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雅爾科夫的“探險”確立了一個重要的分界點，在他之後，沙皇及其政府開始強調遙遠東方的土地自古就是屬於俄國的，而俄國探險隊的到來是對未開發之地的開發，是對國內荒僻之地的移民、開發和經營。於是，一個新時代開始了，這就是所謂的“內部殖民”時代。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2001年，俄羅斯國家銀行發行了一套“16—17世紀開發西伯利亞”紀念幣。下圖是其中的一枚紀念幣，它是紀念一個叫瓦西里·波雅爾科夫的哥薩克於1643—1646年對阿穆爾河沿岸地區進行的“探險”活動。在這枚紀念幣一面（左圖）的中心圓處，上方是他從雅庫茨克到阿穆爾河的路線圖，下方左側是波雅爾科夫的頭像，右側是他乘坐的“科齊”木船。
下面是俄羅斯史書中的一張圖頁，圖的左上方是這位波雅爾科夫的雕像，右下方的紀念幣上的文字說明是：“他沿阿穆爾河開發土地，最早開闢了通往阿穆爾河沿岸地區的道路。”這種言簡意賅的評價把波雅爾科夫送上了俄國收集土地的神殿。
正如我們在前面的文字裡所敘述過的，別克托夫在1632年修建了勒拿尖柱碉堡。1638年，沙皇開始往這裡派遣軍事長官，第一任軍政官叫彼得·戈洛文。這是一個殘酷無情、手段狠毒的軍人，尤其是對那些不願繳納“雅薩克”、抗拒臣服俄國的“異族人”（“инородцы”——這是當時沙皇政府對東西伯利亞各族人的蔑稱）毫不留情。從上任一開始，戈洛文就奉命積極支持別克托夫、莫斯克維京的“拓荒”、“探險”、收集“雅薩克”和新土地的活動。
因勒拿碉堡遭勒拿河水氾濫的威脅，戈洛文有意將碉堡遷個新地方。沙皇米哈伊爾·費奧多羅維奇也正想將土地收集迅速東擴，於是指令戈洛文“一定要建造雅庫茨克碉堡”。而這時的瓦西里·波亞爾科夫正在戈洛文手下當“文書官”（相當於軍政長官的“辦公室負責人”），是軍政長官的“助理”。戈洛文派他去尋找一塊可將尖柱碉堡遷移的地方，於是，我們這篇歷史記述中的主人公開始走到了前臺，在俄國史書上開始有了關於他的記載。波亞爾科夫找到了一塊適合建造新碉堡的地方，他在給戈洛文的呈文上說：“有一塊叫埃尤科夫的草場，是個建造碉堡最好和最合適的地方。”
於是，戈洛文下令哥薩克隊伍前去建堡，哥薩克隊伍四處驅逐原地的居民——雅庫特人。埃尤科夫草地是雅庫特人放牧的場所，他們對戈洛文的強行遷移和哥薩克的暴行進行了三次激烈的反抗。除了建堡，戈洛文下令哥薩克強徵“雅薩克”、對拒不繳納“雅薩克”的雅庫特人登記編冊。1642年2—3月間，雅庫特700多人對碉堡發動進攻並將其圍困，他們呼喊出的是：“牲畜不交出，雅薩克不交納，我們的土地絕不給！”（這次雅庫特人的反抗被史書稱為“1642年雅庫特起義”。）戈洛文下令鎮壓，對於反抗者格殺勿論。結果是，雅庫茨克碉堡周邊的許多雅庫特人的房舍連同居民被焚燬，反抗者的首領和雅庫特“最優秀的人”均被吊死或殺死。
畫家筆下的1642年雅庫特人的起義
直到第四次，1643年，哥薩克才終於在勒拿河的左岸建起了新的勒拿碉堡，改名為雅庫茨克。也是從這時開始，沙皇政府向東西伯利亞收集土地的橋頭堡才從葉尼塞斯克轉到了雅庫茨克。雅庫茨克成了新的行政中心。這期間，恰好有幾支哥薩克隊伍在東西伯利亞“探險”。一支隊伍是哥薩克阿特曼米·佩爾費裡耶夫的隊伍，佩爾費裡耶夫曾經多次東行。1625—1627年，他隨一支隊伍“探險”到貝加爾湖的東岸，他在給上司的報告中這樣寫道：“這裡是人口眾多的地方，紫貂、海狸、牲畜極多。”1628年，他讓安加拉河沿岸的通古斯人“臣服沙皇”，並將極其大量的“雅薩克”（438張紫貂皮）帶回葉尼塞斯克。1638年，他跑到了貝加爾湖的北岸，第一次闖進了布里亞特人的達斡爾的土地。他的報告裡提到，他聽說在一個叫“石勒咯河”（即阿穆爾河）的地方“有許多定居的、種植糧食的人”。
