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雲彩的「女人」(情感故事)

追雲彩的“女人”(情感故事)

歡快的嗩吶聲將整個村莊氤氳得熱鬧而喜慶,村裡的孩子早早被父母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在那一張張桌子一條條凳子間追逐、穿梭、嬉戲。他們不知道累,也不知道倦,即便跑得滿頭大汗也不會停歇,似乎那一排排整齊劃一的桌椅間藏著無盡的快樂。偶爾跌倒,仰起頭,朝著母親的方向,癟了癟嘴剛要釋放疼痛,但在一串串歡快的嗩吶聲地輕撫下,爬起來,將笑容重新掛在臉上繼續追逐。

擺碗的女人此刻最輕鬆,管事(協調整個酒席吃喝的人)佈置的事兒做完,孩子又不用帶,悠閒著聚成一堆,嗑著趙小草家的瓜子,嘴角已沾滿瓜子碎仁,卻還要忙著說東家長西家短的閒話。

趙小草平日不像那些女人悠閒,今天就更不悠閒了,胸前繫著個跟她差不多一般高的圍腰,忙裡忙外,比春耕秋收還忙。別人家辦事都是男人操心,可趙小草家娶兒媳,大事她要管,小事小到一粒味精一根蔥也得她親自動手。不是她不想閒,而是閒不了。牛大國是個三錘打不出個冷屁的主,下田下地捨得出力氣,要讓他管家裡的丁丁卯卯,他倒吝嗇起力氣來。剛分家那會兒,趙小草要牛大國與她一起拾掇拾掇小耳房,可牛大國眉頭一皺,一句話沒有,扛著鋤頭出去了,在那一塊塊瘦地裡使勁掄著鋤,翻起的土層比牛耕的還要深。經他翻過的瘦地,莊稼攢足了勁頭在長,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一陣風一個樣。從那以後,再繁重的家務活趙小草都不會指望牛大國。

“小草,歇下歇下,趕緊歇下來。”

見趙小草扛著一蛇皮口袋酥肉出來,坐在門口聊天的女人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合力接下趙小草肩上的酥肉。

“ 不要命了,扛這麼重?”

“不重,才百十斤。”趙小草抹了把汗珠子。

“你們幾個男人,過來把這袋酥肉搬過去。”周水仙儼然管事的樣子,指揮著幾個男人將趙小草扛出來的一袋酥肉搬到新搭起來的鍋灶前。轉過頭來,心疼地責備趙小草,“百十斤還不喊重?你咋不扛兩百斤?我可告訴你,這男人是用來扛大樑的,不是用來慣的,小心把牛大國慣出毛病來。”

周水仙話音沒落,旁邊的女人扯了扯周水仙的衣角,周水仙才猛然醒悟,趕緊朝趙小草作揖道歉。趙小草笑了,她是被周水仙的動作逗笑的。周水仙胖乎乎的水桶身,作起揖來活脫脫一個彌勒佛。趙小草不生周水仙的氣,她知道她是為了她好。每每趙小草扛著重物在村裡,或是山間行走,只要村裡人遇到,都會用周水仙這句話來責備趙小草。村裡人不知道牛大國病的嚴重性,可趙小草不敢怠慢。

牛大國得的不是一般的病,而是全村人都陌生的心臟病,在原本強壯的身體裡安裝了兩個支架。醫生特別叮囑,不能勞累,不能提重物。否則,容易造成支架滑落。支架滑落可不是件小事,是會出生命危險的大事,趙小草不僅擔心牛大國的安危,還擔心那筆高昂的手術費。

“水仙,你說男人是用來扛大樑的,不是用來慣的,小心小草婆婆聽到。”

“聽到怕哪樣?”

“你沒聽她老是叨叨小草不會疼大國,才讓大國累出這樣怪的病。”

“刁鑽的女人,少理她。”周水仙滿臉不屑。

刁鑽,這是在分家那天被扣上的帽子。趙小草嫁進牛家,早上摸著東方的魚肚白出門,晚上踩著星星的光點回家,無論田裡還是地裡,都弄得跟家裡的堂屋一樣整潔。可分家時,婆婆說正房是他們兩老掙的,應歸他們兩老所有;田地是生產隊按牛家人頭(婆婆當時已嫁進門,算牛家人)分的,趙小草一家自然就只有牛大國的份兒。趙小草分到的是幾畝屙屎都難生蛆的瘦地和一間堆柴草雜物的小耳房。村裡不少人想為趙小草鳴不平,可趙小草搖了搖頭,笑了。趙小草知道公婆這樣劃分有他們的想法,他們在世的一天,要吃要穿,不可能把他們倆的份額都分沒了,家境就這樣。再說,高中畢業回家的小叔牛小國,雖長有一米七的個頭,單薄的身子卻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再看看他娶的媳婦,別說下田,就是下地也不會,要是再有個孩子,沒有公婆的幫襯,真不知他們該如何生活?自己與牛大國好腳好手,不怕掙不來好日子。就這樣,揣著“這是牛家歷來的規矩”的訓示,趙小草搭灶與牛大國過起了獨門獨戶的生活。

“唉,小草,大國你不讓他扛,春天總該捨得叫吧?”

“是喲,今天可是他的事兒。”

“小草咋可能讓春天扛。”

“為哪樣?都大小夥子了,正長著力氣呢。”

“扛那麼重的東西,閃著腰咋辦?”

“閃著就閃著唄?”

“瞧你們一個個豬腦袋,閃著腰了還能入得了洞房?入不了洞房小草咋當奶奶?”

