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玉奇先生說,博山人會玩,這話真對。
過去老鄰居見了面,問“吃了?”茅房裡才出來,邊繫著腰帶,迎頭碰上也是這話,往裡去的略覺不宜,話既出口,拉不住了。往外走的剛欲說“吃了”,又似不妥,便哼唧一下了事,決不與“吃”字掛鉤,自不會生氣。如今,吃不再是費忖量的事,見面話變成了“這咱玩啥哩?”是,會玩,真的是博山人的脾性,一玩還玩個大的,就像76歲的老先生曹玉堂。
曹玉堂是博山電機廠工人,從1958年16歲考入電機廠技校,69歲才從崗位上退下來,本來是人生中一條平坦的直線,不料老先生偏不安分,竟在中途製造出一個人生的巔峰,叫常人不能逾越,便有了“一代跤王”的稱號。琴俠黃祖傑兄有很好的文章記載。如今,老先生年已古稀,初心未移,秉性不改,說不定還要製造另一個人生高地。
孫兄鳳鳴說,你去認識認識他,我們就有了一次見面。
曹玉堂從小,好玩兩件事,習武,畫畫。
崇文尚武是博山久遠相襲的風俗,幾至當代,綿延不息。博山有歇後語,叫“李家窯的巴巴,也會踢二腿腳。”巴巴就是鴨子,二腿腳是武術動作,即右腳高踢左手來打,同時右手去打高踢的左腳,“啪啪”兩響,重合而又錯落,像絃樂或鍵盤奏出和絃。俗語說這人“二腿腳”踢得好,是說他拳腳過硬。鴨子武術也過硬,可見這地方不是一般的武術之鄉。
小學的時候,曹玉堂每天晚上從新建二路跑李家窯,跟著一代查拳名師袁永洲練武,還有師兄牛懷祿,踢騰了七八年。牛懷祿一路練到了省體校,1964年在全國武術錦標賽中,獲全能、槍術、拳術、棍術四項冠軍,“醉拳”一等獎。1974年,根據醉拳和地功拳的跌、撲、摔、翻的演練特點,巧妙揉進長拳動作,進行串編,開創了獨家風格的地趟拳,成為新拳種地趟拳的創始人,成為博山武術界的榮耀。
練著武術,看到童舜路、譚樹紳摔跤摔得好,曹玉堂就圍著看,心儀得不行。牛懷祿拿到四項全國冠軍那年,山東省摔跤隊解散,有個隊員徐運友分到博山電機廠,和曹玉堂一個班組,開始正經摔跤,越摔越迷。徐運友給了一本省體校的摔跤教科書,那麼多人想學,曹玉堂乾脆刻印。那時候,鐵筆、鋼板、蠟紙、油印機都有,刻出來,印出來,裝訂了,一個人一本!
曹玉堂為啥對摔跤動作熟?刻這些東西得琢磨,這些動作怎麼弄,也挺麻煩,複雜,刻這一遍頂看十遍,必須完全理解動作,不能離巴。一邊刻,一邊在腦子裡摔。教科書上有圖,但有些動作缺圖,想,玩就玩透它,徹底弄通它。如果光知道一個動作,力量什麼時候用什麼時候發不懂,不大行。就自己想好,弄清,怎麼防守,怎麼反攻,有繪畫的能力和基礎,又好畫,就畫出個動作,然後刻上,前前後後印了三本,也是他頭腦操演的過程,有傳承,有創造,所有摔跤動作記得就真了。包括中國摔跤24式,還揉進了適合摔跤的武術動作。這些秘籍成了搶手貨,曹玉堂自己收藏的一本叫美琉的畢玉和“拿去看看”,再也拿不回來。那時候不興比賽,曹玉堂就成天領著一幫人在工校(建材學院)操場上折騰,後來博山體委馬效華組織成立摔跤代表隊,曹玉堂出任教練,市裡比賽9塊金牌拿了7塊,參加了兩次省比賽,曹玉堂還是總教練,隊員李福宇拿到銀牌。“那場比賽摔下來氣得我渾身哆嗦,剩下最後二三分鐘,贏著對手6分!應該牢巴巴金牌到手,最後時刻叫人家摸下規律,老抱他的腿,你注意點不行?不把乜根腿往前不行?腿還是靠前,又叫人一把抱住,最後一霎霎叫人弄倒,輸了1分,輸得那個冤!氣得我真想哆你塊小舅子!”比賽回來,區裡成立了摔跤協會,曹玉堂當了主席。
摔跤多了,練就了空間概念,又把這些東西鋪到一個平面上,就是畫畫。
