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峯迷路後,我經歷了一次真實版「荒原求生」

珠峰迷路後,我經歷了一次真實版“荒原求生”

圖片來自《南極之戀》劇照

1

在西藏做氣象員二十餘年,發生過很多事,可唯有下面這件事,因為關乎生死,讓我終生難忘。

有一次,康世昌一行人要去珠峰,來回 6 天。在徵得他們的同意之後,我找邊增局長請了假,找其他同事幫忙代班,準備一同前往。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我們出發了。路並不好走,最主要的是翻山越嶺,一道彎接著一道彎。雖說相距 90 公里,但望山跑死馬,實際的路途要遠得多。

下午,我們到了中科院蘭州冰川凍土研究所的大本營,這個大本營其實很簡單,在河灘上支起的兩個大帳篷,就是他們臨時的辦公和生活居所。地方擁擠了點,窄了點,然而在荒郊野外,在珠峰腳下,足以讓人心滿意足。

駐紮在這個大本營的基本都是甘肅老鄉,在海拔 5200 米的地方見到老鄉,我覺得分外的欣喜。第三天早上,我還在被窩裡愜意地享受著溫馨,就聽到外面有人說:“早晨的珠峰,真是漂亮!”被這句話叫醒,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猛地爬起來,胡亂地穿上衣服,衝出帳篷。

珠峰,真真切切的珠峰,她現身了,在我眼前毫無掩飾地出現了,早霞披在她身上,那樣雄偉壯觀和美麗。

吃過飯,背上相機,我和彭開軍一同出發,我們想距珠峰更近一點,我們想看珠峰更真一點。

珠峰迷路後,我經歷了一次真實版“荒原求生”

沿著登山隊、科考探險隊走過的路,我們出發了。也許是一腔豪情的鼓動,也許是在海拔4300米的定日縣工作了一年多時間的緣故,我竟然沒有感覺很累。不多時,我們就追上了前面的臺灣同胞,黃校長笑著說:“好輕鬆,好瀟灑哦!”

打過招呼,我們一路向前走去,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上山的路,一條是沿山腳去冰塔林的路。沒有嚮導,我們倆自己決定,抄近路,選擇了後者(事實證明,我們這次選擇是錯誤的)。

約莫十幾分鍾後,一條溝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溝下是湍急的河水。幾乎沒有太多的考慮,我們便決定翻過這條溝去到對岸。水流很急,也很冷,赤足過河是不行的。終於,彭開軍找到了一個好的渡口,中間有四塊大石頭,憑著我讀書時期的過河經驗,絕對過得去。我站在第三塊石頭上,要扶彭開軍過來,但他的鞋底被磨平,石頭上全是冰,太滑,過不來。

這時候,我要退回去已不太現實,要跳到第四塊石頭上,非得有一股衝勁不可。

低頭一看,下面是一塊很大的石頭,一旦踩空,就會被水沖走,撞在巨石上。我鼓足勁,跨了過去。沒想到,我的珠峰之旅是一次實實在在的探險。告別了彭開軍,我獨自一人繼續趕路(事實證明,沒有結伴而行,這又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越過河溝,視野無限開闊,眼前的景緻很美。由於水流聲太大,我指了指山上,又向彭開軍擺了擺手,示意他與臺灣同胞一塊走,畢竟他們有嚮導(事後我才知道,他並沒有領會我的意思)。

當只剩下我一個人時,我也有點後怕,但我相信自己在天黑前能趕回營地,就沒有太在意。這時,我發現自己只剩一點茶水和一罐飲料了,在獨自一人時,水顯得非常珍貴。

2

14:00 ,我已經很累了,而此時,踩出的路已經看不到了。由於山體滑坡,路被亂石佔據,腳下有的只是大小不一的石頭,一腳踩不穩,就有連石頭一起滾到山溝的危險。

抬眼望去,冰塔林並不遙遠,這是我心中的希望,也是促使我前行的動力。已是 16:00,該是返回的時候了,可是那美麗的冰塔似乎已經伸手可觸了,這種誘惑實在太大,它驅使著我翻過了一座又一座沙丘,此時,我已經滴水全無,身體極度疲乏,就這樣翻過了很多沙丘,走走停停。

17:00,我抵達冰塔林,夕陽斜掛,映照在這一座座冰塔上,它們簡直就是美玉,潔白無瑕,晶瑩剔透,塔縫中因折射而發出藍色的、翠綠色的光,讓你彷彿置身於水晶宮中,周圍是顏色各異的寶石。整個冰塔林又非常廣闊,如同澎湃著浪花的大海。

渴。

我用空的易拉罐盛上潺潺流淌的溪水,不料從珠峰流下的水竟如此甘甜,我一次喝下了十幾罐溪水。然後,把水瓶和易拉罐裝滿溪水,歇息了一會,我準備返回。我知道返回的路在哪兒,我能找到。