水仙不僅滿臉神秘,還配個羞死祖先的手勢,頓時一陣鬨笑散開來。在那毫無羞色的鬨笑裡,讓插不進一句話的趙小草也樂開了去。樂滋滋的趙小草不經意間仰頭,看到了一方藍天。她怔了怔,這天真的很藍,藍得那樣通透,在那通透的藍裡有幾朵白雲陪襯,雲雖少,卻有些變幻莫測,或流動,或停駐,有意無意地為藍天添了裝飾。再平目遠眺,藍天則是一望無際的素面,滿眼都是湛藍或者蔚藍的顏色。這樣的色澤,除了純淨和安詳,趙小草幾乎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她有些恍惚,恍惚間她看到了一個女孩,正在這湛藍的天空下奔跑,追著那朵雲彩,後面還跟著一個瘦高的男孩,田野間不時揚起他們燦爛的笑聲。一陣風吹過,那笑聲沒了,灌進耳朵的是一陣喜慶的嗩吶聲,在這聲聲揚起的嗩吶裡,趙小草看到那個女孩上了一輛拖拉機,那男孩的身影卻消失不見了。

“小草,偷樂哪樣?”在趙小草正愣神間,水仙又嚷嚷了起來。“說說,給女方家多少彩禮,我也好拿捏拿捏。”

“三嫂,你兒子才初二,你拿捏哪樣?”牛二妹笑著說, “是不是見我大嫂家討媳婦你心慌了?”

“是呀,見人家屙屎她屁眼癢,見人家撒尿她眼淚淌,見人家討兒媳婦她也跟著瞎忙慌。”

又是一陣鬨笑,但在這陣鬨笑裡,周水仙沒笑,她一臉正色,擺了擺手說,“那小子不成器,天天嚷嚷著回來,我想,不讀也罷,回家討個媳婦,也好給我打個幫手,我這人不求高,圖個省心,要是他有本事,讀書了像春天一樣,我抓天呀,哪有錢到城裡給他買房?現在他嚷嚷著回來,正好,就我們家蓋的那兩所大瓦房,別說討一個媳婦,就是討兩個也夠在了。”

“一個兒子想討兩個媳婦,你還沒睡醒吧?三嫂,都什麼時代了還想給你兒子來個三妻四妾。”

“二妹,你還別說,黨的政策就是好,不然就水仙這德行,別說三妻四妻,怕五妻六妻她也敢想喲。”

“你們咋把我想得那樣壞?”

“不是我們把你想得壞,你沒發現,就你這身形,討兩個媳婦,早上大聲八氣:老大給我端盆洗臉水來;晚上柺杖一敲:老二給我端盆洗腳水。老大跑慢了給人家一柺杖;水放燙了,踹老二一腳……”

牛三嫂學著周水仙的樣子,邊說邊比劃,硬生生把周水仙說出了地主惡婆孃的味道。周水仙急了,顛著滿身贅肉攆了去,那速度,就像放進鍋裡的螞蚱,總也蹦不出去,卻還使勁蹦,惹來的又是一陣無羞無臊的鬨笑。笑聲淹沒著趙小草,趙小草也跟著她們沒羞沒臊的大笑著。趙小草的笑聲是打心底出來的,不僅臉上有笑容,就連她的每一絲頭髮、每一個動作也滿含了愉快、舒心與興奮。笑聲裡,趙小草不時還插上兩句,且像她們一樣還帶上了點點色彩,一群女人既驚奇又高興,都說小草進步了。

“能不進步?同一個村住著,就像你我缸裡的酸菜,味當然得一樣。”

說一陣,笑一陣,她們忘了彩禮,卻又追問起房子來。趙小草自豪地告訴她們,春天在城裡的房子是三室一廳,不算裝修,僅毛坯房就是三十二萬。趙小草說,春天只是作了簡裝都花了十來萬,要是裡面的丁丁卯卯都用上名牌,那裝修個二十來萬真不成問題。聽著趙小草講著廚臺廚櫃,描述著電視的大小,電視背景牆的顏色,以及那個大得能當床的沙發,女人們的眼睛直了,都說有機會要小草帶她們去看看,坐坐那個大得能當床的沙發,到底會舒服成啥樣。

望著一雙雙羨慕的眼神,趙小草心底倒生起幾分虧欠與不安,趙小草不是愛吹噓的人,要是買房她能多出點錢或是出全款,也許此刻她就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但今天她著實吹噓了一把,她這樣吹噓不是想顯擺,而是想給牛大國和這個家樹威信。

在村裡,大多數人家都買了摩托,但女人是不騎摩托的,走親串戚、趕集上路都是男人騎著摩托拉著自己的女人。趙小草也湊錢給牛大國買了一輛,可怎麼教牛大國就是學不會,不但不會,只要一上車,手剛搭上車把手,渾身就哆嗦得厲害,腿還莫名地抽起筋來。為了出進方便,也為了新買的摩托不閒置,趙小草只得硬著頭皮學。別看趙小草個頭小,領悟駕駛摩托的能力比誰都快,爬上摩托騎著就能跑,但那小小的個頭趴在高大的摩托上,就像蜻蜓伏在一張巨大的荷葉上,好些時候都讓大家有種摩托自己在跑的錯覺。要是後面載上牛大國,村裡人都說那造型像極了袋鼠媽媽在逃跑。聽到這樣的議論,趙小草不敢跟牛大國講,怕傷了他的自尊。

頓了頓,趙小草又有些多餘地添了一句,“這房子,可是大國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才與春天一起裝修起來的。”強調完牛大國,趙小草輕輕吐了口氣,繼續說,“哪天有空,我叫春天找輛車,拉上大家一起去認認門,以後你們誰進城了,也好去找春天串串。”

“得去,當然得去。”

“能不去?春天可是村裡第一個當公務員的國家幹部。”

“是呀,還是村裡第一個在城裡買得起房子的人。”

這些女人雖說沒誇牛大國,但這一串串話,讓趙小草的心比糖淹著蜜泡著還甜。

牛大國身體安了支架那會兒,所有一切重活都壓在趙小草一個人身上。每到春耕秋收,親戚都繞著道走,就像趙小草得了瘟疫似的。親戚們不與趙小草親,其他村裡人更不用說,離得比那些親戚還要遠。望著孤單無助的趙小草,牛大國急在心頭。那天,家裡來了個遠房親戚,說是路過。公公拿出少有的熱情,婆婆熱情之餘悄悄跟牛大國、趙小草耳語。趙小草思忖著眼前這個穿著體面,被婆婆誇得天花亂墜的男人,心裡猶豫了起來。她真的拿不準,婆婆說這人早年就外出做生意,現在正在螞蟥村開金礦,要是能跟他搭上手,日子哪還有苦的說法。那親戚也對牛大國說,安支架怕哪樣,只要腦袋還靈光,不怕苦不得飯吃。一番話,說得趙小草牛大國熱血沸騰,借上三萬跟著親戚“奔小康”。

