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來越熱，夜市越來越火。
北方人口中的“夜市”，南方人呼作“宵夜”。
宵夜更接近古典傳統，它是“消夜”一詞的以訛傳訛，唐人詩句裡原本是“無酒能消夜，隨僧早閉門。”沒有電腦手機微信抖音的日子，只能靠酒肉穿腸吃吃喝喝，消磨打發無聊的漫漫長夜。
宵夜的首創者，是大名鼎鼎的商紂王。《韓非子》裡記載，“紂為長夜之飲，懼以失日，問其左右，盡不知也。”這是關於古人宵夜的最早記錄。古代，宵夜的名字叫“長夜之飲”。
到司馬遷的《史記》，宵夜就多起來。《魏公子列傳》說，“公子自知再以毀廢，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之飲。”戰國末年的信陵君魏無忌，為了躲過政治迫害，大搞夜生活，擼串拼酒撩妹來自汙避禍。
《滑稽列傳》裡淳于髡給齊威王科普“喝酒心理學”那一段，講得就更詳細了，“日幕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
淳于髡對齊威王誇口說，在宵夜歡飲的輕鬆愉快氛圍下，“髡心最歡，能飲一石。”這是戰國時代宵夜的特寫鏡頭。可見，那個時代貴族之家、人生贏家大搞宵夜是很司空見慣的生活方式。
但是，宵夜在古代是一種政治特權，只限於王室宮廷和貴族府邸內能夠享有，民間還無從談起。
古代統治者頑固地認為，白天屬於“君子”，夜晚則屬於犯上作亂的“小人”。從秦皇漢武起，一直施行最嚴格的宵禁制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陽一落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不準出來瞎逛。晝伏夜出闖宵禁，一旦被抓住，罪行比酒駕嚴重得多。
在京城等主要城市，宵禁非常嚴格。《史記》裡，有漢代大將軍李廣闖宵禁而被巡邏隊小連長擒拿，禁止入城的故事。統治者之所以如此恐懼百姓有夜生活，與古代城市的定位息息相關。
古時，城乃夯土築成之政治堡壘；市乃古人群聚井水邊交易貨物之所。初期的城市，並非經濟意義的聚落，而是政治意義的堡壘。先秦漫長的歷史年代，並不存在政治經濟中心意義的大城市。
秦漢一統，終將城的政治功能與市的經濟功能合二為一，“城市”橫空而出。中央集權的舉國體制，使帝國中央能在短時間內迅速集中全國優質人口、資源和財富於都城，造成真正政治經濟中心意義上的京城大都市。
秦始皇、漢高祖，都曾強制遷徙各地富人商戶至都城居住，此舉旨在完善並強化都城的經濟服務功能。儘管如此，建立在自然經濟基礎上的古代城市規模仍然很小。
公元二年，西漢長安只有8萬戶24萬人；公元140年，東漢洛陽發展到24萬戶100萬人；但此數字包括都城郊縣人口。
真正居住在城區內的“城裡人”，西漢長安不超過10萬人，東漢洛陽不超過50萬人。公元前202年，劉邦命蕭何在秦都咸陽廢墟之東的長安鄉興建長安城，作為大漢帝國之都，主要出於政治動機。秦亡漢興，但秦的舊勢力仍存，漢都設在秦都附近，“壓王氣，鎮龍脈”，有利於就近控制三秦故地，穩固大漢國勢。
到公元25年，劉秀放棄長安，選擇定都洛陽，則主要是迫於經濟因素。關中地區物產資源匱乏，以漢代低下的生產力水平，可勉強維持10萬人規模的長安城，但不足以支撐50萬人規模的大都市。
11世紀的宋都東京30萬戶150萬人，相當於15個漢長安城或3個洛陽城。龐大的人口規模帶來的資源和社會保障鴨梨山大，北宋所以定都無險可守的開封，只因開封有汴河水運之利，而東京城內150萬張嘴，都要指望汴河從江南運來大米下鍋。
150萬人為東京開封府帶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市民社會，商品經濟空前繁榮。城市功能由政治堡壘，徹底地轉變為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東京城，也成為全國最宜居的城市，“集天下之奇珍，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150張嘴帶來的巨大民生壓力，迫使宋代統治者逐漸鬆弛宵禁制度。