還有一支是哥薩克耶納列伊·巴赫傑雅羅夫的隊伍。此人也是戈洛文的一位“文書官”，是隨戈洛文和波雅爾科夫一起來到雅庫茨克的。1640年，他奉命去安加拉河支流伊裡姆河地區“考察”那裡的鹽儲藏和能否建造熬鹽廠。他在此次的“考察”報告中提到，當地人說沿維季姆河而下可到達“石勒喀河”。這信息讓沙皇驚喜不已，勒令戈洛文迅疾組織“探險隊”前往維季姆河“徵繳雅薩克和尋找新土地、銀礦、銅礦和鉛礦以及農耕地”。沙皇還指令他們要了解在維季姆河和石勒喀河沿岸居住的是些什麼人以及“尋找通往中國的道路（проход в китайск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沙皇政府還為此行配備了糧食和包括大炮在內的武器裝備。巴赫傑雅羅夫“探險”的結果是，最終證實了阿穆爾河的存在以及它還有一條支流——結雅河（即精奇里江）。
從東方最前沿傳回的這些信息，刺激了沙皇及其政府沿維季姆河、石勒喀河和結雅河收集新土地的雄心大志。1643年7月15日，戈洛文尊奉沙皇的指令組建新的“探險隊”：“根據全俄國君沙皇和大公米哈伊爾·費奧多羅維奇的指令，侍臣和軍政長官彼得·戈洛文命令文書官瓦西里·波雅爾科夫由雅庫茨克城堡出發去結雅河和石勒喀河，為國君徵繳雅薩克、尋找不繳納雅薩克的人以及銀、銅、鉛礦和糧食……前進，為國君的事去效勞吧。”
徵繳“雅薩克”
經過一年半時間組建起來的這支“探險隊”，十足地顯現出了沙皇及其政府迅速東進，收集更多雅薩克、土地和資源的宏圖大略：全隊133人，其中的112人都是擔任軍職的哥薩克，除此之外有專門徵繳雅薩克的人，有專事皮毛加工和買賣的“狩獵人”，有“通譯”，甚至還配備了器械和武器修理工。給這個探險隊所提供的輜重和武器的數量之多，是自羅曼諾夫王朝收集西伯利亞土地以來幾乎沒有過的。
波雅爾科夫的隊伍從1643年6月出發，歷經三個冬天，於1646年的早春回到雅庫茨克。1643年的秋冬之際，波雅爾科夫來到了阿穆爾河及其支流結雅河地區。他在這塊被他們稱之為“達斡爾”的地方建造了過冬的碉堡，瞭解了當地的情況，把直至鄂霍茨克海東岸的土地都“收集進俄國”。這一切在他後來給軍政長官和沙皇的呈報中這樣寫道：在結雅河兩岸不斷碰見村莊，都是寬敞的木房子，建造結實，窗戶被油紙封得嚴嚴實實。達斡爾人家存有糧食和豆子等吃食，有很多牲畜和家禽。他們穿著絲綢或者棉布衣服。絲綢、布匹和金屬等製品都是從中國用毛皮交換來的。他們也用毛皮向滿洲人繳納貢賦。
畫家筆下的波雅爾科夫探險隊
從上述文字可以看出，一是，在波雅爾科夫到達阿穆爾河及結雅河時，這裡的達斡爾的土地並不是未開發的荒涼之地，這是達斡爾人世代居住的農耕富庶之鄉；二是，這方土地與遙遠的莫斯科毫無關係，而是與“滿洲人”的中國不僅關係密切，而且他們向中國繳納貢賦；三是，波雅爾科夫將這一土地“臣屬”於俄國的根據是：這土地是他首先“發現”的，來到的，因此就是“我為沙皇收集的”，是“俄國的”。這讓達斡爾人很反感，不能接受。