開金礦的日子還算不錯,牛大國精神頭十足,以前那種一蹶不振、半死不活、垂頭喪氣的樣子煙消雲散,隔三差五,牛大國不是跟著親戚進山,就是進城,坐上了越野車,說起了行話,他對趙小草說,只要銷路打開,我們家就真的奔小康了。這話沒多久,在一個晴朗的下午,牛大國卻突然跑了回來,滿臉鐵灰,他說那個金礦除了表層有金礦,裡面根本就沒有,被賣家栽金坑了。吐泡唾沫都能砸出個坑,三萬塊錢竟弄不出點聲響,趙小草心有不甘。牛大國也是除了眼珠還會偶爾轉動一下外,整個人就像門前那棵枯萎的香椿樹。

為了能儘快還清債務,為了牛大國能活回來,趙小草決定栽烤煙。村裡人栽烤煙一畝能淨賺三到四千,趙小草租了二十畝地,說要苦就狠狠苦上兩年,只要捨得下力氣,她不相信翻不了身。美麗的憧憬讓趙小草增添了不少的動力,可事與願違,第一年栽烤煙就遇上了乾旱,整整一個春天和夏天,老天就是降不下一滴雨,趙小草抗旱栽下去的烤煙苗就像得了癆病似的,不僅不長個,還一個勁地往地裡縮。待夏秋更替的時候,雨水多得關不住閘,烤煙攢足了勁頭往綠裡躥,翻不出黃色,就烤不出好煙,一年的忙碌就這樣被否決。但趙小草說:三窮三富不到頭,十窮十富不到老。我不相信自己會這樣一直黴下去。

第二年趙小草提出還要栽烤煙的時候,公公反對,婆婆的反對更是激烈,說賠一年還賠不夠,想再賠多少?你賠不關我們的事,別成天拖著我兒子孫子受瞎罪。趙小草不反駁,稍有反駁還會招來更為強烈的埋怨與責罵。罵她,趙小草不怕,可她怕牛春天和牛夏天聽到。在這些年頭裡,趙小草發現牛春天和牛夏天越來越沉默,特別是當公公婆婆罵她的時候,她發現了他們眼裡的那份自卑與怯懦。為了讓春天和夏天能逃離這樣的環境,趙小草栽烤煙的心更鐵了。只有栽烤煙掙來錢,才能讓春天和夏天安心讀書。只有把書讀成器了,他們才算真正逃出這樣的環境。可雨水不均,烤煙長勢不佳,又沒烤出好的菸葉,付了地租、肥料,趙小草又倒貼黃瓜二兩。公公的鄙視更深,婆婆謾罵更為肆意,坐在偌大的烤煙地裡,趙小草欲哭無淚,她想找人聊聊,可不知該找誰。腦海裡閃過丁麗的名字,可最終她還是沒聯繫丁麗。

丁麗是趙小草的初中同學,不僅是同學,且同桌三年。初中畢業,丁麗繼續讀書,趙小草卻被家庭困難的父母叫回了家。按說幾年過後,從沒聯繫過的她們關係應該生疏或是變得陌生,不想工作後的丁麗卻找到趙小草,她知道趙小草的困境後,不僅出錢幫趙小草,還召集同學一起關心趙小草,可趙小草常常有意無意地躲避著。

“瞧瞧你媽,憨頭日腦的,連棵烤煙也栽不好,她還能整哪樣?”

“瞧瞧你媽,球本事沒有,小事不想做,卻一心想大事,看看,能成哪瞎球樣?”

“瞧瞧你媽,……”

公公婆婆喋喋不休的在孩子跟前無止境地責問與謾罵,就連牛小國家的孩子也會學著公公婆婆的樣子說趙小草。春天與夏天揣的心事更重了,原本性格開朗活潑的兩個孩子,如今就像醜媳婦不敢見公婆似的,一見到人就深深耷拉著腦袋,或是繞道避開。兩個孩子的變化徹底刺痛了趙小草,她以為自己能護住孩子,能讓孩子快樂成長,不承想……

趙小草哭了,那悽悽的哭聲悲了風,也涼了雨,連旁邊的花花草草也被她哭碎了心。就在趙小草傷心、無助的時刻,馮剛來了,給趙小草留下了八萬塊錢。抱著這八萬,趙小草死寂的心暖了,在暖暖的心底卻不知不覺又生出絲絲愧疚,稍作思量,趙小草還是找到了馮剛,硬是把錢還給了他。

“瞧瞧你媽那傻樣,窮得叮噹響了,自尊心還在瞎作怪。”婆婆邊縫補著衣服邊對坐在門口的夏天叨叨。

“奶奶,不是我們自己的錢,我們就不能要,你別罵我媽,我媽是人窮志不短。”夏天的臉上出現怯怯的慍色。

“哼,人窮志不短,對你媽這樣的人還有臉說這樣的話……”

為了那麼點禮錢就嫁給本不相識的牛大國,這事對趙小草來說是如鯁在喉,想不到事隔多年,婆婆還會提及,且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提及。趙小草有些不悅,剛想制止婆婆的話頭,不料婆婆半抬起頭,從額頭與老花鏡間的縫隙射出兩道鋒利的眼光,“難道我說錯了?”趙小草打了個冷顫。

在公婆的肆意謾罵裡,黑,一種暗無天日的黑,讓趙小草的脊背陣陣發寒,就連牛春天大學畢業她也感覺不到任何的喜悅。當牛春天把公務員任命狀擺在她面前時,趙小草才夢魘般笑了起來,把牛春天的任命狀抱了整整一個星期,她才確信自己沒在做夢。

