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變成一隻白鴿,飛走了

父親變成一隻白鴿,飛走了

© Ronaldo Oliveira

1

我十九歲那年,父親在外面養了一個女人。甚至更早,只是那時我才知道。

母親問我:“我要和你爸離婚,你同意嗎?”我沒什麼話說,母親要和父親離婚是合理的要求。我把同樣的問題拋給弟弟,小我十歲的弟弟在我面前一向內斂。他看著我,豆大的淚珠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母親收拾東西離開了。他們的離婚協議上,弟弟的撫養權歸父親,我的大學費用由母親承擔。母親走的時候,我送她,母親的東西很少,三個行李箱,半小時就清理完了。我坐在母親開的敞篷電動三輪車後面,風吹拂著她的馬尾髮梢,是熟悉的洗髮水的味道。車開到一半路程突然停下來,母親背對我顫抖著身子說:“衣服的腋窩處要用香皂洗,多搓幾次,鞋子要曬乾了才能穿,炒菜少放一點鹽。”

柏油路上,所有的車輛在那一分鐘銷聲匿跡,只剩下我們家這輛破舊的三輪車。那是兩年前家裡開雜貨鋪時買的,父親用它來進貨。後來父親出去給人當貨車司機,變成了母親進貨。母親應該在哭,路上只有十月初秋的風聲,像一個失戀少女的哭聲。

母親走後的第三天,父親把那個女人帶回了家。她和父親在房間裡並肩坐著,看電視。他們偶爾細聲低語。弟弟在外面跟人比賽騎車還沒回來,家裡除了我,還有在廚房裡做飯的奶奶。“我一大把年紀了,還要伺候你這一大家子,這日子誰都甭想好好過。”說完奶奶又加大力氣剁砧板上的肉。那天是中秋節的前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房間裡傳來父親的聲音,“你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我就是爛泥扶不上牆。”

2

父親跟那個女人什麼時候認識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認識的地點,是鎮上的一家髮廊。

髮廊分三種,正規的和不正規的,還有看起來正規的。漕陽鎮有數不清的髮廊,天一黑,紅紅綠綠的招牌就都亮起來,七零八亂卻又秩然有序將整個鎮籠罩在曖昧的氣氛當中。

在漕陽鎮,有一半男孩的第一次都發生在髮廊裡,這是蚊子告訴我的。中考成績出來後,蚊子沒有一科及格,他跟著一個社會上的大哥成了街上的混混。當蚊子得知我爸出軌的時候,他曾經問我要不要帶人去教訓一下發廊裡的那個女人。我拒絕了他,在我看來,有第一個這樣的女人,就會有第二個,武力可以讓一個人退縮,卻不能讓一個人屈服。海明威說過:“一個人可以被消滅,但不能被打敗。”

雖然蚊子沒去教訓那個女人,但他幫我調查了她所在髮廊的位置。那家髮廊,我去過一次,叫“美好時光”。我讀高二那年的一個週末,進去染過一次頭髮。高二那年,父親在一次出車回家碰到我,說:“你的白頭髮越來越多了,我給你一些錢,你去染了吧。”在那之前,我偷偷染過一次。

我從初中開始出現少年白,背影看起來像個小老頭,母親警告過我染髮劑有致癌物質。白頭髮都長在後腦勺,我也看不見,所以一直都沒放在心上。上了高中,走在路上總感覺有人在背後盯著我的後腦勺,我節省了一個星期的生活費,跑去染成了黑色,回到學校,再也沒有被人窺視的感覺。

父親給我的錢,足夠我染兩次頭髮。我挑了一個週末去了那家髮廊,裡面有三個女人,給我洗頭的那個女人,力道很溫柔。在我染完頭髮的那個星期,母親打電話給我的班主任,她聲音顫抖地告訴我:“父親出車禍了。”

父親在進入九江市的高速公路上發生了13連撞。車頭被碾癟了,父親在車座與後板的縫隙中奪得了一線生機。我沒想到,父親給我染髮的錢,竟是從那以後給我最多的一筆錢。

父親在家裡休養了半年,沒再做其他活計,打了半年的麻將,慶祝他的劫後餘生。也是在那一年年底,家裡開了一家小賣鋪,租了房子,做了擴建,最後成了一家麻將館。開業的第一天,父親很高興,放了禮花,白色的焰火在空中綻放時,父親站在門口痴痴地望著,不知想些什麼。

