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末,我在隴東黃土高原一個叫田坪的小學讀三年級。
我所就讀的小學,辦學條件很差,當時流傳著這樣一個順口溜:“泥桌子、泥凳子,上面坐著一個泥孩子。”雖然條件簡陋,但是有了泥土這些建校所需的天然材料,我們的桌椅板凳,校舍維修等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學校在村子的最東頭。通往村莊的土路,細瘦得像一根根曲裡八拐的藤蔓。村莊就像結在藤蔓上失去了水分的苦瓜。村莊裡的房子是清一色的土坯牆,被時光和歲月沖洗得到處是斑斑痕痕,裂開大條大條的縫隙,就像村裡人裹著膠布的手一樣,裂開的口子像要吃人。房梁被柴火燻得漆黑,有的已經斷裂。雕了花,貼著關公老爺門神的大木門,也被風吹得裂開了縫隙。大戶的人家門上還有鐵環,其它大都是普通的門扣。有的人家,門口還有場院,院落裡喂著雞、狗、豬、牛、羊、馬,堆著麥草垛和蕎草垛。有的人家圍牆邊種上樹,樹下堆著柴。柴下面是狗窩,狗在裡面嚎叫,一會兒爬草,一會添毛,翻過來爬過去,得意得很。雞在院子裡咯咯地唱蛋歌,圍著樹轉來轉去,像人吐口水樣,叭的一下拉出一泡屎來,叭的一下又拉出一泡屎來。狗一出來,嚇得扇著兩支翅膀飛來飛去,雞飛狗跳怕就是這麼回事了。豬在圈裡直哼哼,哼不起就用豬嘴殼子拱牆和門,小孩揹著花揹簍在地裡找豬草,老人圍在火塘邊砍豬草切洋芋煮豬食,一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在院子裡直打轉轉,生活原本即如此。
那年中秋節的中午,放學時,我沿著農作物生長的方向,走我熟悉的村莊。
玉米地裡歪斜著枯黃的秸稈,金黃的玉米棒子早已被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扳走,留下乾癟的玉米殼晾曬著,與豐收的景象顯得有些不對稱。村莊裡傳來幾聲蒼涼的犬吠,打破了村莊的寧靜。
我早晨上學前喝了三碗清湯寡水可以照見人影的稀飯,走起路來像風打黃河的浪,在肚裡逛來蕩去。到了學校,要不時地上廁所,兩趟廁所一跑,肚子早像洩了氣的皮球,凹得貼在了腰上。頭似有千斤重,兩個肩膀怎麼也扛不起來,還要靠手掌託著下巴才勉強將頭撐起來。至於老師在黑板上講些什麼,半天也沒聽清楚一個字。
村莊是個頑皮的孩子。我前進一步,它就後退一步。走了老半天,感覺村莊離我還是那麼遠。腳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軟軟的,抬不起來,也踩不著地。
我到家門口,兩扇老式的舊木門像豁牙老太的嘴,緊緊地關閉著,屋頂上的煙囪像杵在風中的麻稈,沒有一絲的炊煙。我打開吱呀呀的老木門,撲到鍋臺前,一把揭開鍋蓋。我的小眼睛瞪到了極致。
鍋裡乾乾淨淨的,連一口涮鍋水都沒有。從鍋裡冒出的噝噝寒氣,撲面而來,讓我打了個冷戰。我茫然環顧屋內,看見那隻篾藍子高高地懸掛在房屋的睡樑上。這是一隻平時放吃食的籃子!我找來一條板凳,爬到板凳上,踮起腳尖將那隻籃子夠了下來。映入眼簾的是橫平豎直的篾籃的底子。它們正瞪大驚奇的眼睛望著我,彷彿在責怪我說,你難道不知道我是空的嗎?還要多此一舉勞神費心地把我夠下來,這樣做有意思嗎?