三窮三富不到頭,十窮十富不到老。這話還真的一點沒說錯,趙小草看著眼前這群開心的女人,再聽聽那一串串喜慶的嗩吶,心底樂得不行。

2

震天響的鞭炮就如學校裡的上課鈴聲一樣,催趕著每一雙參加喜宴的腳步。趙小草起身招呼客人,那群還沒笑夠的女人也收了嘴,迅速回到自己擺飯菜的桌子前,抬出大碗小碗,做著上菜、添飯、舀蘸水的準備。別看這群女人剛才還嘻嘻哈哈的,一旦上了崗,就如同主人一般,絲毫不會懈怠在自己桌上吃飯的客人,且管事老早就交待,大碗裡的菜得時時刻刻滿著,小碗裡的酒得分分秒秒添著。這不,後面的客人還沒到齊,先上桌的客人已劃上了拳。

聽到划拳聲響起,趙小草的腳步更為輕快,她不懂划拳,但她喜歡聽這划拳聲。划拳是本村的一種習俗,如果宴席上划拳行令聲越高,說明主人家的人緣越好。聽著比“大珠小珠落玉盤”還要輕脆、響亮,比小河淌水還要輕快、流暢的划拳聲,趙小草臉上的笑容幾乎是疊摞起來的。

要是春天不讀大學,哪能考取公務員?要是考不取公務員,哪來今天這樣的場面?趙小草輕輕舒了口氣。

當年,看著貧困的家,看著趙小草的艱辛,牛春天幾次想輟學。趙小草笑著說,春天呀,安心上學,哪有活人讓尿憋死的,只要你媽在,沒有過不去的坎。在趙小草的話語和那塊強裝的笑臉裡,牛春天還是讀出了母親的無奈、滄桑、困惑與無助,他的心在陣痛。特別是聽著班裡同學的調侃,讀北大的學生畢業後都跟著父母在小攤上賣豬肉,我們這些不是北大,更不是清華的學生畢業後該去幹什麼?牛春天困惑了,就目前這形勢,大學生比螞蟻還多,就自己這所名不見經傳的大學,畢業後出路又在哪裡?可母親不讓他輟學,他該怎麼辦?趙小草知道牛春天的孝心,她說,春天呀,如果現在出來打工,那你一生就只能定調在我這樣的生活裡。如果你能安心上完大學,即便考不上公務員,進不了事業單位,那時候再出去打工你也能找個好點兒的,多動腦少費力的活兒。趙小草左一次右一次地勸說,總算穩住了牛春天。此刻,看著這熱鬧的場面,趙小草都在為自己當年能穩住春天而自豪。

“叔,劃好喝好嘎!”趙小草輕快地穿梭在喧囂聲裡。

這邊叫好聲響起,那邊剛劃的拳聲會更賣勁。一桌桌酒喝得高興,一隻只拳劃得開心,趙小草滿臉掛著笑,不斷吩咐剛才聊天的女人們趕緊添換熱菜。

就在趙小草巡視了幾圈轉到門口時,她看到了一個躊躇的身影。這高大的個子,黝黑的臉龐,趙小草渾身打著顫,臉上的笑容摔了一地,牙齒咬得咯吱響。步子沒了剛才的輕快,一步一步,趙小草越是接近,拳頭握得越緊,就在她即將出拳的瞬間,一陣划拳的叫好聲傳來,整個酒席又掀起了激情的浪波。趙小草趕緊鬆了鬆拳頭,輕輕對那人說了簡短的三個字——“跟我來”。雖說簡短,那人還是聽出了趙小草的憤怒。儘管這樣,他還是隨著趙小草穿過熱鬧的人群,走出寂寞的村道,來到了村西頭的大核桃樹下。趙小草迴轉身,那人便看到了趙小草蒼白、憤怒得變形的臉龐,只見她一步步朝那人逼近,渾身打著顫。

“小草”他滿臉關切地朝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剛想扶住因憤怒而顫抖得搖搖欲墜的趙小草,不料趙小草失控了。

“啪!”

多麼響亮的一記耳光,風停了,陽光不走了,整個山間靜寂著,只有那份關切還懸掛在他的臉上。他怎麼也想不到見到趙小草會是這樣的情景。其實,趙小草也想不到自己只給了他一記耳光。在那一個又一個難熬的日頭裡,趙小草曾想著,只要找到他,定要剖開他的胸膛,挖出他的心看看到底黑成什麼樣子,然後,打斷他的狗腿,挖出他的狗眼,看他以後還會不會去害人。那兇殘、血腥的場景不知在她的腦海裡、心裡濾過多少遍,可現在真的遇見,她竟然只扇了一巴掌,再也下不去第二次手。

“消氣了嗎?”

他的話語還是那樣的溫和,溫和中帶有絲絲關切,趙小草盛怒的心輕輕顫了一下,但她穩了穩神,抬起一雙淚眼,淚眼中充滿責罵、詰問、指責、申斥與憤怒,這些激憤的怨怒本要破口大罵的,所罵的話趙小草早已醞釀多年,可在他溫和的話語裡,她怎麼也罵不出口,只用這雙淚眼,狠狠地瞪著他,最後,恨恨地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騙!子!”

“小草,我……”

他剛想開口,趙小草抬起手製止了,“少給我來那些騙人的話,趕緊把那八萬塊錢還給我。”

“給,這是十萬,他還真從包裡拿出一捆包紮得嚴嚴實實的百元鈔票來,一看就知道是剛從銀行提出來的,”只見他欣喜著說,“兩萬算是利息。”

“利息?趙小草的眼神像兩把利劍,兩萬就想買個心安?買得了嗎?”趙小草從他手裡拽過那捆錢,掏出鑰匙上的小刀,三下五除二拆出兩沓,丟到他手裡。

“滾!”