這個冬天，波亞雅爾科夫是在這裡的碉堡度過的，但是哥薩克的糧食很快就斷頓了。波雅爾科夫派出由五十人長哥薩克彼特羅夫帶隊的武裝隊伍去向達斡爾人徵繳糧食。波亞爾科夫給他們的指令是：不交糧，不臣服，就武力解決。達斡爾人不允許哥薩克接近寨門，哥薩克就勒令達斡爾人的首領走出寨門，只要他們臣服“全俄國的沙皇”，不會傷害他們。幾個寨子的達斡爾首領聽信了此話，但他們一走出寨門就被哥薩克抓為人質，強令他們交出糧食。更多寨子的居民則是對他們怕而遠之，同意給他們一些糧食和牲畜。為了以防萬一，他們在離自己的寨門外一俄裡的地方架設帳篷，把糧食和牲畜放那裡，不允許哥薩克進入寨子，更不會臣服“全俄國的沙皇”。
探險隊徵繳“雅薩克”
彼特羅夫等人大怒，立即對寨子發動攻擊，企圖用武力奪下達斡爾人的寨子，強令他們臣服。達斡爾人奮起反抗，戰馬嘶鳴，弓箭齊下，戰鬥中狂暴的哥薩克死了9人，更多的人被箭矢所傷，彼特羅夫等人大敗而回。波雅爾科夫見狀大怒，不僅沒有徵繳到“雅薩克”，沒有讓達斡爾人臣服，反倒損兵折將，更為嚴重的是波雅爾科夫的“探險隊”要面臨飢餓致死的寒冬。波雅爾科夫殘酷地懲罰了彼特羅夫等領隊者：不把尚有的糧食分給他們。最後彼特羅夫等人凍餓而死。
波雅爾科夫等人熬過了1644年的嚴冬，5月底，他得到了糧食和人員支援，沿著結雅河下行。6月一到，正是夏收季節，達斡爾人忙於收割，疏於防衛。波雅爾科夫的隊伍就沿途搶劫糧食、牲畜，也就是說，他們用哥薩克在東進西伯利亞起就慣用的打家劫舍的辦法，不斷地讓自己吃飽、讓輜重重新滿囊。這塊糧滿倉、畜滿圈的地方讓波雅爾科夫等心胸大開，喜樂滿懷，正如他後來的呈報中所描述的：“在結雅河和石勒喀河生長著6種穀物：大麥、燕麥、黍子、蕎麥、豌豆和大麻，而在巴爾達奇寨子那裡還種植蔬菜，黃瓜、罌粟、豆類、蒜、蘋果、梨、核桃，俄國胡桃。”於是，波爾科夫就在這裡修建起表示新收集土地的俄國標誌——尖柱碉堡，在這裡過冬。波雅爾科夫在這裡打聽到，自結雅河河口至阿穆爾河，還居住著另外一些民族的人，他們人數眾多，而且農耕定居，富庶一方。而這種人多地富的地方正是沙皇政府急需的新土地。
東西伯利亞各族居民被迫繳納“雅薩克”
於是，波雅爾科夫的“探險隊”沿江而下，沿途向當地居民武力征繳“雅薩克”，把他們收繳“雅薩克”的土地歸為俄國的新土地。波雅爾科夫在呈報中反覆說，這些人“從沒有向任何人繳納過貢賦”，是他們探險隊首次發現了這些民族以及他們的土地。這一年的冬天，波雅爾科夫在阿穆爾河地區修建了好幾個尖柱碉堡，這些碉堡分佈在從如今的布拉格維申斯克至烏蘇里江沿岸。波雅爾科夫“探險隊”的徵繳、劫掠使當地居民的財物大量喪失，房舍被毀，平靜的生活遭到破壞。僅在尼夫赫人居住的地區，波雅爾科夫就強徵到了480張紫貂皮，6件紫貂皮襖，還把一些當地人作為人質帶回到雅庫茨克。從結雅河至阿穆爾河沿岸各民族此起彼伏地反抗，波雅爾科夫“探險隊”的人員也不斷減員，傷亡慘重。
波雅爾科夫的“探險隊”是在火與血的爭鬥中為沙皇俄國發現了結雅河和阿穆爾河的，他們在尖柱碉堡裡的生活，尤其是冬夜也是心驚膽顫的。1645年的夏天，波雅爾科夫認為軍政長官的使命已經完成，對沙皇的效忠已有結果，於是折回北上，沿薩哈林灣、鄂霍茨克海，來到了他的先行者們都到達過的烏利亞河口，再從那裡回到了雅庫茨克。在烏利亞碉堡，波雅爾科夫還不忘帶一份厚禮回雅庫茨克：他抓獲了附近的通古斯人帶路，強徵了大量的紫貂皮和紫貂皮製品。更為重要的是，他給沙皇政府送上了一份有關結雅河和阿穆爾河平原地區的地理、風情、習俗、作物、民族的詳細稟報和各種製圖。
波雅爾科夫探險線路圖
