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處於什麼時代,魯迅筆下的她值得我們一讀再讀

在《狂人日記》中,魯迅藉著吃人的人的兄弟的囈語,控訴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的歷史。事實上,吃人的人未必只有仁義禮智一副面具,但吃人的嘴臉卻往往是相似的。

就像大家都耳熟能詳的祥林嫂的故事,一般人不過是簡單地將那筆罪孽記在所謂舊社會身上,以為就此完全超越那個時代。其實回到那個當下,祥林嫂作為一個實實在在的女性,她所遭受的困苦、羞辱、汙衊、惡意揣測、精神折磨,都不是一個概念化的“禮教”所能囊括的。

細言之,祥林嫂之死如果純用理性的因果性來分析,是有點奇怪的。給她打擊最大的是,雖然她捐了門檻,但在過年祝福之時卻仍不讓她去端“福禮”(一條祭神的魚)。如果純從理性邏輯來考慮,不讓端就不端,落得清閒,如果真能這樣,她就不會為此痛苦得喪失了記憶力,喪失了勞動力,被魯四老爺家解僱,最後終於死亡了。

無論是處於什麼時代,魯迅筆下的她值得我們一讀再讀

在《祝福》中,“我”曾經向來沖茶的短工問起祥林嫂死去的原因。那個短工很淡然地回答:“怎麼死的?——還不是窮死的。”

事實上,整個《祝福》的情節告訴讀者的恰恰不是這些,從表面上有,她是流落為乞丐而後死去的,好像可以說是窮死的。但是,她為什麼會流落為乞丐呢?因為她喪失了勞動力,連記憶力也不行了,才被魯家解僱的。她本來不是很健康的嗎,不是頂一個男人使喚的嗎?她受的精神刺激太大了,她情感上太痛苦了。

她痛苦的原因是,柳媽告訴祥林嫂:你倒好,頭打破了,留下了一個疤,可是還是改嫁了,在人世留下了個恥辱的標記,這個問題還不大,但你死了以後,到了閻王老爺那裡怎麼辦呢?兩個丈夫爭奪你,閻王是公平的,就把你一劈兩半,一人一半。

生而不能作為一個平等的奴僕,死而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鬼(兩個丈夫在閻王那裡爭奪她,閻王要把她一分為二)。這不是迷信嗎?不是不科學嗎?然而,祥林嫂不但不因為這是迷信而不相信,相反她卻為之而痛苦,為之摧殘了自己的心靈和健康。由此可見,更深刻的因果是,祥林嫂由於對損害她、摧殘她的迷信觀念缺乏認識而導致死亡。

可以說祥林嫂死於愚昧,死於缺乏反抗的自覺性,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迷信?為什麼這麼厲害呢?它是不是僅僅是一種對鬼神的迷信呢?不全是。閻王要分屍給兩個丈夫的說法,前提是女人,包括寡婦,不能第二次嫁人。誰再嫁,誰就得忍受殘酷的刑罰。然而祥林嫂並未要求再嫁,她倒是拒絕再婚,而且反抗了,她逃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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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被搶去嫁給賀老六時,她反抗得很“出格”,頭都碰破了。按道理,如果閻王真要追究責任,本該考慮到這一點,因為責任首先不在祥林嫂這一邊,而應該在搶親的策動者——她婆婆那一邊。然而,閻王並不怎樣重視理性邏輯。

正是閻王的懲罰,暴露了封建禮教的野蠻和荒謬。妻子屬於丈夫,丈夫死了,妻子不能再嫁,她只能作為“未亡人”等待死亡的到來。任何女人一旦嫁了男人,就永恆地屬於這個男人,這是一種得到普遍承認的“公理”。

所以,祥林嫂是沒有自己的名字的。她嫁給祥林,就叫祥林嫂。後來她又與賀老六成親了,該叫什麼呢。賀老六死後,她回到了魯鎮,本該研究一下,叫她祥林嫂好還是老六嫂好,然而魯迅用單獨一行寫了一句: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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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猶豫、商量、討論一下都沒有,就自動化地作出共同的反應。這說明“女子從一而終”在普通老百姓心目中如此根深蒂固。但這只是問題的一面。

問題的另一面是,她的婆婆違反她的意志賣掉她,這不是違反了神聖的夫權嗎?然而又不。原因是還有一個族權原則:兒子是父母的財產,屬於兒子的“未亡人”,自然也就屬於母親,因而婆婆有權出賣媳婦。

更深刻的荒謬是祥林嫂之死,其最悲慘處不在於她物質上的貧困和精神上的痛楚,而在於造成物質貧困和精神痛楚的原因竟是自相矛盾的、不通的封建禮教。不但它的夫權主義和族權主義相矛盾,而且它的神權主義又與夫權主義和族權主義互相沖突。既然神是公正的,為什麼不追究強迫改嫁者的罪責呢?但是,按照神權的邏輯,應該受到懲罰的,還是祥林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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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在表現祥林嫂死亡的悲劇的非理性原因方面,更為深邃的是,這種荒謬和野蠻的邏輯,不僅僅為上層階級,如魯四老爺和他的太太所持有,而且,被統治的下層人物,也一樣認同。在一個受害的弱女子的如此可同情的悲劇面前,居然沒有一個人,包括和她同命運的柳媽以及一般群眾(如沖茶的短工),表示出同情,更沒有任何一個人表現出對如此荒謬的封建禮教的憤怒,有的只是冷漠,甚至是冷嘲。

很顯然,在這背後有悲劇的更深刻的非理性:群眾對封建禮教的麻木。

《祝福》的深邃還不僅於此。就連祥林嫂本人,對這樣的邏輯也沒有感覺到其間的荒謬野蠻。不能參與端福禮,本來,她可以無所謂。但她卻痛苦得在精神和體質上都遭受到致命的打擊。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連祥林嫂自己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合理。雖然在行為上,她曾經是一個反抗者,但在思想上她卻是一個麻木者。很顯然,在這背後有悲劇的更深刻的原因:封建禮教對受害者的麻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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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迷信和麻木雖然不是病,但和病一樣是可以殺人的。祥林嫂的悲劇是沒有兇手的,她是被一種觀念殺死的。雖然這種觀念是荒謬的。

這是一場悲劇,不像《白毛女》,沒有黃世仁那樣的壞人可以復仇,就算把魯四老爺拿來公審,也很難判他的罪。《藥》裡面華小栓的死亡,也是沒有兇手的。正因為此,改造中國人的靈魂才顯得特別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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