“小草……”

“以後別叫這名字,我與你再沒有任何的瓜葛,”趙小草的話音不高,卻很有分量,眼睛犀利的盯著他,直到他轉過村前的那道彎,趙小草才癱坐在核桃樹下。

那年,當馮剛再次把錢送過來的時候,趁趙小草不在,婆婆夥著牛大國悄悄收下了這筆錢,並在馮剛的勸說下,讓牛大國跟著王紹慶做起了生意。待趙小草趕過去時,只聽王紹慶說馮剛是他的鐵哥們,在馮剛的一再請求下他才留下牛大國。錢已投了進去,且王紹慶對他們的態度也很和氣,還親自帶著牛大國、趙小草參觀了他的公司和工地。能擁有這麼多員工,那公司也差不到哪裡去,且王紹慶指著眼前的工地說,就這工程,能賺個七位數。一個工程就能賺七位數,那一年幾個工程下來該是多少。趙小草覺著穩妥。王紹慶眯著那對小眼,指著一排挖機說,你看看這些,邊做工程邊搞出租,收入不錯,我用大國投資的錢買了臺挖機,按月給你分紅,算是幫你一把,也算對得起我那老朋友了,我看他對你——趙小草打斷了王紹慶的話頭,她不想讓牛大國知道馮剛與她曾經的關係,她只告訴家裡人,說馮剛是同學。八萬作了投資,王紹慶還額外給牛大國開了一份工資,牛大國驚喜,趙小草也有些意外。

趙小草回家了,每到月底,存摺上都會打來兩到三千的紅利,三個月以後,牛大國回來了,他說王紹慶要他問問村裡還有誰想投資的,帶著大家一起致富。聽說能賺錢,一下子湧來四五家,都要牛大國帶他們去。趙小草收到的紅利比先前高了兩倍,打電話問牛大國,他說生意紅火。就在第五個月,牛大國和村裡人都被一輛警車遣送了回來,說他們參與了違法的傳銷活動。王紹慶跑了,馮剛電話打不通,人又找不到,趙小草哭了。公婆說,你哭哪樣哭,既然馮剛騙了我們,那八萬元絕對不能還馮剛,就讓他自搬石頭自打腳,痛在他。可他們哪裡知道,就在婆婆與牛大國悄悄收下那筆錢並作了投資,趙小草見阻攔不了,回來後向丁麗借了八萬轉匯給馮剛,並告誡丁麗,她只能欠她。想不到自己的那份堅持,卻又讓這個家雪上加霜。趙小草悔過,這明明是馮剛設的一個騙局,自己怎麼還硬著頭皮往裡鑽?她聽公安的人說,傳銷騙的就是親人和朋友,他知道她的脾氣,她不可能要他的錢,他卻還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送過來,這不是他的圈套是什麼?

看著手中的這八萬塊錢,趙小草本想直接回去,可心裡堵得慌,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趙小草狠狠地大哭了一場。哭夠了,哭累了,撫摸著那沉甸甸的錢,趙小草露出了少有的興奮。再撫摸再興奮,一遍又一遍的撫摸,興奮和激動如同決了堤的洪水,浩浩蕩蕩,嘩嘩啦啦地從趙小草心底傾瀉出來,她再也無法隱藏那份原始的狂野,對著湛藍的天空,趙小草吼出了積壓多年的憤懣。吼出來了,趙小草輕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讓她軟耷耷地靠在旁邊的石牆上。天空不知在何時又多了些雲,那些雲在奔跑,如同趙小草激動的心,她痛快著,那份解脫後的喜悅已經不能用淺薄的語言來表述,似乎她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生出了跳動的歡暢。

回到家裡的趙小草又滿臉堆起了笑,不停地穿梭在酒席與廚房間,管事老早就交待過趙小草,叫她只管招呼客人就好,需要什麼他會找她,但趙小草不放心,生怕管事找不到她而耽誤了事兒,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與管事照面一下,問一下鍋裡的菜夠不夠,桌子不夠的趕緊讓擺碗的收拾出來擺第二席。

“他大嬸,你放心,鍋裡的菜還多得很。”剛要離開的管事又轉過身來,“村裡的人差不多都來完了,你看看外面的客人到齊沒有?還有多少沒來,你給我個數。”

在管事的提醒下,趙小草才想起丁麗。整個酒席都走了個遍也沒見丁麗和同學們的身影。當時趙小草就猶豫著還要不要請同學,丁麗說當然得請,這麼大的喜事,怎麼能忘記同學?並滿口應承下邀請同學的差事。這都幾點了,還不見人。趙小草著急慌忙地看了看手機,已是下午五點二十分,咋還不見人影?

“丁麗,到哪點了?”

趙小草撥通了丁麗的電話,丁麗告訴她,他們有二十餘人,馬上就到。找到管事,倆人一合計,在家裡重新擺上三張桌子,趙小草找出三桌碗筷,管事吩咐周水仙、王二嬸和牛二妹一人一桌,負責給客人添滿菜,舀好飯。

六輛小轎車一字排開停在村口的核桃樹下,村裡人伸長了脖子,眼珠一顆顆拴在了那一輛輛小轎車上,吃飽飯的孩子圍著這些小轎車,在後視鏡裡,在能反照出人影的車門上,做著各種憨厚、調皮、驚奇的表情。個別膽大的孩子,瞅瞅四周,悄悄將手伸到車身上摸了又摸,不料報警聲響起,嚇得孩子們四處躲藏。

管事來了,站在這一溜小車前看了看,回到酒席前扯著嗓門喊,“各家管好各家的小孩嘎,不要讓他們去瞎看,那些小車金貴著呢,看壞叫你賠的時候彆嘴咧。”

聽到管事的話,丁麗笑了,她告訴大家,不用緊張,只要不用利器劃,只用眼睛看,車是不會壞的。丁麗的話就像一張赦免令,女人們提著的心重新裝回了肚裡,孩子們又一窩蜂般圍到了小車旁。

這麼多同學能來,且還開著這麼幾輛小車來,這是趙小草意料不到的。她欣喜著,支著嗓門叫周水仙、牛二妹、王二嬸抬蘸水、舀飯,並指揮抬菜的趕緊上菜,舀那碗坨坨肉的時候,趙小草親自動手,長勺往鍋底一撈,碗裡裝的盡是肥搭瘦的三線肉和一坨坨的瘦肉。村裡人喜歡的是稍肥一點的,而這些常年在單位上的同學,吃不了肥的,能搛上兩坨三線肉已算不錯的了。

趙小草對丁麗他們的特別照顧村裡人沒有絲毫的想法,就村裡這些戶人家,兩輪的摩托差不多已普及,要講起四輪的車子,那還是頭一遭,難怪孩子們稀罕。不僅孩子們稀罕,吃過飯,不會划拳的老人叼著煙坐在車不遠的石墩上,沒幫忙的女人們斜著靠著依在車旁邊的院牆上,眼睛一刻不離的盯著轎車。

“丁麗,不怕,趕緊進屋吃飯,沒誰會弄你們車子的。”

“我沒瞧車,在等個人。”

“還有誰要來?趙小草也伸長了脖子,朝著通往村外的路找去。”

“他”

“誰呀?”趙小草急了。

“馮剛,打電話一直關機。”

“他來過了。”

“來過了?人呢?”