波雅爾科夫在給沙皇的呈報中，不僅詳細描述了“探險”的情況，而且對今後如何在阿穆爾河平原、遠東及濱海地區收集新土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議：“那些土地現在已經能夠歸屬你國君沙皇了，並且它們給你的利益，國君，將是很多的……因為那些土地上人很多，穀物很多，紫貂很多，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的野獸，莊稼長得很多，那裡的河裡魚很多，有糧食儲備，你國君的軍政人員不會缺糧了。”為了保住這塊在波雅爾科夫看來如同天堂般的地方，他向沙皇主動請纓再次出征遙遠的結雅河和阿穆爾河平原地區。他寫道：“為了徵繳雅薩克並讓這些新土地歸屬你尊貴的沙皇，派300多人去足矣。”
沙皇政府對波雅爾科夫的“偉大發現”和“征服功績”大加讚賞。他被從雅庫茨克召到莫斯科，沙皇將他從一個封地的貴族晉升為莫斯科的貴族（也就是說，從地方級升到了國家級），並且由國庫支付他高額的年俸。此後他擔任過幾個城堡的軍政長官，但俄國史籍對他的記載就極為不詳了。有記載說，他的晚年是在莫斯科度過的，享受了國家的供養和平靜無憂的生活。
畫像：晉升為莫斯科貴族的波雅爾科夫
雖然俄國的史書對波雅爾科夫“探險”結雅河和阿穆爾河歸來後的生活和經歷“從簡”，但他為沙皇收集新土地的偉大功績卻是不斷被讚頌和謳歌的。在“收集俄國土地”這一跨越幾個世紀的壯舉中，波雅爾科夫作為神的光彩永遠在閃爍，他在神壇上的位置永不衰退。究其原因，不外四點：
一是，波雅爾科夫在其稟告和呈文中一再強調，在結雅河和阿穆爾河地區，他，俄國人是第一個到達的，這裡的達斡爾人等民族從來不向任何人繳納貢賦；在三年的探險中，他從沒有遇見過任何“滿洲人”；
二是，結雅河和阿穆爾河地區的達斡爾等民族生產力低下，生產關係和社會發展上都遠遠落後於俄國，通古斯人還處於族長制氏族關係的早期階段；
三是，波雅爾科夫探險隊在結雅河和阿穆爾河的探險活動，無論從探險器具和船隻的製造技術上講、經歷的艱險上講，還是從處理當地的民族關係來講，俄國都是世界領先的；
四是，波雅爾科夫探險的結果給俄國帶來了很多的土地和利益，而且這種土地和利益為後來的探險、拓荒提供了條件和基礎。
於是，在俄國，下面這個論斷就成了波亞爾科夫的永恆豐碑：“佔領結雅河和阿穆爾河平原地區，尋找到了通往薩哈林灣和鄂霍次克海西南岸的道路，這對俄國在東西伯利亞和太平洋沿岸的安全和這一地區的糧食生產與資源開發具有重大的戰略意義。”沙皇俄國把波雅爾科夫奉為至寶，社會主義蘇聯也沒有忘了他。在分崩離析、惶惶不安的解體前夕，蘇聯還為他的探險發行了一張紀念郵票。當今的俄羅斯除了中央銀行發行紀念幣外，在阿穆爾邊疆區結雅區還為紀念波雅爾科夫探險360週年立了一塊碑石。
碑石上的文字是：“波雅爾科夫，瓦西里·達尼洛維奇，結雅區第一榮譽公民”
或許可以這樣說，在俄國“收集土地”的浩蕩歷程中，波雅爾科夫的“探險”確立了一個重要的分界點。在此之前，沙皇及其政府收集土地的重點是放在一個“新”字上的，向東擴，再向東擴，收集更多的新土地。而在波雅爾科夫將結雅河和阿穆爾河平原地區“歸屬”於俄國後，沙皇及其政府則強調了這些遙遠東方的土地自古就是屬於俄國的，只不過是未經開發之地，而俄國探險隊的到來是對未開發之地的開發，是對國內荒僻之地的移民、開發和經營。於是，對俄國來講，一個新時代開始了，這就是所謂的“內部殖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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