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戲:一片平靜之下是深沉的絕望

好戏:一片平静之下是深沉的绝望

前陣子,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因《小偷家族》一片榮獲今年的戛納電影節“金棕櫚”大獎,二十多年的創作讓是枝裕和形成了自己的作品體系,今天我們就在此對是枝裕和導演的作品進行一次梳理和解讀——

今天我要來寫一下日本導演是枝裕和。

是的,前些時候是枝裕和憑藉著他的新作《小偷家族》獲得了今年戛納電影節的“金棕櫚”大獎,和大家一樣這部片子我也還沒看到,我也很渴望搞個點映什麼的能先睹為快。今天全世界範圍內的電影觀念都在改變,似乎大家更認同電影是用來搞票房的,至於得個什麼獎在廣義上來講已經不那麼重要了。但退回去二三十年都不這樣,比如當年陳凱歌因《霸王別姬》獲得“金棕櫚”大獎,那是多大的一個事情啊,不管陳凱歌后來拍了多麼敗筆的作品,但是我們這一代人就是到了現在一提起《霸王別姬》內心還是敬佩得很,蝶衣自有力萬鈞。年輕點兒的讀者可能不知道,那一年是少有的“金棕櫚”大獎同時頒授給兩部電影的一回,除了《霸王別姬》外,還有一部澳大利亞電影《鋼琴課》是一同獲獎了的。《鋼琴課》也是一部非常優秀的作品,評委會評到最後兩部電影都割捨不下,於是“金棕櫚”大獎下了一回“雙黃蛋”。那真是一次對於“旗鼓相當與難分伯仲”的踐行。所以如此贅言,是因為從那以後中國導演再沒獲得過那個大獎,而日本算上最新的是枝裕和,已經有四位導演的五部作品獲得了此獎。前面分別是衣笠貞之助的《地獄門》(1954)、黑澤明的《影子武士》(1980)、 今村昌平的《楢山節考》(1983)及還是今村昌平的《鰻魚》(1997),這裡面除了衣笠貞之助的《地獄門》過於久遠關注度過低外,其他的片子作為段位不太高的影迷來說都應該看過。時隔21年後是枝裕和成為這個小團體的一員,這對中國電影人來說是否該是個自我鞭策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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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今天之所以還要寫是枝裕和導演的第二個原因是一個所謂的“風骨”問題,在《小偷家族》獲獎後,為了與公權力保持距離,他明確表示:拒絕日本政府表彰。他說自己在戛納拿獎回國後收到很多表彰的邀請,雖心存感激,但悉數回絕。他表示,當今(日本)社會正被逐漸“回收”進掌權者們的“宏大的故事”中去,在這種狀況中,作為一個電影導演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與這種“宏大故事”(不分左右)進行對抗,並持續不斷地創作出與“宏大的故事”相對的、多種多樣的“微小的故事”,而這樣做的結果也將令文化變得更加豐富多彩。事情到這兒我就更有興趣來寫這位導演了,能想到保留多種多樣的“微小的故事”,是枝裕和是個有靈魂高度的導演。

日本作為島國多災多難、“禍福同道,盛衰反常”的三觀使得日本人氣質裡帶著其他國家沒有的絕望和悲情。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沒有一個可以做到日本電影所展現的那樣純淨祥和,但同樣也沒有其他國家的電影可以做得像日本電影那樣的骯髒變態。這種純淨和變態,有兩個日本電影導演分別將其發揮到完美的境界,前者是溝口健二,後者則是三池崇史。溝口喜歡用電影演繹東方的經典名著,具有儒家的蘊雅深厚。三池崇史的藝術則本著實驗的心態和魔鬼、極端的天才精神,他將日本電影前衛“變態”的一面發揮到了極致。

