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舊句|《詩潮》七月頭條詩人:湯養宗

人间的旧句|《诗潮》七月头条诗人:汤养宗

為展示更多優秀詩人的優秀作品,增強各大詩刊在網絡上的影響力,中國詩歌網與《詩刊》《星星》《詩歌月刊》《詩選刊》《揚子江》《詩潮》《詩林》《綠風》《草堂》等主要詩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頭條詩人”欄目,每月分別推薦一位“頭條詩人”,以饗讀者。

本期推出《詩潮》2018年7月頭條詩人——湯養宗。

詩人簡介

人间的旧句|《诗潮》七月头条诗人:汤养宗

湯養宗,當代著名詩人,1959年白露出生,閩東首府霞浦人。出版詩集《去人間》《制秤者說》《一個人大擺宴席 湯養宗集(1984-2015)》等七種。先後獲得人民文學獎、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獎、《詩刊》年度詩歌獎、儲吉旺文學獎、滇池文學獎、揚子江詩學獎等獎項。作品被眾多文集、年選及核心年代選本選入,部分詩作被翻譯成外文在國外發表。

湯養宗自選詩

捉 迷 藏

後來。我從那個大木箱裡爬出來

我的父母死了

房子變成了別人的房子

尋找我的小夥伴,都已經兒孫繞膝

我是他們的失蹤者,他們也是我的失蹤者

一下子就有了今昔

有了不容分辯

萬物就這般鳥獸散

差一點哭出來的是,他們還記得我的名字

人間的舊句

有人用槍頂著我的腰桿,要我俯下身去

辨認出一地雞毛中的塵與沙

還有更不堪的戲耍

要我使用減法,淘洗出黑炭中

最後的黑。

我記憶裡只收藏著幾具剔除後的白骨

並交給了大地與墓穴

一隻盒子裡,還留有

母親死後被我剪下的一束白髮

這些都是人間陰涼的舊句

你們嫌棄我每天說出的話還是沒有新意

就是不知道,你們所說的人間

最近又出現了哪些新詞?

終於變老——寫給即將到來的六十歲

“你變老了!”是的,老

是突然變出來的,一個囚徒終於出獄

終於可以說:“你我已經兩不相欠”

爐火裡全是炭,認從,接近仁

溪流盡頭,見到了四面八方湧來的水

在手上,石頭果然

變成了捏來捏去的泥巴

一道神諭一路被我帶在身上

現在解開,只有三字:“相見好”

站在星空下,看到了一盤

棋局,密密麻麻寫著我的

殘稿,它已經不計較另一旁的誰

還要細看,歷經良久的策劃

窄門終於打開

並傳出了先人的訓示:“跪下吧!”

感謝你一生經歷過的苦難

你遭受的雷聲,再不會

攔腰抱住你,那些粗茶淡飯

一直長有眼睛,它們沒有虧待你

沒有忘記,你抬頭間的群峰與蒼茫

十 間 海

我有十間海,住著人間最美的心跳

十萬畝牡丹在海面發出月亮的體香

海的十間房,每間都是星宿的房號

海神住這頭,仙女在那邊沐浴梳妝

去雲上投宿的人,這裡就是落腳處

為命運問路,大海點亮了一簾星光

今夜適合醉生夢死,適合內心起火

適合優遊適合拋擲時光,適合魂不守舍地冥想

人神之約

我頭頂有一寸之憂。

而三尺處,有神明。

這傳說中的河水和井水,多像一則緋聞

讓普天下的牛頭,一直在苦找那張馬嘴。

人间的旧句|《诗潮》七月头条诗人:汤养宗

往 返 課

在我村莊,白天你我都是清白的山水門徒

一旦天黑夜晚,便進入人間變故的時鐘

或者說,遠古只是反穿的

某件衣服。必須用反向的話,把話說回去。

一幫人在來回走,白天為路邊草木

入夜,就會在石頭上摸到誰的呼吸

摸到走獸或飛禽的皮毛。

樹身也是人皮,比復活的傳說

略為具體,也有敏感地帶

發出的聲音帶回了某婦人走失的消息。

隱與顯只要翻過這堵牆

便能看見另一面早就塗寫著什麼字

人鼠之間也默契地維護著

誰的往返術,扮演誰是人誰是鼠

隔江那頭有人對此質疑不已

可開闊的江風總是逆流送來一些身影

樹梢上也有什麼嚓的一聲

匯入不約而同的群體,當中的

誰去,誰來,顯得更有血性及歸宿感。

有人開始發話,看到了

鏡子裡的另一面鏡子,“你叫夜鶯嗎?