家裡又重新忙乎起來。父親有一天早上起來,對著我和母親激動地說:“我昨晚夢到有火燒我,這是好兆頭啊,說明我們要發財了。”母親打理起麻將館裡的事,父親翻出家裡存放已久的灰桶與吊錘做起砌匠,那是他的老本行,從十四歲跟著師傅學徒一直到我讀初三,幹了二十多年。

他開始奔波在各個工地上,遇到下雨天便空閒下來。在家閒來沒事做,他在家裡二樓的陽臺養起了鴿子。碰到週末,我會跟著他一起給鴿子餵食。鴿子很溫順,無論早上飛出去多遠,晚上都會飛回來。即便這樣,父親每天都會數一遍。

父親像當初痴迷於打麻將一樣開始痴迷於養鴿子。他給每一隻鴿子取名,一有時間就去訓練它們競翔。對於鴿子的飲食,他細心地調製,隔段時間還會給它們換菜式。鴿子喜歡安靜,每次我上樓,父親都讓我腳步放輕一點。他從來不讓弟弟上樓,因為弟弟太吵鬧了。但他答應過弟弟,會送一隻鴿子給他,一隻屬於他的鴿子。

父親給鴿子的籠編號,定期給它們清理鴿巢。只有在這個時候,父親會喊上我和弟弟,我們父子三人在陽臺上穿著大褲衩,哧溜著膀子,給陽臺灑水,也算是給我們洗澡。水柱漫向天空,泛著金光。我們有時一起嬉鬧,看著父親笑起來的樣子,像是一個大男孩。

到了傍晚鴿子歸巢時,父親就搬一個板凳坐在鴿棚旁,一言不發地張望著,也不吸菸。他不允許任何人在那個時刻打擾他。鴿子落在他身上,父親就學著鴿子發出“咕咕”的聲音。

在父親跟母親離婚的前一個月,鴿棚被一場暴雨沖毀,鴿子一隻接著一隻逃走,再也沒有飛回來。

我再次看到父親喂鴿子時的溫柔神情,是在他和那個女人吃飯的飯桌上。她給他夾菜,是父親喜歡吃的土豆絲。吃完飯,父親騎摩托帶女人出去,半小時後他一個人騎車回來,在門外按著喇叭,我從二樓下來給他開門。我們沒說話,父親抽了鑰匙,他沒回自己的房間,跟著我一起上二樓。到了我的房間,他點了煙,遞一根給我。

“你平時都抽什麼煙?”他問我。我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察覺到我抽菸,我念初中時,一個人在家裡偷偷學抽菸,被回來的父親逮著了,當即揍了我一頓。“煙這種東西,你最好一輩子都別碰。”父親當時說。

“利群。”我說。他嘆了一口氣,“抽菸就要抽好一點的,抽19塊的黃鶴樓吧,以後沒錢買菸跟我說。”我點了點頭。

我們並肩坐在床沿上,抽完了一支菸。他開始抽第二支,感覺有話對我說,卻遲遲不開口。我感覺困了,脫了衣服鑽進被子裡。半睡半醒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關了燈出門。第二天醒來,床沿下一地的菸蒂。

3

當父親第三次將那個女人帶回家,並在家裡過夜後,他順利成了鄰里飯桌上的談資。精神一向有些失常的玲姨早上在她家後院刷牙,高聲嚷著:“喲,這不是葉海的二老婆嗎,我也算沒白活啊,竟然明眼看到了。”

奶奶洗完衣服正從塘邊回來,她像是被人用木板重重捶了一下她的腰,提著衣桶往前一個踉蹌,洗好的衣服倒了一半在地上。據玲姨後來在牌桌上說,奶奶一直沒抬起頭來,佝著背將衣服一件一件撿起來,回到池塘邊又洗了一遍。

一夜之間,所有的人,包括七十歲的老人和剛會說話的小孩,都知道父親在離婚後一個星期不到,就把情人帶回了家。

這件事最後傳到了住在老家的父親的爺爺耳朵裡,他拄著柺杖來到我們家,在大堂正襟危坐地等著父親的到來。父親當晚沒有回來,第二天他又來了,並且打電話通知父親的二叔和三叔,父親得知訊息後,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從鎮上回來。