北宋乾德三年（965年）四月，宋太祖趙匡胤下令“夜漏未及三鼓不得禁止行人”，將宵禁時間推遲到凌晨一點，之後又完全取消了宵禁。開明的政策下，東京城誕生了通宵達旦的夜市。
滋潤東京城的汴河上有13座橋，州橋（真名天漢橋，州橋是外號）“正對於大內御街”，處於京城最黃金地段。這裡風景如畫，車水馬龍，商販縱橫，騷客鹹集。以州橋為中心，迅速形成了著名的宵夜商業圈——“州橋夜市”。
《東京夢華錄》“州橋夜市”一節，詳盡記錄了北宋宵夜的盛世繁華：“出朱雀門，直至龍津橋，自州橋南去，當街水飯、爊肉、幹脯，王樓前獾兒、野狐肉脯、雞，梅家、鹿家鵝雞鴨兔、肚肺、鱔魚、包子、雞皮、腰腎雞碎，每個不過十五文。曹家從食，至朱雀門，旋煎羊白腸、鮓脯、饡凍魚頭、姜豉、抹髒、紅絲、批切羊頭、辣腳子、薑辣蘿葡，夏月麻腐雞皮、麻飲細粉、素籤、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兒、生醃水木瓜、藥木瓜、雞頭穰、沙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荔枝膏、廣芥瓜兒、鹹菜、杏片、梅子姜、萵苣筍、芥辣瓜兒、細料餶飿兒、香糖果子、間道糖荔枝、越梅钁刀紫蘇膏、金絲黨梅、香橙元，皆用梅紅匣兒盛貯。冬月，盤兔、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鱠、煎夾子、豬髒之類，直至龍津橋須腦子肉止，謂之雜嚼，直至三更。”
像“州橋夜市”如此繁榮的夜生活聖地，東京還有馬行街夜市、朱雀門外夜市、潘樓酒店下夜市、土市子夜市、從行裹角夜市等好多處。大文豪蘇軾曾在詩中深情懷念東京夜市好日子：“龍津觀夜市，燈火亦煌煌……不知京國喧，謂是江湖鄉。”
東京宵夜如此誘人，不光吃瓜百姓沉迷其中流連忘返，不少大臣也喜歡躲進酒肆大吃大喝。北宋政府不得不出臺規定，禁大臣著官服飲食肆酒家。
宋真宗時，魯宗道任太子諭德，家住東京宋門外浴堂巷。附近有仁和酒店，釀酒有名於時，魯往往易服微行，飲於其中。某夜，真宗有急事相召，傳令太監到魯家找不到人，急得團團轉。過了很久，魯宗道自酒店酒酣而歸。太監忙問：“萬歲若怪你遲到，當託何事應對？咱倆先統一口徑。”魯答：“實話實說”。
太監嗟嘆而去，面見真宗覆命，如實彙報。真宗見到魯宗道後，批頭就責問：“何故私入酒家？”宗道說：“臣家貧，無餐具酒器，酒家百物具備，賓至如歸。今日老家來遠客，遂宴飲酒家。但是我身著便衣，並無人識破身份。”真宗笑道：“你身為宮臣，就不怕查你？”
話雖如此，但並不追究責任，反而在內心認為魯宗道忠實堪大用。真宗晚年，每與皇后劉娥論身後可重用大臣，魯宗道必居其一。真宗崩，劉娥果然重用了魯宗道。可見魯宗道深深懂得，在官場混，最重要一條是——對皇上老實。
自從965年開宵禁大辦夜市，開封夜市就一直火了1053年。繁華如過眼雲煙，州橋已不復存在，今天的開封夜市火在鼓樓、丁角街和小宋城。
開封夜市各攤點均以布蓬裝飾，冠以各家姓氏的招牌幌子迎風招展，頗有宋都遺風。經營的品種五花八門，應有盡有：鮮嫩醇厚的黃燜魚、鮮香利口的燒麥、外焦裡嫩的雞蛋灌餅、風味獨特的羊雙腸、黃焦酥脆的小批油條、鮮香軟糯的炒涼粉、甜香可口的缸爐燒餅等開封獨有的小吃在這裡爭奇鬥妍。同時還網羅了諸多外地風味：新疆羊肉串、陝西涼皮、德州扒雞、四川擔擔麵、重慶麻辣燙、天津大麻花、雲南過橋米線、西安泡饃等，琳琅滿目。
三教九流，大快朵頤，煙火升騰，笑語喧譁。多少擼串往事，多少撩妹青春……
宵夜，吃的就是這一身煙火氣。
作者簡介：老周，畢業於河南大學歷史系。辦過美食雜誌，經營過高端餐飲，資深吃貨，資深美食評論人，在紙媒發表美食文章兩百多萬字。人活著，無非是遇到些有趣的人，經歷些有趣的事，再明白些道理。老周陪你聊聊那些有趣的吃——寫給所有崇尚文明、嚮往真知，對人生有所追問的人。人生路漫漫，風景無限好。朋友，慢慢走，欣賞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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