才知道你一直藏在我們中間

而從白天飛出去的,在夜晚就會真相大白。”

時間在這裡一再作亂,它不想

借屍還魂,卻總在村中一個新生兒的

啼哭聲中,發出孤證,誰已回來

神仙一直在邊上發笑

我正在做與做過的許多事,神仙

一直在邊上發笑

比如那天,我裝作一隻螞蟻

躲在草葉下睡覺,那頭獅子

正一路追趕羚羊

被我伸腿一絆,獅子便栽倒在路旁

又比如現在,我作為獅子

正一路追趕羚羊

睡在草葉下的螞蟻,突然伸出一腿

我便一下子栽倒了在路旁

一想到那些鄰居

一想到空氣中還有許多我看不見的鄰居

麒麟,九尾狐,英招,飛廉,當康

這些蒙著臉或者被傳說

抽去影子的精靈,我對我所擁有的

修辭學,又信心不足

一想到我模擬的仇人正在

為所欲為,將月光一平方一平方地拿走

我越來越陷入黑暗

明知不夠用,我還是動用了

不夠用的修辭學,一聲聲叫喊

“誰快來幫我!快快幫我”

堅信有人總不會背信棄義,將我看作

處在弱勢的人,哭了很久的人,不能捨棄的人

我與世界再也不是給與不給

手捏兩顆小石,神諭在我掌心

丹藥是隨時可以出手的

霧中的鳥鳴,知道一個人還有別的出手

巨大的糧倉已空

飢餓,盯著這兩枚豆子

神也知道我同時領取到了自己的節省

我與世界再也不是給與不給

我與人間只剩最簡單的數字

一加一,二。或:一減一,零。

血 月

因為我們對愛不信任,愛用手指頭

對天上的星群戳來戳去

每次天象呈現異常,便如臨大敵

指鹿為馬,並呼之欲出

關於這次血月,人類的哀愁

再一次亂了秩序。殘酷的愛

好像又要生變。你難道比我更要鐵了心?

不會的,我的兄弟

這只是再一次證明

我一生所推演的遊戲,又再次被誰推演

在那人所共望的黑白之間,不是白就是黑

人间的旧句|《诗潮》七月头条诗人:汤养宗

左 嶺

在左嶺。卻找不到哪裡是右嶺

可是左嶺上的廟門是往右開的

樹的長勢也朝右邊

日頭也先從山頭的右邊升上來

當地人說:妖精都喜歡

藏在右邊。我看了看自己的兩邊手

又悄悄把一隻手插到褲袋裡

好像那隻手也有一扇廟門

和尚在門內唸經,妖精被經語

鎮壓住。當我偶爾出手

便有左右不同的問題把那個誰搞暈

一座嶺壓在他肩上,分不清

壓力來自左邊,還是來自右邊

十八相送

光陰在你我看到看不到的地方

大做手腳,小做手腳,一一的,都做下手腳

月亮在我看得見的柴門外大吃桃花

小生當著全場觀眾吃著可口的花旦

我陪春風走一程又再送一程

像戲臺上的十八相送

只有我沒看見自己相送的春風從未喜歡過我

這是誰做下的最大的手腳,我一生熱鬧

又兩手空空,像一直矇在鼓裡的反間計

斷 章

坐在半坡石頭上,腳下城池人猿對罵

一城人看去都是我的,我像村長

村長老愛罷黜自己,看天,看雲

也可以這樣說:好吧,你們玩你們的

左右為難

昨天被老婆逼著去體檢了,被超聲提示

左心室舒張功能降低。還被醫生

奚落:這男人還強

這就叫左右為難。我承認

身體裡還儲存有一些子彈

可我真的已不想再出擊,並知道

左右心房裡有兩隻手

你來我往在親熱,其實都互不認賬

只是做一做表面文章

兩邊手其中一隻不像是我的

時常有壞念頭,想去外頭當名老大

它有一個看去很上進的名字

其實叫起來很不齒

在左心室,或者右心室,這個人

也不管年已邁與事已稀

會突然大聲喧譁

想傾囊相授,狂熱得再來一場

以為自己還是名愣頭青,說我還怕你不成

東衝半島上的“牛腳趾”

