乘火車到了昆明,我去接他們,兩人卻要住旅館。他說看一眼孩子就走,不參加滿月酒。我臉一拉,“這不扯淡嘛!”兩人瞅瞅我,這才跟我走。

孩子出生後,我丈母搬來伺候我老婆坐月子。聽說我爸要來,他們一家人都提前在家裡等著了。走到門口聽見裡面很熱鬧,打開門,一幫人停下來,鴉雀無聲。兩人站在門外,躊躇好一會兒才邁腳。從門口到客廳,眾目睽睽,中間沒有一個聲音。好在丈母孃很活潑,跳起來迎接兩人打破了沉默,丈人和其他人也起身附和,客廳又重新熱鬧起來。

兩人在沙發上放下屁股,正襟危坐。小姨子給兩人倒茶,我爸顫顫巍巍接過去,忽然手一抖,茶杯掉下去摔了個粉碎。

我看得揪心,躲進了洗手間。

他們總共待了三天,三天裡他沒在屋裡抽過一根菸,沒喝完一瓶酒,上廁所也是跑到小區外面的公廁。看他拘束的樣子我也難熬,滿月酒結束第二天,我就送他們去了火車站。檢票口,他回頭看看我想說什麼,我卻揮了揮手。

回到家,和老婆坐在沙發上,心裡空蕩蕩的。看了會兒電視,她忽然說:“你有沒有覺得你爸很孤獨?”

“孤獨?”

“是啊!那天我看見他在樓下抽菸,一個人坐了好久。他就你一個兒子,大老遠跑過來,你也不跟他說說話。”

“說什麼呢?”

“說說工作,說說未來的打算,問問他想吃什麼,很多啊。你爸是個很好的人,我有時候都覺得你不孝。”

“你要是從小認識他就不會這麼想了,他滿嘴謊言,死要面子。”

“那你有給過他面子嗎?你媽離開了他,你也看不起他,他多難受啊!”

我像是被擊中了什麼,好久沒有說話。

她又拍拍我:“別懊悔了,平時多打打電話,過兩年穩定了把他們接過來,好好對他。”

那年我28,他也剛滿50,我覺得時間還有很多,心裡並不急。

10

2015年6月,大猛接了一個電影項目,邀我做主攝。開機之前他和幾個朋友來昆明,我在家裡招待他們。

開席沒多久,蘭姨打來電話,說我爸住院了。我離開桌子,走進廚房,問她什麼病,她猶豫好一會兒,說是肺炎,問我能給他們打點錢嗎。

“嚴重嗎?”

“住了幾天院,錢快花完了。”

“知道了,馬上打。”

後面有動靜,是我老婆,她問怎麼了,我說沒事,回到桌子繼續喝酒。

送走他們,我給他打電話,手機關機。又給蘭姨打,讓她把電話給我爸,她支支吾吾,說我爸睡了。

我懷疑她在騙我,命令她把電話給他。過一會兒我爸說話了。他聲音有點啞,問我怎麼不休息,我問他什麼病,他說不打緊,一點小感冒。我說要去看他,他說快好了,等出院了來昆明看孩子。

掛掉電話,我放心了。老婆讓我去北京看看情況,我說這麼遠,而且馬上要進組,哪裡來得及。

當時我們把積蓄投了一個項目,可支配的錢不多。她從櫃子裡翻出一張銀行卡,說裡面還有點錢,讓我先打過去。

卡里有一萬多,我打了一半。告訴蘭姨不夠了再說,等拍完電影我就去北京接他們。結果到西藏還不到兩週,就接到了那個電話。

那天,我連夜跟攝影組做交接,第二天一早大猛送我去機場。路上打電話問蘭姨,她哭哭啼啼告訴我,我爸得的是肺癌,早就確診了。我問為什麼不早說,她說我爸不讓打電話,還把手機藏起來,那天她是沒辦法了,偷著打了一個,結果我爸很生氣,第二天就出院了。回來以後也不吃藥,疼起來就用腦袋撞牆,這兩天更嚴重了。

我恨自己當時為什麼沒聽老婆的話去看他。

到北京是夜裡了。打車到那個院子,一下車就聽到他在咳嗽。院子裡有狗叫,蘭姨一瘸一拐迎出來,一把鼻涕一把淚。

屋裡他躺在床上,抬起眼皮看到我,很激動。蘭姨往我身後躲。他嗨了口氣,抬起胳膊夠我,我過去握住他的手。手很糙,指甲都變了形。

我問他還要瞞我多久,他反手攥住我,攥得很緊。他瘦得脫了形,額頭有好幾片血斑,氣息發嘶,胸腔裡呼嚕作響。

“電影拍完了沒有?” 他問。

我點頭。他想說什麼,又是一陣咳嗽。

院裡有輛麵包車,我問蘭姨是誰的,蘭姨說是隔壁的。我要借車送他去醫院,他扯住我衣服,不讓走。

他讓蘭姨熱菜,讓我吃點飯。我說不餓,他說吃點吧,他也要吃。煤氣灶在外面,蘭姨從冰箱裡拿出一盆菜端出去加熱。他努力坐起來,穿上襯衫。

他好像恢復了精神,下床走了幾步,把桌子支起來,讓我坐下。

菜熱好了,他摸出兩個盅子,讓蘭姨把酒拿過來。蘭姨護住瓶子不給,他起身把酒瓶奪了過來。

重新坐好,他抓住瓶子倒酒,手不穩,灑了一桌子。他放下瓶子,歇口氣,再拿起來繼續倒。

“爸,我來吧。”

我從他手裡拿過酒瓶,斟滿酒。放下瓶子抬起臉,他在抹眼淚。我忽然意識到,我有好多年沒喊他了。

“娃娃會走了吧?”他擦掉淚問。

“會了。”

“你十個月就會走了,我孫子也不差!”

他說得很驕傲,我沒忍住,眼淚崩了出來。想他為了看孩子,回去就裝了無線網,可是一年了我也沒有跟他主動開過視頻。

我端起酒敬他,他也端起酒往嘴上送,突然張嘴吐了一口血,摔下去再也沒起來。

以前總覺得他背後有盞燈,那一刻,燈滅了。

後記

兩天後,蘭姨帶著骨灰盒去了昆明,我飛回劇組繼續拍片。殺青那天劇組聚餐,我沒參加,留在房間裡一個人喝酒。酒沒有味道,我卻喝得搖搖晃晃。我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見他牽著一隻羊往家裡走;放滿菜的桌上有一壺酒;我從外面回來,老遠喊他爸爸……

後來再也沒有夢見他。

前幾天陪兒子玩平板遊戲,玩了幾局都輸了,他撅起嘴一臉嫌棄,說我是大笨蛋。當時我笑了,轉而又思緒萬千。我曾無數次向一個喊我兒子的男人投去嫌棄的目光,卻從未想過自己也有被親生骨肉嫌棄的一天。

我越來越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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