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史詩自磚石走向人間

印度文化中有兩部大史詩,《摩訶婆羅多》

《羅摩衍那》。這兩部大書,相當於我們的四大名著加上四書五經,即是故事也是宗教聖典,說它們參與塑造了印度各民族的性格也不為過。印度的印地語國名叫“婆羅多之國(Bhārat Ganarājya)”,便是來自於《摩訶婆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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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受印度文化深刻影響的東南亞,這兩部大史詩也聲名卓著。即使整個東南亞已經幾乎沒有印度教徒,《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的痕跡依舊明顯。想看古代的東南亞人對這兩部大史詩的推崇,看他們的神廟就知道了。

且看小吳哥(Angkor Wat)。這座毗溼奴的宮殿,是古代柬埔寨最大的單體建築,雄踞於中南半島900年。可惜的是,整個暹粒區域的神廟,所取石材的質量都不算很好,和許多其他的小神廟一樣,小吳哥主塔上的浮雕幾乎不存。

但在主塔之外、石臺之上,有一圈浮雕迴廊,其中有8塊巨型浮雕存世。其中,就有兩塊講的是《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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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迴廊正門,右側的那一幅便是《摩訶婆羅多》中的俱盧大戰。《摩訶婆羅多》一書,講的是古代聖王婆羅多的子孫俱盧一族的故事。俱盧一族傳到持國、般度兩兄弟時,戰功顯赫,稱霸於世。兩兄弟生了一堆兒子,持國有百子,卻貪婪邪惡;般度有五子,正直又英勇。於是,持國百子想方設法欲除掉般度五子,好獨霸王權。最終,雙方各聚盟友,在俱盧之野打了18天的大戰。這大概是印度史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最終般度五子一方慘勝。

小吳哥的這巨幅《俱盧之戰》,高不止3米,長10多米,人物眾多。它曾經是彩色的,至今可見顏料的痕跡。《摩訶婆羅多》的故事我很熟,但在浮雕上,我只認出了3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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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找到的,自然是俱盧大戰中的明星,般度之子阿周那。他是《摩訶婆羅多》中最厲害的弓箭手,弓箭手又是兩部大史詩中最受推崇的兵種。只見這位弓箭手前胸正對著我們,左手開弓,正應阿周那的稱號“左手開弓者”。他手持三支弓箭,在整幅《俱盧之戰》中,只有這一個弓手一次能射三支箭。而在旁邊的那些浮雕中,一次射三支箭的也僅僅是天神和阿修羅。如果在一幅描繪《摩訶婆羅多》的作品當中,有一個弓箭手超然拔群,那必然是阿周那。

阿周那的身前,是他的車伕,大神黑天。俱盧之戰前,黑天發誓絕不參與戰鬥,然後把自己和自己的大軍分開,讓阿周那和另一方的首領難敵各選擇其中之一。難敵愚蠢而短視,要了大軍。於是黑天成為了阿周那的車伕和般度五子的參謀。最終,黑天幫助般度族取得了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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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故事的主線是善惡之戰,但《摩訶婆羅多》並不是非黑即白的童話,其中蘊藏這複雜的人性和對社會規則的審視。因此,書中的壞人也可是賢君,善人同樣會作惡。俱盧一族的老祖父毗溼摩,就是一個做了惡的善人。

毗溼摩是光神下凡的化身,他英勇無比,言出必諾,是個舉世無雙的英雄。他年輕時,其父親再娶。為了討父王和後母的歡心,毗溼摩毅然發誓放棄王位,一輩子效忠於王座。但王座不僅僅是個位置,國家的正邪善惡都有賴於王座上的統治者的正邪善惡。當邪惡一方佔據了俱盧一族的王座時,受限於誓言的毗溼摩只能打擊正義的般度五子,即使他更喜愛那五個孩子。

在黑天的點化下,毗溼摩終於意識到自己死守教條是不對的,在戰場上將戰勝自己的方法告訴了般度五子。最終,毗溼摩倒在了箭雨當中,無數利箭穿身而過,讓他無法倒地。躺在這箭做的床上,毗溼摩向戰勝的般度五子傳授了最後的教誨。如果你在印度教的神廟上,看到這樣人躺在一堆利箭上的畫面,那描繪的一定是毗溼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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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上糾結的善人不止毗溼摩,還有俱盧一族的導師德羅納。德羅納是一個婆羅門,但精通武術,因此成為了持國、般度所有孩子的導師。正直又智慧的德羅納,也十分喜愛般度五子。但他的兒子卻和邪惡的持國百子是好朋友,於是逼著他加入了邪惡的陣營。最終,德羅納也不得不和自己喜愛的學生交手,死在了戰場上。

