倖存者回憶:慘絕人寰的重慶五三、五四大轟炸

1939年5月3日、4日,日機對重慶最繁華的城區實施無差別轟炸,炸死3991人,幾千個家庭在轟炸中家破人亡,重慶人民生命財產和社會經濟遭到空前浩劫。五三、五四大轟炸倖存者李朝榮為你講述那段令人悲痛欲絕經歷。

倖存者回憶:慘絕人寰的重慶五三、五四大轟炸

日本記者在轟炸機上拍攝的空襲重慶照片

轟炸前夕,一片恐慌

1939年,日本人的飛機轟炸重慶時我還不滿15歲。

我家當時住在重慶十八梯雙桅子巷。當時,十八梯一帶沒有自來水,全家靠父親給別人挑水換錢勉強度日。母親常年在當鋪裡給別人縫衣服補貼家用。生活雖然貧窮,但在那年月,能有個穩定的生活環境已經很不容易了。

1938年開春那陣,就聽說日本人的飛機要來炸重慶。日本佔領上海、南京後,重慶方面也一天比一天驚慌起來了。保甲長開始挨家挨戶籌錢準備挖防空洞。隨後又成立了防護團,屬於民間組織。那陣子,大家都很團結,有錢的出錢,有人的出人。但由於國民黨政府的腐敗,加上缺乏物資、經費、技術和人力,所挖的防空洞和防空壕很少,根本無法滿足廣大市民的需要。當時最大的防空洞要算十八梯旁邊的觀音巖洞。那時要進防空洞,每人要交10塊錢辦“防空證”。只有少數有錢人家才交得起。

為預警空襲,防護團和防空部隊在許多高地都搭起一個架子,上面套上幾根繩子,每根繩子上掛著個燈籠,有紅色和綠色兩種,類似於現在的紅綠燈,只是要大很多,直徑有1米多長。得知日本飛機飛來時,在預襲警報拉響的同時,架子上就掛出1個紅燈籠。空襲警報拉響時,架子上就掛出2個紅燈籠。緊急警報拉響時,架子上就掛出3個紅燈籠。當日本飛機飛到重慶市區上空時,3個紅燈籠將同時放下,如空襲警報解除或兩次轟炸的間隙時間較長時,架子上就會掛出1個綠燈籠,人們可從防空洞出來透透氣,休息一會兒。

1939年“5·3”“5·4”之前,日本人的飛機已開始了對重慶的轟炸,但每次時間都不長,飛機數量也不多,投彈時也飛得高,炸彈只是朝著那些高煙囪、高房子等明顯的建築物丟,然後轉身就跑。

經過好多次的躲躲藏藏,大家從高度的恐懼、害怕,到麻木,一些人認為轟炸也就那麼回事,等到3個紅燈籠都掛起時才找地方躲。

5月3號那天天氣很好,日本鬼子的飛機說來就來,從預襲警報拉響到3個紅燈籠掛出,大概也就10多分鐘。以前的轟炸,我們一家人和鄰居差不多都躲過了,可這次卻沒能躲過。

倖存者回憶:慘絕人寰的重慶五三、五四大轟炸

市民進防空洞躲避轟炸

家毀人亡,成了孤兒

5月3日下午一點半過,三長兩短的空襲警報突然拉響,較場口的架子上很短時間內便接連掛出了3個紅燈籠,人們開始四處躲藏。但是這次日本人的飛機來得太快了,兩點鐘還不到,就已經臨頭了,黑壓壓的一大片,像老鴉一樣,飛得很低,很快就響起了炸彈的尖嘯聲。

江對面洋石灰廠的煙囪在那時是重慶比較高的建築。飛機來時它還在冒煙,那兒開始丟炸彈,一路丟了過來。人們哪見過那陣勢,都嚇懵啦。這時,滿街的人有的衝向防空洞,有的跑進屋子去躲藏,尖叫聲、哭喊聲、爆炸聲震耳欲聾。

警報響起的時候,我父親正挑了一擔水走在街上,母親也還在當鋪縫衣裳,我在家煮好飯,正等著父母和在外玩耍的弟弟回來。飛機臨頭時,父親擱下水桶高喊著母親往家裡跑。我站在門口大聲喊著弟弟。

父母衝進屋裡,像往常躲飛機一樣,把吃飯用的大木桌抬到裡屋,把家裡所有的棉絮鋪在桌子上。不遠處傳來炸彈的爆炸聲和尖嘯聲,大地在劇烈地抖動。善良心細的父親正扯著一張篾席,搭在桌上的棉絮上,他擔心轟炸時,震落屋頂的塵土,搞髒了棉被。母親聽說弟弟還在外面,慌忙往外衝,想出去尋找。我急忙攔住母親:“媽媽,我去找!”母親說:“快去快回!”父親道:“找不到也快回來!”我邁出門坎時聽到父親的吼聲,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看見父親拉著母親的手往桌子下面鑽……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們的情形,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我剛衝出大門的一剎那,就聽一聲巨響,地皮一抖,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熱浪從後面推來,自己好像在飛,然後便什麼都不曉得了……