然而,走到半山腰時,我卻悲哀地發現,自己把相機落在了冰塔林……那是康世昌借給我的膠片相機,價格相當於我當時 3 個月的工資。當我找到相機,再次沿路返回時,已是19:00。這時,天開始下雪,能見度在很短的時間裡迅速降低,剛才還在咫尺的珠峰一下子不見了蹤影。但讓我欣喜的是,我找到了路,剛才在冰塔林中每走 10 米就要歇息一兩分鐘的我,竟然能連續走 50 米、100 米,甚至 200 米後再喘口氣休息。

在返途中我看到一個宿營地,那是登山隊員紮營的地方,有幡旗,有石頭壘起來的簡易的灶臺,還有煤氣噴燈燻黑的痕跡。這時,我明確地知道,自己走到了真正的登山隊行走的道路上了,我有希望趕回去。如果在天黑前能趕上臺灣遊客,如果在天黑前能走到我熟悉的道路上,哪怕走到凌晨一點、兩點,我也要趕回去。

當我再往前走時,路並不好走,與來時的路差不多,視野之內,全是大小不一的石頭。在極力找路時,瑪尼堆救了我,給我帶來了好運氣,這些石頭成了路標。大石塊上壘疊著小石塊,它的旁邊就是登山隊員、科考人員和犛牛走過的小道,我終於抓住了足以讓我欣喜若狂的“稻草”,沿著這不時出現的石頭疊起的標記,拼命向前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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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鵝毛大雪開始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我依然在拼命地趕路,因為我心中存有一線希望。

慢慢地天黑了,又到了中絨布,滿是石頭,看不清路,這時我心頭的希望破滅了,而我也不得不理智地停下來,找一個過夜的地方。

就在我停下來的地方,不遠處有一塊巨石,下面有一個缺口,走近一看,一隻老鼠知趣地逃開了。我搬走下面的小石頭,又用石頭堵住兩邊,平著將身體挪進洞裡。我在洞口放了幾塊不小的石頭,作為我的防禦工具。這個一米多長,三十幾釐米寬,二十釐米高的洞,的確“僅容一人居”。

沒有遮風擋雨的帳篷,石頭縫裡吹進的寒風依然刺骨,有水不住地沿石頭滴下,有雪飄進洞裡;沒有被褥,睡著石頭,枕著石頭,石頭很冰冷;沒有光明,沒有火把,在這石頭山上撿不到一根柴火,找不到一點燃料來取暖;沒有食物,水也已經喝完,沒有供肌體活動的能量;沒有找到一個人,沒有一聲安慰,哪怕是有一個同病相憐的路人,讓我們彼此扶攜、彼此靠體溫戰勝這漫漫黑夜也行。

然而,沒有,這一切都沒有。

如果那晚無雪,有星光、有月光,我也可以靠這點微弱的光趕回去;如果我出來時帶了手電筒,我會沿著瑪尼堆,找著路回去;如果我帶足了食物和飲用水,我會有足夠的體力爭得時間,最少也可以增加戰勝這寒冷的能量;如果我不因折回冰塔林找相機而浪費時間、消耗體力,現在我也該走到那條熟悉的路上了;如果我不貪賞冰塔林,早點返回,這時我已在那溫暖的帳篷裡了;如果我跟著臺灣同胞,跟著他們的嚮導也不會迷失方向。

如果……沒有如果,我被黑夜吞噬,在荒原中孤單無助。

夜很黑,天很冷,人很困、很累、很渴、很餓,躺在這狹窄的“石洞”裡,聽得見很響的流水聲;聽得見因山體坍塌滾下山溝的石頭,發出的巨大聲響。我真想睡,然而我不能睡,因為這一睡可能將永遠不能再睜開眼睛;我很想回去,然而我不能,因為一腳踩空,我可能與石頭一同滾下山溝,最後粉身碎骨,也可能滑進四面皆冰的冰湖裡成為冰人。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觸摸到死亡,死亡就在我的眼前,稍有不慎,我就會成為一個冰人,一具屍體。

3

羽絨服已經被雪淋透,我冷得發抖,那時,我身上還有一包煙,一盒火柴。

我不想抽菸,但我劃燃了火柴,那微弱的光芒映射在石頭上,然後迅速熄滅,一切又都歸於寂靜和黑暗。我再劃燃一根火柴,一點微弱的光芒又迅速出現然後又迅速熄滅。在這樣寒冷的夜晚,這一點火焰只有光亮,沒有溫度,你感受不到它的溫暖,因為我置身在一個天然的“冰庫”中。

我想起了“賣火柴的小女孩”,她也曾劃燃火柴,但那樣的光焰,並不能驅逐寒冷。

我還想起了魯濱遜,他的處境也不過如此吧,但相比之下,他遇到的寒冷比我要少,況且海中還有魚,樹上還有果。而我所在的海拔5800 米處,沒有任何可以充飢的食物,只有冰冷的石頭。我聽康世昌說這裡曾經出現過雪人,它的腳掌比一個初生嬰兒的軀體還大。如果它真的來了,我容身的石洞上的這塊巨石也會被它輕易地掀翻。好在人們只是見過雪人的腳印,誰也沒有親眼看到雪人,但願雪人只是一個傳說。

儘管如此,我還是在洞口放置了幾塊可以投擲的石頭,如果真的有猛獸,石頭也許沒有用,但至少能給我壯壯膽。相比之下,老鼠的生存能力似乎更強,在海拔 5200 米的大本營,它肆意地踩在我的腦袋上,在海拔 5800 米的這裡,這塊巨大的石頭之下居然還有它們,再高的海拔上還有它們嗎?