按照種姓制度的規則,婆羅門是祭祀者,是文化人,而戰鬥是剎帝利的事。但規則這個東西,束縛著凡人,卻時常被超常之士打破。德羅納就是打破規則上了戰場的婆羅門。在整幅《俱盧之戰》中,只有上圖中這一個武士束著婆羅門的髮髻,他是德羅納無疑了。

《摩訶婆羅多》是印度文化區域工匠熱愛的題材,但很少有工匠敢於雕刻《俱盧大戰》這一段。因為故事很長,戰場極大,人物極多,光是有名戰將就有數百名。如何在畫面中分清主次,突出重要人物,講好故事是一大難點。小吳哥的這幅《俱盧大戰》其實就有些冗雜,抓住其中的故事就不太容易。

當小吳哥還在使用時這不是一個問題。在古代,任何一個國家的識字率都不高。想要教化文盲,那就只能用圖畫或是講故事來實現。神廟上的各種浮雕,就是用來教化臣民的,當他們觀看的時候,旁邊還會有人解釋。而如今,只能是僱導遊來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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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吳哥的浮雕,雕得比較淺,對人物、戰馬、戰象、戰車的線條塑造較為鮮活,但談不上有多精細。想看精細的《摩訶婆羅多》浮雕,得去女王宮(Banteay Srei)。

女王宮其實不是給女王的宮殿,暹粒的各個神廟都是是神的居所,不是給人住的。這座神廟因為浮雕特別驚喜,因此被認為是細心的女人雕刻出來的,而後名字就訛傳成了女王宮。受惠於不一樣的石材和更好的運氣,女王宮的浮雕比其他的各個神廟都要堅挺,保存得特別好。

不像小吳哥喜好大題材,女王宮的精雕細琢,描繪的多是一些人物沒那麼多的小場景。那些故事性的浮雕,多位於門上方的石牆上。這些石牆大體呈三角形,被稱為“山形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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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這個山形牆上雕刻的,是《摩訶婆羅多》知名選段《火燒甘味林》。相傳,火神阿耆尼因為一場耗時已久的祭祀而虛弱不堪,大神梵天指導他,地面上有一片叫甘味林的森林,是個邪惡之地,去把它燒光,火神的力量就可以恢復。但甘味林受天帝因陀羅的保護,於是火神求助於神箭手阿周那和大神黑天,一起來抵禦因陀羅。

為了阻擋天帝的干預,阿周那從火神那裡取得了神弓甘狄拔和兩個無盡箭袋。當烈焰燃起時,天帝果然來干預。因陀羅本來是雷雨之神,於是下起暴雨。阿周那舉起神弓,射出了漫天的箭雨,將暴雨攔截在了天上。最終,甘味林被燒得一乾二淨。在印度神話中,射出幾十億支箭是描述弓手厲害的一種固有的文學手法,阿周那戰天帝便是這種手法的具象體現。這種描述方法也影響了文學以外的藝術,這尊浮雕中阻擋暴雨的箭雨和後世印度“神片”裡機關槍一樣的弓箭,其實都源於他們那古老的文學手法。

《火燒甘味林》這樣的題材,若刻在其他神廟上,那山形牆可能得大一倍。女王宮的精細就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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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厲害的是,除了繁複,女王宮還能簡潔的敘事。這一面來自女王宮的浮雕山形牆,現收藏於金邊的柬埔寨國家博物館中。它講述的是《俱盧之戰》最後正邪雙方的一場單挑。

難敵,是持國百子的老大,邪惡的首領,他是一個大力士,擅長使用戰杵。在全軍被消滅之後,他向般度五子提出,我們來一場一對一的杵戰,誰贏了,誰就是戰爭的勝利者。般度五子一時心軟,同意了。

難敵本可以選擇不善杵戰的對手,但卻驕傲的選擇了同樣擅長使杵、力敵萬象的怖軍為敵。二人的戰鬥難解難分,一旁觀戰的黑天非常著急。他暗示怖軍不要忘記難敵的邪惡,打破杵戰的規則,攻擊難敵的下盤,以此小惡終結難敵的大惡。於是怖軍照做了。但黑天的兄長、同為毗溼奴化身的大力羅摩憤怒了,拿出武器,想要殺死怖軍。黑天只能拉住了他,並對他說,難敵打破了那麼多規則做了那麼多惡你都沒有懲罰,憑什麼這時來懲罰怖軍呢?