8小時後,當我醒來時,已躺在了仁愛堂醫院的病床上。仁愛堂醫院是當時英國人建在重慶的一所紅十字救濟醫院,我又痛又餓,哭喊著要爸爸、媽媽。有個護士給我端來一杯糖開水和一個麵包。我才發覺自己的脖子上纏著紗布,一陣陣發痛。護士告訴我,我的後頸上戳了酒杯大的一個洞,流了好多好多血,多虧有個小防護團員把我背來,不然早沒命了。

仁愛堂醫院每間屋子每尺過道都是傷員,有的缺腿有的缺胳膊,到處都是血跡,哭聲、叫聲、喊聲從早到晚不停息。有些受傷的,抬到醫院不久就死了。醫院東側的一間停屍房太小,裡面的屍體像糧店堆麻布口袋一樣,從牆角的地下一直摞到屋頂。看到那情景真是慘得很啊!

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大約只有兩三歲,防護團送來時,她滿肚子都是血,也不知傷在哪兒,一名護士給她救治時,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白白胖胖的小嘴對著護士直叫“媽媽,我痛,媽媽,我痛啊……”不一會,我親眼看見小女孩閉上了眼睛。

吃了飯,喝了水,我急著要找爸媽和弟弟,就偷偷地跑了回去。從仁愛堂到十八梯,10多分鐘就可以跑到。可我轉了大半天,也沒有找到家。哪還有什麼家?留在那兒的是一個大坑,整個十八梯一片廢墟。

我絕望地哭著喊著:“爸爸——媽媽——弟弟——”沒有人答應我,我順著十八梯往較場口方向爬,石梯上到處都是屍體和殘肢。右邊的觀音巖防空洞口,不少防護團員在搬屍。走近一看,天啊,那屍體堆成了兩座山!後來才曉得,那防空洞口被炸塌了,封死了洞口。

正走著,我突然看到了鄰居“傅草藥”的兒子傅二娃,他正拖著個死人往上走。我喊了他,他看著我,半天沒回過神,突然丟下死人,跑過來緊緊抱著我號啕大哭:“我的爸死了,我的媽也死了,我家只剩我一個了!”我急切地問他:“我的爸媽呢?我的弟弟呢?”他告訴我,我們那條街的人幾乎全死光了,有的是被炸死的,有的是被巨大的氣浪高高掀起摔死的,有的是被垮塌的房屋壓死的,還有的是被火燒死的。他還告訴我,是他救了我,原來炸彈爆炸時,我被巨大的氣浪掀到了數十米遠,落在了一個鋪面門前搭的布棚上,昏死了過去。日本人的飛機飛走後,傅二娃和另幾名防護團員挨家挨戶找有沒有活著的人。發現我躺在軟棚上,脖子上有一個洞,流出的血已經結了塊。他們發現我還有口氣,便把我背到了仁愛堂。

我再也見不到我那苦命的爸媽和可憐的弟弟了,這筆賬,我要永遠算在日本法西斯身上!

倖存者回憶:慘絕人寰的重慶五三、五四大轟炸

轟炸中遇難的市民

慘絕人寰,終生難忘

我和傅二娃哭累了,眼淚也哭幹了。我跟著他來到防空洞口。那真是一個死屍場啊!屍體多得無法計數!我恐懼得瞪圓眼睛,現在想起來,腦袋馬上就大了!傅二娃說拖了一天一夜還沒拖完。

我到了較場口一看,景象更慘。整個較場口壩子都鋪著屍體,哭聲一片。靠老衣服街的一堆屍體前,有30多人在認屍、領屍,哭聲一片。靠中興路邊停著四五輛大卡車,許多防護團員和士兵正將無人認領的屍體搬上卡車拉走。靠東面一幫人正在清理屍體,如果屍體身上有證件的,就登記;沒有證件的就計個數。壩子中間有穿白大褂的人在對剛拖上來的屍體進行檢驗、分類……這些屍體後來被拉到江北沙嘴,在民生公司造船廠旁邊的青草壩挖了一個“萬人坑”埋在了那裡。後來長江漲水,“萬人坑”靠近江邊,又是沙土,好多屍骨都被水沖走了。不過,現在青草壩那兒還有個大坑,到處都見得到白骨。聽說有關部門準備在那兒修一個“重慶大轟炸死難同胞紀念碑”。