剛進屋,就被幾個老人團團圍住,父親的爺爺使出全身的力氣用柺杖敲打了一下父親的腳跟,他作勢要上前敲打父親的頭部時,被父親的二叔拉住。“你個不孝子,你把祖宗的臉都丟乾淨了,你還有臉回來。”父親低著頭沒說話。

“你爸死得早,就沒人管得住你了,你聽聽外人都說你什麼,我這老臉往哪裡擱,讓我死了算了。”父親還是沒說話。父親的爸爸,我沒見過,他在父親十幾歲時就死了。我也從來沒聽過父親講起爺爺的事,只在每年清明節掃墓,看到爺爺的墓碑上刻有我的名字。

父親任打任罵,就是不提那個女人的事。天黑的時候,父親騎摩托車把爺爺送回去了。

那天夜裡,父親急匆匆收拾行李,沒打一聲招呼就走了。他跟一個包工頭去了深圳,一個沿海的城市。他在我的房間裡給我留了一張紙條:“父親想要去過另一種生活,可能這種生活裡沒有你。活在這個地方,太壓抑了。”他的字跡清雋,一筆一劃,沒有任何塗鴉。

沒過多久,聽說那個女人離開了髮廊,也去了深圳。

在父親離開家的兩個月時間,他的消息一點一點沉寂。到十二月中旬,我接到一個來自深圳的陌生電話,第一次我掛掉了,又打來第二次。我接聽後,父親在那頭用低沉的聲音說:“是我。”他算準了我那天會從學校回家。

“你能給我寄點冬天的衣服到這裡嗎?”我說:“好。”“我把地址發你,你最近在學校生活還好吧?”我說:“還好。”沉默半晌,我們都不知道聊些什麼。我再跟他確認一遍要寄的衣服,掛了電話。

在那之後,我沒給父親打過電話,他也沒有打給我。那年除夕,父親沒有回家過年。他給奶奶匯了一筆錢,是他兩個月的工資。

4

新年伊始,父親的三叔來我家做春客,他通過在深圳那邊工地上的熟人得知父親跟那個女人租了一間房,在工地的附近。她每天會給父親送飯,隔幾天就會有土豆絲。他們過著小倆口的生活,像新婚夫妻一樣。興許是酒喝多了,說到最後,他的語氣露著一絲嚮往,想要再說些細節,被奶奶的兩聲乾咳打斷,生生嚥了回去。

我再次給父親打電話時,發現他換號了。蚊子打電話告訴我說那個女人回來了,重新開起了髮廊,他看到她跟一個男人挽著手逛街。我抽出一個週末回家,隔著五十米遠遠地觀望髮廊裡的動靜,到了傍晚,女人從裡面出來,十分鐘後開來一輛黑色奧迪,我以為父親買彩票中頭彩了,正要上前,車窗搖了下來,那個男人不是父親。

蚊子來找我,問我看到我爸沒,我搖頭。蚊子看我一臉沮喪,說:“走,我去教訓教訓她。”說完拉著我往街上走,我說:“算了,我們還是回去吧。”我想回去,蚊子死拽著我說 :“你他媽就是慫,從小慫到大,這世道慫人是沒有活路的。”

我們進了商場,找了一圈沒看到那對男女。“回去吧。”我說。“去地下車庫。”蚊子說。

我跟著他去了地下車庫,蚊子讓我找出那輛車。找到後,蚊子讓我站到角落裡去,他用圍巾遮住臉,一個猛衝上前踢碎了奧迪左邊的後視鏡,整個停車場響起警報聲,蚊子轉到右邊,又一腳踹掉右邊的後視鏡。警報聲一陣蓋過一陣,蚊子起了興致,正要跳到車頭上,保安大吼一聲:“是誰!”