女王宮的這一面山形牆一反常態,簡潔的勾勒出了整個故事。怖軍和難敵打得難解難分,一旁的四個兄弟心焦不已,突然怖軍騰空而起要打難敵下盤,大力羅摩怒而出手,被四臂的黑天給攔住了。如此緊張的畫面,堪稱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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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部《摩訶婆羅多》中,怖軍是我最喜歡的角色。他武藝高強、意志堅定,又單純善良,疼惜兄弟和愛人。

女王宮右偏殿的側面,還有一幅怖軍的浮雕。這尊浮雕描述的是他撕裂惡王妖連的故事。石頭上的怖軍神態安詳,氣定神閒,看起來甚至有些天真,卻下手如神,消滅了敵人。這個浮雕只是一個裝飾用的小配件,怖軍的身邊是一圈圈的藤蔓紋和象徵時間的獸首時神。在梵語裡,時間和黑色、死亡這三個詞擁有同一個詞根。這幅浮雕裡的時神是黑色的,不知是殘留的顏料,還是天然所致,顯露出了時間與黑色的雙關。而怖軍又是生機勃勃的紅色。如此配色,真是讓人覺得意味深長,喜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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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宮美不勝收,值得我再寫一篇。我們暫且先回到小吳哥。

小吳哥迴廊正門的左側,與《俱盧之戰》相對的地方,雕刻的是《羅摩衍那》中的《楞伽之戰》。

《羅摩衍那》講述的是一個找老婆的故事。聖君羅摩遭奸人讒言,慘遭流放。屋漏偏逢連夜雨,他那美麗的妻子悉多又被十首魔王羅波那搶走。於是,羅摩走遍天涯海角,在猴神哈奴曼的幫助下攻打楞伽城,搶回了自己的妻子。那楞伽,其實就是現在的斯里蘭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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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吳哥的《楞伽之戰》,重點、主次要比《俱盧之戰》明確得多。畫面的左邊,是羅摩的猴子大軍。羅摩站在猴神哈奴曼的身上,向前奮進。在他們身下,是羅摩的弟弟羅什曼那,他正身受箭傷,奄奄一息。在這一幕之後,哈奴曼將拔來須彌山,用山上的仙草拯救羅什曼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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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浮雕右側相對的位置,雕刻的是十首魔王羅波那。這位魔王耀武揚威,率軍大戰。

相比《俱盧大戰》,這幅《楞伽大戰》看起來更為宏大,也不是兩撥人的混戰,讓人看不清晰。羅摩的猴軍、羅波那的魔軍,外形迥然不同。猴子們除了拿著武器戰鬥之外,還會跳到惡魔的身上抱著啃,畫面有趣得多。若要我說,這幅《楞伽之戰》,是小吳哥最好的浮雕。

但在東南亞,若論神廟上的《羅摩衍那》,還有更好的作品。那就是爪哇的普蘭巴南神廟(Candi Prambanan)上的全本《羅摩衍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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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蘭巴南是印尼最大的印度教建築,由獻給溼婆、毗溼奴、梵天的六座高塔組成。得益於當地石頭的硬度較高,整個爪哇島上的神廟建築的保存現狀,都要好於柬埔寨。普蘭巴南要比小吳哥早上300年,但塔身上的浮雕保存得極好,細微的花紋,人像的形態,至今都栩栩如生。

若論浮雕,爪哇的水平也遠超柬埔寨。爪哇大小神廟外牆浮雕對透視的理解更好,多樣性極高,印度教、大乘佛教的各種典故、人物都是題材的來源,其構圖更是汪洋恣肆,落落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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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蘭巴南六座塔廟的高處,雕刻有大型的神靈、獸首時神和君王的像。這些浮雕異常之霸氣、威武。而在六座塔廟的下層迴廊內,有六圈較小的浮雕,這些浮雕組合起來,便是全本的《羅摩衍那》了。

