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是村莊的記憶

於村莊而言,誰才是最長情的陪伴者?

是在這裡世代繁衍日作夜息的人們嗎?人生不過百年,百年之後,一抔黃土加身,形殞神滅,除了親人與知己,誰還記得有誰曾經生活於斯,都有過怎樣的過往。況人世無常,歲月多艱,誰又能保證就一定能夠廝守祖祖輩輩紮根的村莊而不會流落他鄉甚至徙轉異邦,猶如一片飄零的樹葉。

樹,是村莊的記憶

是這裡的土地嗎?土地供養了耕種其上的人們,如果說土地有生命,有情感,那也是在這裡耕作的人們賦予它的,這份情誼是用汗水乃至血液澆灌而成的。而當這些勞作的人們像成熟的麥子、稻穗一樣一茬茬地躺下,躺在最親近的土地上的時候,關於村莊的記憶已被時間這把鋒利的鐮刀揮斷,土地和村莊的聯繫換作了又一季的莊稼。

是家家戶戶的房舍嗎?顯然也不是。再古老的房屋,它斑駁的背影,也終將像瓦上的清霜、廊下的微風一樣,消逝在坍圮的時光裡。

……

樹。

唯有樹,唯有樹是村莊最忠實的陪伴者,它們繁茂著村莊的記憶,更記下關於村莊的點點滴滴,是一部活著的信史。

樹是什麼時候站立在村莊裡的,沒人能夠做出準確的回答。或許是先有樹,才有了村莊。有了樹,如同有了一個標杆。樹,年年吐綠,歲歲蓬勃,正應合著人丁興旺的美好祈願。與樹為鄰,伴樹而居,在樹的間隙裡,房屋拔地而起。

樹,是村莊的記憶

它和主人親手栽下的樹不同,它像是後孃生的,缺少關心與疼愛,而且地位不保。能夠幸運地活下來已屬不易,而要長大成材,更是艱難。可不管怎樣,樹不會在乎自己的出身,樹就是樹,樹就該是樹的樣子,它們不會妄自菲薄,也不會傲慢嬌縱。

即便到了肅殺的冬天,那些兀立的枝幹也會像嚴肅的戈矛,護衛著家園,讓人安心,在此安居。樹漸漸長大,它們毫不吝嗇地獻上繁花、濃蔭、碩果作為回報。

樹,就這樣挺立在村莊裡。冬去春至,寒來暑往,它們漸漸成了村莊裡最年長的成員。它們見證了四季的更迭、人世的滄桑。

一個人來到世間,從此便和樹有了不能割斷的關聯。

生命呱呱墜地,嬰兒與母體分離,按照習俗,是要將胎衣懸掛在樹枝上或掩埋在樹根下的,這是希望孩子能夠像樹一樣茁壯生長。

樹,是村莊的記憶

孩子得以茁壯成長。從橫生的樹幹或相鄰直立的兩棵樹上垂下的一架鞦韆,像鐘擺一樣,將童年的時光一天天地翻過。那些頑皮而又爽朗的笑聲,會時常爬上樹幹,從枝頭的槐花、桑葚、櫻桃、杏子、桃子、紅棗裡綻出昨日的芬芳甘甜。

像小樹苗一樣,孩子噌噌噌地往上躥,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他們早已像大樹一樣魁梧,或者婀娜。為了迎娶,當初栽下的樹現在可以派上用場了,建房子、打傢俱都需要;因為出閣,準備嫁妝,一直相伴的樹被做成陪送的箱奩,十七年前埋在樹下的那罈女兒紅早已芳香四溢,被幸福而隆重地起出,用以宴享親朋,傳遞喜悅。

日光月影、雨雪風霜從樹上滑過。

樹不僅見證了村莊的喜悅,也窺察了村莊的憂傷。

那是誰家的男人要走出村莊離開家鄉去遠方闖蕩,因為貧瘠的土地,總是虧欠一年年的辛勞,再也支撐不起日漸乾癟的希望。村頭的那棵大柳樹下,太多的不捨與牽掛,被分割成漂泊與留守;此後,那一夜夜的孤燈照壁、冷雨敲窗,讓屋外的樹感到不忍,它們只能屏聲靜氣,偶爾也發出充滿憐惜的輕嘆。

樹,是村莊的記憶

那是誰家的媳婦因為家庭瑣事,願望沒能實現,或是受了委屈,排解不掉,一時慪氣,傻傻地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了樹幹或房樑上垂下的三尺繩套。木訥的男人默默地流淚,失慈的孩子滿心痛苦與怨尤。

那是誰家出門在外的孩子,遭遇了不幸,活蹦亂跳著走的,而今卻靜靜地躺著回來了。那不是歸根的落葉,而是被折斷的枝幹,裸露出白森森的恐怖與心痛。

大樹默默無語。

它知道自己總會有這麼一天,要以另一種姿態去陪伴生活在村子裡的人們。它甘願被大卸八塊,還要被釘上那麼多的棗核釘,像是受刑。這是它的宿命,也是它的使命。為了以後能夠方便地找到祭奠的地方,親人的墳塋前會插柳栽樹,這是和親人對話的通道。而那方墓碑,是永不枯萎的樹。

樹,是村莊的記憶

但是樹知道,自己也會有老去枯萎的一天。

當挖掘機轟隆隆地開進寂靜的村莊的時候,這裡將被水泥與鋼筋佔領,村莊將不復存在,只會留下一個曾經熟悉的地名,讓後人費解,他們或許會好奇地探尋已不符實的地名的來歷,像是觸摸樹們深埋地下的盤根;或許根本就不在意。

樹,這裡最年長的性靈,已經沒有了容身之地。它們不會投降,它們會英勇地倒下。

只是那些深刻在年輪裡的記憶,該交給誰來傳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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