我不知道,但它們的生存能力實在太強。

凌晨 1:30,雪停了,天上依稀有幾顆星星,經過雪的映照,已經能看見路了,而停雪後的天冷得讓人難以招架,我索性爬起來趕路,僅憑這點星光,我走了一個半小時。這時我又找不到路了,幾顆星星又重新隱入雲層,我不敢再往前走,停下來試圖向下盲探,但在向下滑了幾米後,我發現這是一個愚蠢的決定,因為坡太陡,陡到只要失控,你連抓住草根的機會都沒有。

理智再一次戰勝了盲目的冒險,我停下了腳步,在一塊稍微平坦的空地上停了下來。就這樣坐一會,站起來走一會,又坐一會……我不能一直坐著,坐著我都可以睡著,然後被凍僵,成為一尊雕塑。我必須隔段時間走一會兒,以保持我身體的熱度。

珠峰迷路後,我經歷了一次真實版“荒原求生”

不知道坐了多久,走了多久,我終於等到了黎明。

7:30,天開始矇矇亮,這時我決定找路,先下山再說。可是,當我走下山,看到我來時渡過的那條河,水深且急,要想過河,是一種巨大的冒險。

無奈之下,我沿著河溝上山找路,明明對岸就有路,可是卻因一河之隔而不能到達對岸,此時的小雪變成了鵝毛大雪,上山體力消耗太大,走幾步就要歇一會,這樣走了一小時,我才發現要繞過這條河,按照我現在的速度,最少也要五小時。

於是,我決定渡過這條河。不遠處,水流因石塊分成三股,河面較寬,水流相對平緩,而且大石塊也較多,我決定就從那裡突破。好不容易過了河,爬上山溝,太陽出來了,照在身上,我信心倍增,很快就走到分岔的路口。

一路上,我吃雪水,並在杯子裡裝滿了雪,那雪水的確潤喉,但後味特苦。距大本營一半的路程時,我意外地發現了自己人,他們也看到了我。我向他們招手,他們朝我衝了過來,彭開軍喊著:“說句話吶!”然而我已經喊不出來了,即便是說話,聲音都很小。

從昨天 10:30 到現在的 12:30,26 小時,我只吃了半碗湯和半塊餅,餓了就靠溪水和雪水來維持。

實在太累了。

司機劉大鬍子率先衝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這一剎那間,激動、感動、愧悔、喜悅、悲傷,百種滋味湧上心頭。劉大鬍子在摸我的脈搏,我孱弱地說:“好著哩,一切都好著哩。”這時,康士昌揹著水和八寶粥,彭開軍拿著繩子,觀測員小劉拿著鐵鎬趕了過來。看到我,聽到我的聲音,他們緊繃的神經才慢慢鬆弛下來。

我吃了一罐八寶粥,喝了一瓶水,體力漸漸恢復,竟跟隨著夥伴,一路沒有歇息,直奔大本營。

4

聽他們講,大家從昨天晚上八點開始一直找到今天凌晨四點,但都沒有找到我。回到帳篷,小彭一句話也沒說,拿煙的手一直在發抖,今天早上起來,管後勤的黃師傅做了稀飯,大家都沒心思喝,還是出來找我,做了各種設想和推斷,預備了好幾個方案。登山協會的兩個人也過來了,等我的消息,見我平安地回來了,他們才放心地離開。

在他們的推斷中,最大的可能是,我滑進了冰坑。

珠峰迷路後,我經歷了一次真實版“荒原求生”

這兩天的經歷實在是誰也料想不到的,大家一直以為我不能活著回來了。生命原本如此脆弱,在大自然面前,人類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單薄,然而人類的智慧終於戰勝了自然,在這一過程中,重要的是我戰勝了自己,戰勝了畏懼的心理,戰勝了脆弱的感情。

從這一點上講,人又是堅強的,生命也是頑強的,並不容易被摧垮,也不會輕易放棄。

結束珠峰之行時,我思潮澎湃,再次回到這塊熟悉的土地上,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一場噩夢。等到夢醒時,夢中的光怪陸離、險象環生、驚心動魄,都復歸於平靜和自然,只是心中永遠無法忘記這段經歷。

——本文摘自《那些年,在西藏看“風花雪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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