無論是在東南亞還是印度,《羅摩衍那》的故事在神廟上簡直是隨處可見。但很少有哪座神廟敢於挑戰全本的《羅摩衍那》。畢竟這也是一部大史詩,想要雕全,需要巨大的篇幅。

上圖是一幅《哈奴曼火燒楞伽城》。畫面右側,是尾巴上著火的哈奴曼在楞伽城裡的宮殿間穿來穿去,點燃了一座又一座建築。這個畫面,也偶見於其他的神廟中。但哪個神廟會像普蘭巴南這樣,把惡魔抓住哈奴曼,獰笑著點燃猴尾巴的畫面給塑造出來呢?像普蘭巴南這樣雕刻了知名場景然後帶上下文的,幾乎是沒有第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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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是《羅摩助猴王》的故事,這樣兩猴打架、羅摩射箭的畫面,在許多神廟裡都有,是《羅摩衍那》中最流行的場景之一。相比其他地區的同題作品,普蘭巴南的這幅《羅摩助猴王》雕刻得尤其好。看那拉弓的羅摩,他四肢舒展,渾身的肌肉充滿了力量,尤其是強健的胸部,線條分明的腹部,特別符合現代人的審美。而另一側角力中的猴王,打得難解難分,猴臉猙獰,咬牙切齒。

這時,一支羽箭射了過來。

這幅浮雕,就是如此凝固了這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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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摩衍那》在東南亞的影響遠大於《摩訶婆羅多》,不知是不是因為《摩訶婆羅多》太長,限制了在印度以外地區的傳播。而羅摩衍那在東南亞經歷了明顯的本地化,發展出了很多版本。其中的集大成者是泰國曆代國王結集的《拉瑪堅》。如今泰國的曼谷王朝,王號即是“拉瑪”,也就是“羅摩”。他們視自己為聖君羅摩的後繼者,也難怪會對羅摩的故事如此上心。

曼谷的玉佛寺、金邊的銀塔寺內,都各有一圈東南亞版《羅摩衍那》。這個版本最大的變化,是故事的主角多少由聖君羅摩,轉變成了猴王哈努曼。東南亞的猴王哈努曼也不再是印度式的完美真神,變成了有七情六慾的人間英雄,這一點和孫悟空特別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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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個栗子,東南亞的羅摩和猴軍跨越大海進軍斯里蘭卡的時候,海中出現了一個女性魚魔。哈努曼為了清除這個敵人,就把她給睡了……嗯,兩情相悅,還生了兒子。這個劇情在哇揚皮影版《羅摩衍那》裡也有。東南亞的哈努曼真是特風流,碰到女性敵人,除了打,還能睡。

銀塔寺的全本《羅摩衍那》壁畫本可以和玉佛寺的那一版並雄於世,但可惜的是,前者的保存較差,並且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損毀下去。這是件十分可惜的事情。

在東南亞,想看《羅摩衍那》,還可以關注各個國家的傳統舞和傳統戲劇。無論是泰國的孔劇(Khon),爪哇的哇揚皮影(Wayang),巴厘島的雷貢舞(Legong)和克差舞(Kecak),都有《羅摩衍那》的選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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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中,我最喜歡的是巴厘島的克差舞《羅摩衍那》。

克差舞是一種不太古老的傳統舞,出現於20世紀30年代。印尼的各種傳統舞,一般都以傳統的嘉美蘭(Gamelan)音樂作為配樂。嘉美蘭金石相擊,樂音清雅,如鵝卵石上躍動的清泉,如烈日下的樹蔭,其聲可解熱帶的酷暑。但克差舞不一樣,它的配樂,是一群男性喊出來的節奏,它的配舞是裸露的上身和雙臂組成的脈動,其質感野性而質樸,富含旺盛的生命力。

巴厘島的烏魯瓦圖寺(Uluwatu Temple)每天都會上演一出針對遊客的克差舞版《羅摩衍那》。儘管針對的是遊客,但畢竟克差舞是一種帶著強烈宗教氛圍的舞蹈,演員們的一招一式都帶著虔誠,十分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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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場舞中我最喜歡的角色自然還是哈奴曼。克差舞的哈奴曼是武生的角色,他的第一次登場,就是從數米高的塔門上一躍而下。在舞蹈的最後,也是高潮的部分,圍在他身邊的小妖們會點燃稻草,那是火刑的篝火。而哈奴曼會在婆羅門的祈禱和香薰下變得恍惚,然後一躍而起,踢翻身邊的火焰,這是火燒楞伽城的故事。

楞伽城燃燒殆盡,正如邪惡終會被消滅。這是兩部大史詩告訴我們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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