“被我罵走了。”趙小草說著,不顧驚愕著的丁麗,自顧回屋,拿來一包東西交給她。

“這是什麼?”

“我跟你借的八萬元錢。”

“你什麼時候有錢的?”

“他還我的。”

“馮剛什麼時候差你錢了?”

“他沒差我,是騙我,他那樣設局騙人,好不容易見到他,難道還不應該向他要?”

“小草,他沒騙你!”原來王紹慶是馮剛的好朋友,也不知怎地,他聯繫上了馮剛,多次動員馮剛投資,電話裡王紹慶把他的公司誇得跟花兒一樣美。馮剛只是北方某地質隊職工,常年遊走山野,要想讓趙小草徹底走出困境,只能想更好的辦法。那天,看到王紹慶穿著氣派、談吐豪氣,再想想他與他的鐵關係,毫不猶豫就想著自己出資讓趙小草跟王紹慶一起發展,哪知趙小草不願接受他的錢,好不容易鼓動了牛大國,趙小草卻又把錢還了他,馮剛將趙小草還的錢又暗中給了王紹慶,說是趙小草投資的追加款,特別是當他知道牛大國跟王紹慶一起做事的時候,馮剛怕趙小草不願接受自己為她追加的那八萬,便換了手機號碼,徹底斷了王紹慶和同學間的聯繫,哪知前兩天,馮剛才知道了事情真相,這才趕了回來。馮剛一回來,首先找了丁麗,他原本要丁麗幫他轉這十萬元錢給趙小草,但他聽說牛春天結婚的日子,他告訴丁麗,他也想過來看看。

誰能想到他會提前來。

“這些話是他告訴你的?他沒騙你?”

“他騙我幹什麼?他已找到了王紹慶,要他把你的錢還給你,可王紹慶說現在手裡沒錢,拿不出來,他才想著拿他自己的先給你。”見趙小草還在猶豫,丁麗又說,“馮剛還把王紹慶的電話給我,叫我幫著你追回那筆錢。”

丁麗的話讓趙小草驚愕,任嗩吶聲如何熱鬧,人群如何喧囂,她似乎又聽到了那記響亮的耳光,還看到了馮剛那張臉,那張捱了一記耳光還帶著淡淡微笑的臉。要不是聽到丁麗這番話,至今她還為自己那一記耳光驕傲、自豪。

夜幕已全部拉下,划拳的還在海浪似的一浪高過一浪,趙小草抽空在對接禮金的時候,接禮的牛二柱一臉詭異。

“大嫂,你的親戚真是歪(方言,富裕)。”

“咋個歪法?”

“我還沒見過那麼高的禮錢。”

“多少?”

“兩萬。”

“兩萬?”趙小草被驚著了,在牛二柱的指點下,她匆匆翻著禮單。馮剛?牛二柱告訴趙小草,這人是下午四點來鍾掛的禮,那時候他不是已經走了嗎?還是自己望著他走的,怎麼又轉回來了?他是什麼時候轉回來的?現在人在哪兒?

歡快的嗩吶聲在十點來鐘的時候就被春天關了,熱鬧了一天的村子瞬間安靜了下來。收拾完畢的趙小草靜靜躺在床上,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直愣愣地瞪著樓稜,那情形就像樓稜里長出了花,或是長出某種稀罕的菌類,讓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那麼長時間也沒覺出累來。牛大國在她耳畔叨叨著什麼,趙小草努力著想聽清牛大國的話,從春天的婚事定下來以後,牛大國的話就多了起來,可他說了一大堆,趙小草愣是一句話也沒裝進去,那感覺就像石子拋進深沉的大海,絲毫沒有迴音。牛大國看著直愣愣盯著樓稜,活脫脫一個活死人的趙小草,他不再叨叨,側過身,睡了。

無法入睡的趙小草下了床,走出來,見春天和他的朋友還在那兒玩著,聊著,她下廚給他們做了宵夜。明兒春天是主角,可他正精神抖擻的跟朋友天南地北的聊著,臉上掛著滿滿的幸福,趙小草為春天的幸福而幸福著。送了宵夜,趙小草無事可做,她的心空落落的,要是嗩吶一直響著該多好,趙小草想。

別人家辦事請的嗩吶是鼓吹手吹,而趙小草家為了節約,春天找朋友錄製了婚慶調,支臺音箱,插上電,要多省事有多省事兒。不然請個鼓吹手,不僅要付他錢,還得獨自為他擺桌酒席,還得好煙好酒的伺候著,稍有怠慢,心黑的鼓吹手就會在婚宴上吹出喪調。這不說,鼓吹手吹上一陣,得歇一陣,哪像這音箱,只要你不摁開關,它就一直響,到天亮也不會喊累的。在晚上十點多的時候,春天怕吵到村裡人的安靜,才吩咐夏天把音箱關了。

趙小草沒有絲毫睡意,送了宵夜,靜靜地坐在院子裡。周圍的樹木蕭然默立,蔭影濃重,看上去一重重的,似乎根本就穿越不過去。趙小草抬起頭,望了望最近一棵疏朗的樹梢,沒有樹葉,枝頭空曠,沒有語言,一副冷峻的神情。在這濃重黑色的夜幕上,有一鉤微黃的彎月,弓刀似的,再就是稀疏的幾顆星子,星子像是鑲嵌上去,遙遠而渺小,看上去就像是釘在天上的釘子。再細看,淡淡的月光顫悠悠起來,宛如一粒碎石,輕輕敲擊著趙小草心底那潭溫柔的湖水,輕輕盪漾,映照出點點滴滴、細細碎碎的往日回憶。

“小草,我不想讓你再那樣苦,這八萬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就收下,成嗎?”