我仍不灰心,老鼠似的,又掏了幾處,終究什麼吃的也沒掏到。我想躺下歇會兒,但腸胃不停地對我進行瘋狂的掃蕩,使我不得不奮起進行自衛。
我緊了緊麻繩褲帶,嚥了幾口吐沫,然後關上門,來到村子中央的路上。這裡已經聚集了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們和我一樣,父母不在家,家裡又找不出什麼可充飢的東西。不一會兒,又來了幾個。我們或站或蹲,或坐在地上,低垂著頭,上眼皮耷拉著,一句話也不想說,也不知該說什麼。這個中午的時間可能和我們的胃較上勁了。我們的胃越是抗議,時間就走得越是漫不經心,彷彿要將這個中午帶入永恆。
那年頭,一到農閒時間,在村裡聽不到雞鳴狗吠聲,也看不見裊裊炊煙從屋頂上升起。人們為了一天能吃上一頓飯,都到修水利工地上去了。那些年輕力壯的整勞力都到離家很遠的修工地去了。他們吃在工地,住在工地,是不回家的。工地一般會就著地勢搭起一個大棚子,棚子裡的地上鋪上一層厚厚的稻草和麥秸。男男女女,同吃一口大鍋飯,同睡一張大地鋪。有條件的,從家帶床被;沒條件的,晚上就滾進麥草鋪子裡。那些有被子的也不一個人獨蓋,幾乎每床被子底下都擠著四五個人。白天歇工時,男人們坐在壩坡上,撩起襖捉蝨子,女人們則找一個背風的低凹處坐下來,脫下身上的襖,迎著刺眼的陽光將襖裡的蝨子一個一個地捉起,掐死。那些晚上要回家照顧孩子的婦女,還有老人和十四五歲能將就抬點土的孩子,就到離家比較近一點的工地上去抬大土,掙口飯吃,度過漫長的艱苦歲月。
我的母親就在離家兩華里的渠上抬土。我們像一群離開牧人的羔羊,一路叫著,尋找著,來到了工地。
工地上還沒有放工。民工們正打著號子,抬著土,穿行在渠上渠下。母親身上冒著熱氣,她穿著布襖卻敞著懷,頭髮被汗水打得溼漉漉的,像一塊布,裹在頭上,纏在頸上。
在工地的一角,有一個能容下兩三個人的小窩棚,這是工地上用來看夜的窩棚。晚上放工後,民工們都回家了。但民工們使用的鐵鍬、鐵鍁、扁擔、抬筐等工具都放在窩棚前的場地上,還有工地上民工們吃的糧食也放在窩棚裡,需要人看守。在窩棚口,用黃泥土壘起了鍋灶,上面蹲著兩口大鍋。鍋蓋是用麻繩串起來的高粱秸稈做成的。由於中間串得不夠密實,一煮飯時就撒氣漏風,兩口鍋噴泉似的,向上噴著蒸汽柱子。鍋灶旁邊有兩隻木桶,裡面盛著從溪澗裡挑來的澗水。一邊的草地上雜亂地堆放著碗筷,但饅頭有數,人口有數,那工地上有多少民工就有多少隻碗和多少雙筷。
這個季節的茅草像火燒雲,密密匝匝地鋪了一地,柔軟得像地毯一般,鋪在窩棚前的場地上。
我們一群孩子先在工地上挖出的土塊裡找茅草根充飢,嚼了一會兒茅草根感到有了精神,便來到窩棚前的場地上,翻了一會兒筋頭,又摞在一起跳木馬。我們正玩在興頭上,忽然從工地那邊傳來了一聲:“放工了!”就看那些民工歡慶勝利般地丟下鐵鍬、鐵鍁、抬筐和篇擔,風趕浪追似的向開飯的地點潮湧而來。我們立即收住正在起跳的雙腳,猶如被獵人追趕的兔子,撒開四蹄奔到鍋灶旁,每人拿起一副碗筷圍到鍋灶邊,看著鍋裡冒著熱氣騰騰白饅頭,吸一口,心裡都香噴噴熱乎乎的。
啊,終於可以開飯了!我們激動地將碗伸到炊事員面前。
“把饅頭放下,誰讓你們到工地上來的?這裡沒有你們的飯!”話到人到,原來是工地上的頭頭。他不問三七二十一,走到我們面前噼裡啪啦一陣響,將我們手裡的饅頭全給收走了。我們一下子全傻眼了,看著鍋裡的飯,急得眼淚在眼圈裡直打轉轉。
這時,母親走過來,她拿起我的小手摩挲著,為我撫去臉上的灰塵,拉著我去領了一副碗筷,排隊打了一碗飯。母親將我領到一處凸起的土塊前,她坐到土塊上,讓我貼著她的胸前坐在她的腿上,然後把飯交到我手裡。我一邊吃飯,一邊問母親,為什麼要要修渠道,為什麼中秋時節中午不回家做飯給我吃?母親一邊回答著我的問話,一邊用手為我梳理著頭髮,將我剛才玩耍時沾到頭髮梢上的草屑一個一個地撿掉。將我玩皺的衣服一點點地整理舒坦。在我一碗飯快吃完時,就聽我姑姑大聲喊道:“嫂子,鍋裡沒有飯了!”姑姑的聲音又大又難聽,叫得我心裡直發毛。看到姑姑驚慌失措地往我母親這邊跑來,我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嚇得直往母親懷裡鑽。母親在我頭上輕輕地撫拍著,示意我沒事的。讓我不要急,慢慢地吃。姑姑來到母親面前,望著我母親,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母親依舊為我梳理著頭髮,整理著衣角。待我吃完飯,母親接過我手中的碗,走到鍋灶邊,伸手從水桶裡舀了一碗水,頭一昂,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喝完,母親將碗放到一邊,抬頭看看天。天似乎更陰沉了,像誰欠了它一萬吊錢沒還似的,母親沒有去理會這些。她蹲下來,給我把衣服領子往上提了提。母親對我說:“孩子,聽話。回家不要亂跑,好好上學去,啊?”我似懂非懂地嗯了一聲,就和夥伴們頭也不回地連蹦帶跳地往回走。
在走向學校的路上,我想,今天是中秋節,晚上還能上吃什麼?應該有蘋果、粉條炒豆腐……
我想著想著,似乎聽見有兒童誦唐詩的聲音飄來。我被那聲吸引,慢慢地也張開了嘴,和著那天籟般的聲音輕輕誦唱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作者簡介:田文華,男,甘肅莊浪人,曾畢業於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現供職於某省直機關,業餘時間筆耕不輟,自娛自樂,有百餘篇小說、散文等在《人民文學》《十月》等報刊發表,部分作品被收編入《讀者》《神州魂》等書籍,先後發表新聞作品千餘篇,出版書籍2部,多次獲各類新聞、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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