據說,十八梯防空洞本不該死那麼多的人。這個防空洞有兩個洞口,一個在十八梯觀音巖,另一個在老衣服街附近。當時防空洞內人滿為患,擠得像沙丁魚罐頭。兩個洞口都遭到了轟炸。靠近洞口的人一聽到爆炸聲,就拼命往裡擠,而洞裡又沒有什麼空隙,擠死、踩死了一些人。就在這時,老衣服街那邊的洞口的房子被炸塌並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沖天,洞口又被倒塌了的房子堵塞住,少數擠出洞口的人,也被大火燒死。後來,垮塌的房屋將洞口堵死,濃煙鑽進洞去,這邊的人就拼命往十八梯洞口擠,而十八梯又是受害最嚴重的地區。這樣一來,上萬人擠成一團,洞內的溫度越來越高,氣不流通,氧氣越來越少,大多數人就這樣被活活地悶死、擠死、憋死在洞中。地上積滿了汗水、尿和血。

大轟炸,把昔日熱鬧繁華的重慶炸成了一個爛攤子。除了炸彈轟炸,燃燒彈焚燒外,還有機槍不停地掃射。日本飛機所過之處,房屋幾乎沒有一間是好的,躲在屋中的人十有八九隻有死路一條,有許許多多都是整家死光了的啊!

倖存者回憶:慘絕人寰的重慶五三、五四大轟炸

轟炸後,重慶市區變成一片廢墟

開針線鋪的劉新雲,一家7口人,全部被炸死,房子也被燒成了灰燼。

“傅草藥”一家除參加防護團的兒子當時活了出來外,其他4口連同草藥鋪連影子都沒找著。

羅家染坊是當時十八梯最大的染坊。丈夫、兒子和5個夥計,全部炸死,連染坊的鍋都塌了,上面還掛著人腸子。

那些天,整個重慶到處是死人,到處在冒煙,到處是火光。

朝天門的糖庫燒了4天還沒有熄火,白糖、紅糖燒化了流得遍地都是。

太平門泰古公司的煤油、汽油燒紅了半邊天。

儲奇門的糧倉和藥材站燒了整整一個禮拜,藥味久久不散,遍地都是焦米。

5月4號,27架日機再次轟炸重慶。那天中午,當警報拉響時,逃難的人們蜂擁著出城。當時南紀門有個城門洞,成千上萬的人往洞口擠,混亂中,有近40人被踩死,好多都是老人、娃娃和婦女。

南區馬路有許多拐彎處,有很多人躲在那裡,4號這天有近百人被日本飛機俯衝下來用機槍掃死。

儲奇門的輪渡碼頭當時是個露天交易市場。日本飛機轟炸時,幾百人沒地方躲。一枚炸彈落在竹子市場的人群當中,炸飛的爛衣服,人腸子、斷手斷腿掛在竹子上,血淋淋的,十多天都沒收拾完。

那時,整個重慶成了一個偌大的墳場。房上、樹上、巖坎上到處都見得到掛著的、躺著的屍體、殘肢,長江裡隨時能看到漂浮的死人。

看到這一幕,我想起了我慈愛的父母和可愛的弟弟,想起我的那些勤勞善良的鄰居,想起昔日的溫馨和笑聲,我沒有哭,只有恨!我恨不得變成一發炮彈,衝上天去把日本強盜的飛機炸個稀巴爛!

我在仁愛堂醫院呆了4個月,醫院傷員住得太多,我不得不含淚離開那裡,然後就流落街頭,和許許多多在大轟炸中失去父母和家園的孤兒一樣,變成了沿街乞討的小叫花兒。我撿過菸頭撕開賣菸絲,我也為別人挑水掙錢,我睡過屋簷邊,橋洞裡,還在馬家巖河邊的洞裡度過了半年。1945年,抗戰勝利後,我被一個戲班子收留,開始學唱戲。解放後,1950年,共產黨送我上了西南人民革命大學,從此結束了那段悲慘的生活。

後來,我去找過救我性命的傅二娃,據防護團的他同伴說,他早死了,如同他家其他親人一樣也是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的,炸飛了差不多半個身子,但是眼睛卻睜得圓圓的……

1998年,重慶大轟炸紀念日,我專程又來到十八梯,聽著“嗚——嗚——嗚”曾經熟悉、恐懼的聲音,我的心像刀割一樣,禁不住老淚直流……近60年了,我的心依然沒有平靜。我不曉得,那些埋在地下的成千上萬的死難者的冤魂,是否和我一樣,也沒有平靜……

本文寫於1998年,摘自《重慶市抗日戰爭時期人口傷亡和財產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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