在這冷如水的冬夜,蕭瑟的意境更是加重了趙小草的痴戀,在這份幽寂中,在這份遼遠的靜謐裡,趙小草讓這份美好的痴戀悄悄地親吻著自己的靈魂,以至趙小草閉上眼睛也能感受到那份明澈的溫暖。

凌晨三點,目送著漸漸遠去的迎親隊伍,趙小草更是空寂,靜靜地坐在院落裡,仰望著夜空出神。在這冷寂的夜空裡,她看到一個男孩在向她揮手,越揮越遠,那男孩變得模糊,讓趙小草只能看到他黝黑的臉龐上掛著的那抹溫柔、關切的笑。

越是不想欠,卻活生生給欠下。趙小草不能平靜,她只希望明天丁麗能把馮剛帶來。她對丁麗說想當面給馮剛道歉,可見到他她該說些什麼?

對不起!

這簡單的三個字怎能表達得了她對他的誤解與虧欠,怎能撫平那一記響亮耳光對他的傷害,怎能還清這麼些年來她對他的憎恨與咒罵?那該怎麼說?趙小草想著,思緒著,差不多想破了腦袋也找不出更為恰當的字來表達她的心情。

乾脆什麼也不說,給他寫張欠條。

對,寫了欠條,就什麼也明瞭了。趙小草輕輕舒了口氣。剛舒了口氣的趙小草感覺睏倦陣陣襲來,上了床,和衣輕輕躺下。

3

歡快的嗩吶聲夾雜著鞭炮聲,趙小草隨著人群湧了出去,迎親隊伍由遠而近,在一陣歡呼聲裡,曉微被春天抱下了車。此時的曉微嬌羞著,緊緊摟著春天的脖子,躲閃著夥伴們對她的攻擊。

春天第一次帶曉微回來趙小草就覺得她好看,不僅趙小草這樣認為,全村的人都這麼說。曉微身材苗條,個頭高挑,皮膚微黑但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反而增添了些許秀色。特別是她那雙眼睛,黑亮亮的眼珠,像兩顆閃閃發光的黑珍珠,又似一對黑玻璃球浸在清水裡。轉動到眼眶的任何部位都顯得靈動而俏媚。再配上一副淡紫邊框的眼鏡,儼然一個“小博士”。最讓趙小草欣喜的是作為獨生女的她說話一點不假,不做作。

望著嬌羞的曉微,滿臉幸福的春天,趙小草欣慰了,她覺得自己算對得起他們了。

那個週末,春天回來了,公公婆婆像往昔一樣過來吃飯。從春天工作的第一天起,這就成了規律,只要春天回來,不用問趙小草都會把公公婆婆的飯菜做上。這次回來,儘管春天左顧右盼地聊著開心事,但細心的趙小草還是發現,春天藏了心事。

“春天呀,是不是在單位上出什麼事了?”

飯間,聽著趙小草的突然問話,大家有些驚愕,婆婆皺了皺眉頭,用筷子敲著趙小草跟前的碗,“你這個人,成天就不盼點好。”

“奶奶”春天有了些許不滿。

“小兔崽子,護上了?我可是你奶奶。”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奶奶,”春天趕緊換了個語氣,“奶奶,你老吃菜。”

“這還差不多。”奶奶滿臉堆上了笑。

趙小草歇下筷子,依然堅持道,“說出來看我們能不能幫上你?”

婆婆停了筷子,眉頭皺了皺,剛要發作,只聽春天幽幽地說,“曉微想結婚,可我還不想。”

“哎喲,我的傻孫子喲,你都工作一年多了,再說人家閨女都提出來了你還等哪樣?結,馬上結。”婆婆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笑盈盈地對春天說,“趁我還動得,可以幫你看看孩子。”說著,婆婆自顧自的規劃起來。

公公婆婆樂滋滋的回去睡覺了,在春天猶猶豫豫的話裡趙小草才知道他的難處。曉微父母催春天結婚,春天是想著等買了房再結婚,可就春天拮据的手頭,哪裡買得了房。買不了房,他如何提結婚?春天這樣做主要是考慮到父母的感受,他住進女方家就像入贅一樣,村裡對入贅一事是很不恥的,他可不想讓父母承擔那種沉重的壓力。再說,自己能在結婚前買套房,這也是自己擔當的一種表現。買不了房,結不了婚,曉微又懷上了娃。趙小草不同意曉微墮胎,她說頭胎傷人。曉微父母知道春天的心思,給了他七萬的資助。曉微家都出錢了,自己難道還能退縮?為了湊齊首付款,趙小草二話沒說,把家裡裡外外搜了個精光,再外借兩萬,一個三室一廳的房子算拿下了。春天告訴趙小草,裝修及後面的還貸他自己想辦法應對。聽著春天的擔當,趙小草酸酸的心裡湧出滿滿的幸福。

春天要結婚了,娶的還是文化人,又在城裡買了房,村裡人人羨慕。田間地頭,村頭巷尾,遇到趙小草,或是牛大國,抑或趙小草公婆,都要拉著聊上半天。自己愁了大半年的事就這樣定了音,趙小草也高興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又讓她臉上堆出了笑。想著春天即將出爐的新房,趙小草的腳步更輕更快,她開始籌備春天與曉微的婚事。曉微雖說是獨生女,可父母也是從農村走出來的人,且爺爺奶奶都居鄉下,結婚的禮節爺爺奶奶強烈要求,要按當地習俗辦。雖同屬農村,可各地有各地的習俗,趙小草詳細地打聽著,任何一個細小的禮節她都不想漏掉,她不是怕曉微家,而是想讓這婚禮辦得圓圓滿滿,不留任何的遺憾。為了辦圓滿,也為了這些年的憋屈,趙小草籌劃著,要把春天與曉微的婚宴設在村裡,要像村裡李大戶家一樣,高高興興熱鬧上三天。想著,籌備著,夢裡趙小草都在笑著。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地飛翔……”

趙小草的手機唱了起來,她在胸前的圍腰上擦了擦手,掏出手機。是春天的電話,還沒有摁接聽鍵趙小草就先樂上了。

“喂,春天呀,什麼事?”