這算是個比較偷懶的日本電影的二分法,是枝裕和當然是前一種,小津安二郎也是在那個類別裡,其實是枝裕和感覺在精神上更趨近對於小津的繼承。這一類電影的特點是安靜、細膩、隱忍,有絕望這個民族性做底子,這一類電影是非常容易用氛圍把人籠罩其中的,比如巖井俊二導演的《情書》一片,二十多年過去了,每每想起來我都還在浸淫在那個故事中,這裡恐怕要動用到“悽美悱惻”這個詞來形容了。此外,還有瀧田洋二郎的《入殮師》(說實話在很長的時間裡我是更看好瀧田洋二郎的),為我們展示了尊嚴如何還給死者以及生者如何通過這最後的優雅儀式與死者和解,電影拍得太細緻了,強烈的“被尊重感”在心中升起,想一種執念懷揣到今天。其實,就藝術而言,我們曾是一個非常善於以安靜的方式表達自己巨大悲愴的群體,至今我都非常喜歡明代著名的文學家歸震川先生,把這個人的名字換成“歸有光”可能知道的人會大增,我所以稱他為“震川先生”完全是出於尊敬,在我最喜歡的那篇《項脊軒志》中有這樣的一段:“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此段中你看到哪個字“哭天搶地”了?沒有,字字平靜,但有點基本文學修養的人讀過後都會或遲或早地感受到到那份巨大的悲涼。可以說歸震川先生是第一個告訴我“要用最最平常的文字去表達巨大的悲傷才是最最高妙”的古人。這樣的審美和創作觀念,我們今天似乎遺失太多了,但在日本,起碼在電影裡,應該說還有相同內核的保留。

是枝裕和1962年出生於日本東京清瀨市,畢業於早稻田大學。1993年,拍攝紀錄片《當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和楊德昌》,可以說侯孝賢一直影響著他的創作。1995年,他拍攝了第一部劇情片《幻之光》,並藉此入圍“威尼斯電影節”的競賽單元。1998年,他又執導劇情片《下一站,天國》 。

是枝裕和不是個深思高舉的純藝術片導演,他的作品絕大多數衝突性不強,但絕不乏味,在家長裡短中充滿了人情氣息,讓人心生親近,這裡就要解讀一下他的幾部重要作品。2004年,是枝裕和憑藉劇情片《無人知曉》入圍第5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這一部兒童題材的作品,也是在經歷了前面的探索後確立了他本人風格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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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知曉》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講述了東京一個單親家庭,四個兄弟姊妹被母親拋棄後,獨自生活的故事 。新搬來的公寓這家人是母親惠子帶著四個孩子:明、京子、茂、雪。但母親卻得對周圍的人們撒謊說丈夫去海外工作,自己與長子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事實是其他三名弟妹是“黑孩子”,因為四個孩子有著各自不同的父親。他們一直呆在家中,沒有去學校上學。

在母親去百貨商店工作時,年紀尚小的明就在家中代替母親行使家長的職責。突然有一天母親不見了,她把手中僅有的20萬日元現金和一張短短的便條留給了孩子們,把弟妹託付給明看管後,就悄然地離家出走。

無親無故,對外面世界幾乎一無所知的四個孩子,要開始面對新的生活,那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14歲的明帶著幾個孩子就這樣過了半年時間。家中水電早已經停了,孩子們只能從公園偷水飲用,今天吃過的泡麵湯要留作明天拌飯,他們“貓一天狗一天”地+度過,後來生出慘劇,一個妹妹被摔死,但他們把她埋了……這一切,都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出悲劇,但是電影中毫無怨懟和仇恨,也沒有嚎哭和吶喊,氣質平靜從容,光線明亮,音樂輕快,情節也不跌宕起伏,只有靜靜的日常描寫。波瀾不驚,但並非無動於衷。只有在長久的注視後,才能感受到這平靜之下的東西:深沉的絕望。

是枝裕和當年在報紙上讀到這個新聞後,默默地把它記在了心間,10多年後以此為藍本拍攝了這部電影,影片中大兒子的扮演者是少年時的柳樂優彌 。1991年,15歲的張震出演了首部電影作品《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並被提名第28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男主角,這在當年的影壇是個非常轟動的事情。而柳樂優彌則比他走得更遠,拍《無人知曉》時他14歲,但憑藉精彩的演出,第5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就把“最佳男演員獎”頒給了他,成了戛納電影節歷史上最年輕的影帝。整部電影裡他的演出既不鬆懈也不用力,彷彿那個敏感的明就是他自己。

像前面所說的平靜下的悲苦與平靜下的憂傷,就連那個不負責任的母親導演都不是使用批判視角來拍攝,這裡你突然能明白是枝裕和一直要捍衛的——多種多樣的“微小的故事”的重要性了吧。這位母親就是這個樣子,她把一群孩子扔在家裡,然後又出去尋找自己新的愛情。孩子們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明甚至跑去和其中一個孩子(雪)可能的父親討要生活費,而那位父親也就平靜地給了,但他也聲明雪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因為他是戴著安全套的……除了開頭的一段倒敘外,這部的片子可以說是沒有任何的技巧性可言,紀實的手法讓影片像水一樣流淌,是枝裕和用大量的細節來暗示想要講的東西,比如,孩子指甲上褪色的指甲油是來告訴觀眾,母親已經離開很久了……可以說從《無人知曉》讓是枝裕和找到了自己電影道路上的“窄門”。