半島的盡頭處叫牛腳趾

腳趾之外,是深淵與上天的韁繩

整片土地在急剎車

人間在急剎車

等於一條大長腿在腳尖處鉚足了勁

大地也會說:我站的地方好險啊

腳下滄海橫流,人世

就應該在岸上

幸好有了這腳趾,懸崖勒馬這個詞

依然有效,並讓我們觀察

它很落實,類似於一顆小螺帽

懸空處,是孤絕的心

有人一激靈

大海立即轉過了身,它愛世界的跌落

一聲驚歎,甚至

打了個趔趄

犯錯的人類曾也這樣免於沉淪,終又

被誰提了個醒,嚇出一身冷汗

最後的力

相當於全部用在幾個大小不一的腳指丫上

那日,時間判定,我的指紋再不許用上

鐵書終於鑄成,那天,時間一錘

定音。判定。我四肢冰涼

指尖再不能伸向由我建造而成的帝國

那座人跡罕至的寶庫

我的兒子,萬分著急

拼命想搓熱我右手的那截拇指

上頭,有一朵由我個人指紋組成的星雲

他要喚醒它,喚醒我的熱血

用它再去喚醒那扇門,他要印證

這個孤僻的老頭,到底留下了什麼

可這是不可能的。血已徹底

離開了我的指尖

比一隻鬥敗的老獅子

更死心塌地地收起了自己的爪子

這個人曾經搬弄過

事物的是非,指鹿為馬,讓時間兵分多路

如今它們已一一成為無效

砍下這節指頭也無法讓那扇門開啟

一切已鐵定,只要你看一看我謝世的神情

依然緊咬著牙關,依然一臉弔詭

從這張紙到另一張紙之間的事

由一張紙翻到另一張紙,便是

從北宋翻到南宋

也是從鷹翻到沒有羽毛的天空

我們很少從最後一頁寫到第一頁

不可能用南宋的水

去澆滅北宋的火

那天,我寫了個偏旁

天下人便知道,它的另一旁

即將飄來一朵白雲

內心的事註定呼之欲出

唉,這就是哀愁的秩序

書生們喜歡撕了再撕

又寫一張,喜歡用南宋的墨

把北宋顛倒過來,寫成

老死不相往來

或在最後一頁才寫到開宗明義

發現第一筆就錯了

像燕子那樣不懂事

說江南與江北,自古有兩個故鄉

我私下裡養了那麼多東西,十隻老虎,一隻螞蟻

私下裡我養了那麼多東西

十隻老虎,一隻螞蟻

遙遠的天邊幾顆具有私人小名的星星

那群神出鬼沒的藍鯨

太平洋洋麵上今年第某號颱風

一罐月光,取于山頂上枯坐的夜晚

總有個聲音在威脅我

說:我要殺了你

我說慢,我把我養的一樣樣拿給你看

結果這人就改了口,說錯了

我不能殺你,我也殺不死你。

睡在天下

家以外,朝東我能睡,朝西也能睡

身體已經服八卦,身體中的

金木水火土,負陰抱陽

又無依無靠,打鐵的在打鐵,做篾的在做篾

十萬大山橫臥於兩側,我鼾聲如雷

十萬火急是誰的急,屋頂有天,頭下有枕

睡不著的那天,聽雞鳴,如聽訓誡

一聲。兩聲。又一聲。叫得山好水好人寂寞

長 聲 吟

人世也是太小的世,屋瓦連綿

我又遇見了你

民間有攝魂法,還有趕屍術、變臉咒與隱身符

問我是誰等於在問花在東風哪一枝

人生只有兩天,白天與黑天

從樹洞進去的螞蟻,一會兒出來

已變成長有翅膀的昆蟲

且看人人所要的相見歡

且認清虛門與實門,活門與死門,左門與右門

開了又要關上

人间的旧句|《诗潮》七月头条诗人:汤养宗

在 蔡 甸

丁酉四月廿,小滿,宜祈福、入學、開市、求醫

忌詞訟、安門、移徙

唯獨沒有提到,宜與不宜:

遇知音。

丁酉四月廿,小滿,我在楚,在蔡甸,在鍾子期墓地

在高山流水發端處的丁酉四月廿,小滿。

這天天氣很好,我也很好

我還像,時光小賊想遇一遇知音

兩千年前,一個人砸碎琴完成了天地的絕響

天地啊,今天丁酉四月廿,小滿,宜不宜遇知音?