在趙小草的嗯嗯聲裡,她臉上的笑容在作著減法,抑或說在做著除法。剛才樂滋滋的笑容在接完電話已完全消失不見。但在整個接電話的過程中,趙小草的語調把持得很好,直到掛了電話,她都保持著開始時的喜悅與爽朗。

春天告訴趙小草,按曉微老家的禮節,最少的下聘要求,得有六萬的聘禮。六萬,趙小草乍一聽,整個人蒙了。公公婆婆也不同意,說我們等得起,可曉微懷著娃的肚子等不起,眼珠一轉,便來了主意。叫趙小草給春天去電話,就說,我家裡沒這麼多錢,不好意思,等我湊夠了再來娶曉微。我看她父母聽了還要不要六萬?婆婆為自己的好辦法洋洋得意。

趙小草沒有聽婆婆的意見給春天去電話,而是直接去了城裡。聽說春天結婚,丁麗二話不說給了趙小草六萬。趙小草這樣做不是想與婆婆作對,而是她覺得人字雖說是簡單的兩撇,但一撇是情,另一撇是義,自己可不能做落井下石的事兒,更不能為了這點錢讓春天背上不仁不義的罪責。

兩個孩子總算順利走到一起了。趙小草舒了口氣,悄悄離開了人群,準備著新郎新娘該要進行的禮節、程序。

就在新郎新娘拜完高堂,趙小草剛走出門口,手機響了起來,她拿出手機一看,顯示的是外省的手機號碼,剛想向左滑,拒聽。突然想到馮剛所在的省份,便向右滑了去。

“喂!”

趙小草懷著暖暖的心裡剛喂了一聲,一個陌生的聲音卻給她下了個炸雷。

“想讓你家牛夏天不出意外,趕緊還我的債來。”

“你是誰?”

“你不要管我是誰,趕緊還我的錢來,不然……”

“等等,等等,我告訴你們,你們別亂來,差多少錢我給你,只要是牛夏天借的,我一定想辦法還你們。”

“牛夏天差十七萬,這怎麼可能?”掛了電話的趙小草慌了神,匆匆找尋牛夏天,可找了半天也不見他的身影,這才想起來撥打他的電話,關機。趙小草慌了神,屋裡屋外跑了個遍,問遍了所有人,都說沒見到牛夏天,趙小草這才想起來,從昨晚他去關嗩吶的音箱以後,她就再也沒見到過他,她以為他去睡了,早上又忙著其他事,根本就沒關注他的行蹤。

他會去哪兒呢?

家裡找不到,村裡也找不到。趙小草只能不間斷地撥著牛夏天的號碼,哪怕再次提示關機她也不放棄。趙小草認為,只要自己這樣一直不停地撥,她就能在牛夏天開機的第一時間打通他的電話。上午十點多,電話通了,是牛夏天的聲音,只是聲音蔫癟癟的,還含有微微的顫音。趙小草顧不了那麼多,把那個陌生電話告訴了牛夏天,她還來不及問是不是真的,卻聽到牛夏天哇的慌亂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趙小草呆了。原來,牛夏天讀書嫌春天給的一千元錢生活費少,不夠花,便到網上陸陸續續借了貸,一千兩千,起初牛夏天不在意,可越滾越多,他害怕了更不敢跟家裡提,便聽從了借貸方的意見,從乙家借款還甲家,再從丙家借來還乙家,就這樣轉來轉去,這才一年的時間竟滾出十七萬的高利來。借貸方一再催逼還款,牛夏天只得關機躲避,才讓借貸方把電話打到了趙小草手機上。電話裡可說了,如果再不還錢,他們就讓牛夏天在學校身敗名裂,讓他出學校就能遇到各種意外。

“夏天,你在哪兒?”趙小草問了幾遍,牛夏天就是不說,只是一個勁地哭。“孩子,趕緊回來,不怕,只要有我在。”

“媽,我錯了,我不敢回來,我不敢。”

“別怕,夏天,媽不怪你,趕緊回來。”這時的趙小草早已淚流滿臉,但她還是依然哽咽著求牛夏天回家。

“不!我不回來。”

“夏天,夏天,”趙小草撕裂的喊叫,傳到她耳朵裡的卻是“嘟——嘟——”的電話盲音。趙小草呆了,她又想起了夏天對春天說的那句話:哥,你給這個家開了個好頭,等我大學畢業也考個好工作,那時爸媽又可以在人前爽朗的笑一聲了。在牛夏天說這話的時候,趙小草的心嗞地疼了一下。趙小草不是愛動感情的人,苦澀的日子早把她的心磨礪得粗糙,滲不進一點情感的話語,但聽著夏天說這話的時候,她哽咽了起來,在幸福的同時又感覺對不起兩個兒子,這樣無憂的年紀就讓他們承擔太多的苦楚。

夏天呀,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就在趙小草悲傷地哭著的時候,電話又響了起來,慌亂中,趙小草看都不看就劃了接聽鍵。“夏天——”

“我不是牛夏天,是向牛夏天催債的人,你想讓你的兒子平安就趕緊給我湊錢來。”

“你能不能緩緩,我沒有錢。”

“ 沒錢會辦這樣大的酒席?你騙鬼去吧!我告訴你,給你兩天時間,如果不把錢還上,我讓你終身後悔。”

嘟—嘟—

電話又斷了。趙小草慌亂著,轉身往村子裡跑,可剛跑上兩步,就一頭栽了下去。等她醒來的時候,旁邊圍的全是人,是一個個瘦骨嶙峋的,長著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

“小草,別怕,有我們在呢?”

多麼溫暖的話,趙小草木訥地轉動著眼珠,終於她看到了,那個高大的個子,黝黑的臉龐,趙小草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放聲痛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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