一些隨口說出的約定還來不及實現,一些胸口小小的悸動被淡淡忽略。人生,為何有太多遲了一步的遺憾……2008年是枝裕和的另一部作品《步履不停》公映,據說這個電影的劇本早已寫好,我也見過還有譯成中文的小說出版,是枝裕和本來打算在自己60歲時拍攝這部電影,是母親的去世讓他改變了主意,提前拍攝了此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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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是一部表面平淡但充滿暗湧的家庭倫理劇,敘述了橫山家長男純平逝世15年的死忌那天,長女千波和次男良多分別攜眷返家探望父親和母親。一家人吃過豐富的午飯後,千波和丈夫信夫在下午駕車與女兒紗月和兒子阿睦離去。答應母親留宿一晚的良多,無奈與新婚妻子由香裡及繼子淳史留下吃晚飯,翌日上午才乘巴士離去。是枝裕和說:“因為我想要寫一個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故事。因為發生了重大的事件而產生了一部電影,這種情形到處可見。但我就是拍一個什麼事都沒發生,但卻很有趣的故事。因為大家人生當中並不會常發生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件,但是日常生活卻很有趣不是嘛。這次的電影,我想要描寫的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悲劇、歡笑和殘酷。”導演的確實現了這樣的目的,借最平凡普通一家三代人的短暫聚會,刻畫了六個成人和三個小孩的性格,上兩代父母子女間的不和諧,但親情的力量卻代代傳遞。

所謂的平靜之下,自然也有出位之處。長子純平是救一個孩子而死的,而這個孩子現在已經長大,一副平庸魯鈍的樣貌,橫山家的父親和母親內心已經有些嫌惡他,良多也多次表達出不要讓被救者再來的願望,但母親說的話裡平靜帶著腹黑,“所以才要請他來,才十幾年就淡忘了也太便宜他了,不要問是誰的錯,從父母角度看都是一樣的,無人怪罪才是最痛苦的。每年讓他痛苦一回,這樣不算過分。明年我還會請他來的。”其實,母親這個小小的心機是因為她明白長子純平的死終究會被人淡忘的,那些捨得的捨不得的人和事總會一一遠去,以至再也無法望見。你可能偶爾懷念,但又不得不道別。另外,母親還通過一張老唱片特別適度地點出了父親年輕時的一次小出軌,他以為這一切都無人知曉,其實都被母親掌握著,為了留個證據還特意買下了那張唱片。總之,在這平靜如水的氣氛下,每個人都有不願示人的一面,這很正常,這才符合人性。三年後,父母先後去世。良多在掃墓回來的路上,牽著自己的女兒,講母親曾經講給自己的那個故事:“傳說,熬過冬天不死的白蝴蝶,就會變成這種翩翩起舞的黃蝴蝶,而這蝴蝶,有可能是親人靈魂的化身。”隨後一個長鏡沿著墓園停車場路旁的一株樹冠徐徐上升,視角從良多一家的背影向天空平移,光線突的暗一下,又緩緩變明,灰藍的天,淺淺的雲,湛藍的海,景色停住,時間也終於停住。

與生命相對的必然是死亡,這部電影的故事的核心就是純平的死亡。每一個家庭的人,都不得不面對他的死亡對自己生活帶來的影響。蝴蝶的故事和蝴蝶帶來的小小騷動,墓地裡的默默祈禱貫穿了電影的兩場死亡。一個是純平,一個是父母。有些人,一轉身就不見了,有些人,慢一步就分別了。

這又是一部能體現是枝裕和功力的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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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此我們簡單解讀了一下是枝裕和的兩部電影,其實他的《空氣人偶》與《海街日記》我個人都比較喜歡,大家可以找來看看。此外,我還比較喜歡是枝裕和的這段話,在一本名為《有如走路的速度》一書中,他曾對自己的方式解釋道:“‘你要在心裡想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去做。’這是我入行之初,一個前輩送給我的話。以抽象的觀眾為對象去做節目,難以打動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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