爐火空茫,他們要我打造出一把

最鋒利的劍

其實最好的鐵器都不是肉眼能看到的

也不是我的爐火千呼萬喚的

一遍又一遍的淬火

好劍是身體裡一塊最要緊的骨頭

具體是哪一塊,許多人

一直摸不到

摸不到的一把劍你我很少有機會使用到

你也是鐵匠,一生的鍛造

花費了最隱忍的心血

萬古來我們兩手空空,長夜裡

這身皮囊即是劍鞘

聽到了錚錚作響,壞脾氣與心有不甘

火花飛濺,或淚水空流

自言自語:我有千歲憂,卻已鏽跡斑斑

不 屑

越來越感到,好事已經做到了頭

壞事卻要做了又做

明月和清風都有點變舊

荒郊有飛蝠,那是不久前的志士,沒世而不名

我在南方寫詩,四周都是鳥糞

想繼續祥好,卻陷入無依無靠

溫厚,仁,美貌,節,獨善,這些詞越寫越少

羞辱我的,還有不時泛起的掌聲

今夜我在酒中。不在你的手心

今夜我在酒中。不在你的手心

不在你的手心,另一個誰便立即說:多麼好

永遠以來,永遠的人,喜歡像我這樣

在酒中把自己拽出來。今夜被拽出來的人

都要去烏有鄉。而這麼好的酒

為什麼君子喝了說好,小人竟然也說好

一想到這麼好的我,與世上那麼多的壞蛋

正在同銷萬古愁,我心頓時安頓

原諒了好人與壞人,可以一同逃出誰的手心

今夜我在。我在酒中。又一個

心有所叛的人,說鄉愁並不是你說的那樣

今夜我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

誰也別想說,我還在你的手心

今夜天大地大月亮大我也大。眾多的風

正吹過眾多的人間。眾多的小腳

也被授予眾多的路。一切正按古老的步法

面對三千里江山美色,左一腳右一腳

每一腳踩去,都走在另一具身體的前頭

他們說,別管他,放這個人走吧

多麼善良的話!說出了一個叫不住自己的人

我為什麼非要做一名詩人

棉加上花。鐵加上鏽。再加上一個人

為什麼非要做一名詩人

這問題老讓我想到那隻熱鍋上的螞蟻

什麼地方不能討生活

非得到那面鍋蓋上走來走去

難道凡是燙腳的地方才是有溫暖的地方

難道你就是那個

寧願被莫名的香氣一騙再騙卻不知腳下有火的人

我與那個網名叫時光魔術師的人廝混了這麼多年

那天起,他取了這個怪名後,那天起

他也開始有了我的名字。

一人做事可以一人當嗎?那天起

我也開始思考這問題:當老虎又被叫作大蟲

弘一的身後還有個李叔同

便明白為什麼許多候鳥在南方是這隻鳥

到北方又成為另外物類的秘密。

一隻鳥被同一場風雨吹打,可以流出

不一樣的眼淚。彷彿是

與另個人靠在一起,又相當於

一碗苦藥分成了你喝一口我也喝一口。

這分身術還包括看住他的種種器官

他的眼睛、鼻子,口臭,有毛病的胃口

鐵石心腸成了你的心腸與我的心腸

統一使用與各自為陣,像天下合久必分

你看我多出一條尾巴,我看你

完全是被國家劃出的另一塊地。

某面鏡像裡也有全家福的時候,再多看一眼

又藏有各自的小把戲。這是難題

也是某王朝的兩個版本,你的正史與我的野史

謁李叔同淨峰寺留錫處石室

在一個最好的時代依然能看到

李叔同自制的便溺處

同樣,這一是一二是二的下午

天上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雨水

對我的頭臉灑下幾滴,又立即無影無蹤

我愛這座儒釋道相依同處的奇山

變形與寄存手法多端

滿眼亂石,比世道中的擁塞

分出了更細緻的分道與揚鑣

某處有仙人登天的足印

顯然,在世的人,都有逃遁的子虛鄉烏有村

更愛先生的隱與顯,有形與無形

在山頂呼嘯而去的大風中

人間留下了人間,肉身卻不盡然

而你我一定有孤清時的排除,比孤憤更不得法

一泡沖天,對著滿天下的這聲名鵲起

去遠方,去談論身家與背叛

多麼有趣的事件,我陪著我的身體又要去遠遊

拉拉扯扯,彷彿這是兩個人

從難以取捨,到難以區分誰帶領誰

山河殊異身與心,去留各留有一手

總有個要脫身,變形,不認

我拽他,他也拽我,為了那漸要迷人眼的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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