曹玉堂從小好畫,在小學就畫,亂七八糟啥也畫。1960年電機廠技校沒畢業,開始正兒八經畫國畫。“文革”前,淄博市辦美展,認識了十五中的徐金堤,其父是齊魯山水畫大家徐培基。“有空找你請教。”那時候畫家們沒架子,“行,別星期天,星期天在外頭寫生,平時就行。”就去請教,玩,說話,一起爬山,一起寫生。曹玉堂交往的畫家還有嶽鶴啟、孫樂天。1985年考進第一屆中國書畫函授大學,系統學了三年。省裡幾個畫家在濟南授課,跑到濟南聽課,還去濰坊,到處跑,同學中有於希寧外甥趙健民,花鳥畫家。看多了,畫多了,知道了李作泉雪景的好。
琢磨李作泉的畫,也琢磨李作泉的人。
李作泉早年與李苦禪交好,同去杭州西泠印社,畫畫賣畫,李作泉的畫一畫出來就被德國人、日本人買走,李苦禪的賣不動,不被欣賞,幾欲餓肚皮。李作泉說,算了,你別在這了,還是回北京,你的畫在這裡吃不開。給他買上票,送他回了北京。以後李作泉去北京參加政協會,去見李苦禪。此時李苦禪地位顯赫,門房老漢高低不讓進門,“俺倆是好朋友!”“好朋友也不行。”李作泉脾氣既大又壞,氣得跳腳開罵,葷的腥的全出來了。老漢一看,這人咋這樣?進去和李苦禪說了,李苦禪說“一個啥模樣?”“大鬍子!”“爺啊你給我得罪人大了!這人很不是脾氣啊!壞事了壞事了。”以後李苦禪來博山,想拜訪李作泉,李作泉說,“和他說,李作泉在家,就是不見!”嘴上過癮,還是真有其事,似已不再重要。
曹玉堂開始畫山水,畫了十來年,來了懶意,覺得山水麻煩,一幅畫成十幾個小時地畫,遂轉攻工筆花卉,學孫樂天,花了十來張,X,也太麻煩了,忒費勁,一幅鄒一桂宮廷山水臨了45天,那張東西太細,牡丹也得十五天,慢慢轉到寫意花卉。看上去,他的寫意花鳥已經頗具功夫了,豔羨者有之,青睞者有之,懂我者可贈、可送,但絕不售賣,有人瞞著他收了一幅畫的潤筆,他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畫畫雖沒有停下,中間鼓搗摔跤還是耽誤了一些時間,從六十年代末開始前後有一二十年。退休以後,有整工夫畫畫,長知識也多,“這個詞啥意思?翻出《辭源》看看,明白好多事,是一種人生修養,小時候是土匪性質,老來也不做聲,也老實了,我說時間是個好東西,人都在變,慢慢地變。”
“看見想學的玩意,光想鑽鑽悠悠學會,鑽悠好它。”認識劉書文,看見人家做菜,就學做菜,做了招呼人來家喝酒。還受父親影響玩鋸、刨子、尺子墨斗,朋友裡頭誰家有結婚的,領著一幫徒弟去當木匠、做圓方,那幫摔跤的徒弟也都成了大半個木匠。老師出身的老伴插言了:“他小學老師高淑芬說,玉堂圍著桌子轉一遭,看見啥學啥,沒有不學的東西,沒有不會的東西。”
“年輕時撐勁,人家說不行偏行,單腿起落‘童子拜觀音’,一根腿能起落16次,一般人3次都難,兩條腿分別起落10次很輕鬆。”
好漢不提當年勇,但曹玉堂很不服氣,“中國式摔跤最有意思,從動作上,從裁判方式上,從仁義道德上,遠遠有趣於跆拳道柔道相撲,柔道把人弄倒,憋得人窒息以手拍地投降,中國式摔跤不這樣,手一著地輸一分,膝蓋著地輸一分,不是往死裡別,劈、搗、翻關節都不行,但是,這麼好的東西卻不能走向世界。”
一聲嘆息裡,我聽到老先生的忠勇和無奈,這是個多好的教頭啊!我拉著孫鳳鳴起身告辭,曹玉堂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像箍了一把大鉗子,“走不行,哈一盅,很多話沒說完!”沒有開脫的餘地。
201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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