我們倆沒來得及跑,就被逮住了。到了派出所,蚊子招供不諱,在路上他就交代過我,說我只是恰好路過,他還拍著胸膛說:“有人會來撈我的”。

警察似乎認得他,戲謔地笑著問他:“為什麼砸車?”他說:“心情不好。”“你跟錢過不去啊?全賠。”警察說。審問我時,問我:“你呢,也是心情不好?”我說:“不是。”“這是你新帶的小弟嗎?”警察轉向蚊子。“抓錯人了,我不認識他。”蚊子說。

奧迪男和那個女人這時恰好趕到,我看向那個女人時,她刻意躲開了我的目光。

“這倆人,砸了你的車,你們認識嗎?”奧迪男一臉困惑地搖了搖頭,他又看向身旁的女人。她這次直視著我,又看向蚊子,說:“沒見過。”

警察嘆了口氣,“難道你們混混仇富也要趕潮流嗎?”蚊子沒回應。“沒你事了,監控拍到,是他砸的車,你可以回去了。”警察指向我。

蚊子在看守所裡沒待幾天就出來了,他找我出去喝酒。他臉上有傷,我問他:“被裡面的人打的?”他說:“不是,是被我家老子揍的。”蚊子說起他自幼爸媽就離婚了,他連他媽媽的照片都沒見過。我問他,“你沒想過去找她嗎?”蚊子青澀地笑著,“有找過的,沒有任何訊息。”

蚊子他爸是個酒鬼,從跟蚊子他媽離婚後,每次喝完酒就回來打他,後來打皮實了就剋扣他的生活費。他爸愈到後來,酒癮愈重,現在每個月都會向他討要酒錢。

“我以前恨過他,恨不得殺了他。”蚊子說,“可是在我讀初一那年,他有一天送我去上學,那天他也喝了酒,可是喝得不多,把我送到馬路邊的公交站。在我上車前,他跟我說:‘爸爸這一輩子沒出息,讓你跟著我吃苦了,你可別恨爸爸,爸爸已經恨透了自己。’自那天起,或者說,自那一瞬間起,就不恨了,恨不起來。他是我父親,這是改變不了的。”

蚊子可能喝多了,喝到最後,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哭。最後道別的時候,他對我說:“你一定要把他找回來,即使找不回來,你也要告訴他,你不恨他。你要讓他知道。”

自那天后,我跟蚊子再沒見過面。再經過“美好時光”髮廊,我想去找那個女人詢問父親的消息,她已經不在了。

5

2017年,我在外地找到了工作,即將離開漕陽鎮,父親還是沒有消息。

老家要拆遷,奶奶被接到了姑姑家。我一個人在家收拾東西,整理父親的衣櫃時,翻出那次給父親寄衣服的快遞單子,上面有模糊的地址。傍晚的時候,天邊飛回來一隻鴿子,落在陽臺上,沒站一會兒,我走過去,它就飛走了。我給父親的手機號打電話,依舊是空號。

我打算去找父親。

第二天,我買了去深圳的火車票,十四個小時的硬座,一路上我都昏昏沉沉的,窗外的景象由荒地變成了山林,最後是整排整排枯掉的芭蕉樹。

火車上,坐在我對面的一家三口,小孩不停地喊他爸爸給他倒水喝,爸爸倒滿後,小孩就將水杯遞到他嘴邊,爸爸一口喝完,小孩又吵著要他爸爸倒水喝。他爸爸就不停地走到接水處接水,回來再給他倒水又不停地喝水。

我們在一起等候上衛生間時聊了幾句,男人比我大五歲,他說他答應兒子帶他去看海。我問:“這次就是專門去深圳看海嗎?”他沉默了一會兒,“不是,去那邊打工,孩子不知道從哪聽說深圳可以看到海,哭著要跟來,其實不該帶他來的,一時心軟。”

我們一同下車,南方城市的熱氣撲面而來。男人朝我擺擺手,他的兒子也學著他的樣子朝我擺手。走進人群裡,瞬間就被人流吞沒了。我在火車站外找了一家麵館,點了一份面,吃完覺得困了,坐在店裡打盹,看來來往往的人群,睡夢中,聽到一個聲音對我說:“讓我走吧。”驚醒時,身上涼浸浸的,麵館裡的空調開得太足。出門時,感覺露在短袖短褲外的四肢被放到烤架上一般。日頭太烈了,父親在這樣的烈日下去工地上班,興許早就黑得我不認識了。

尋著地址,我找到了父親的工地。工友卻告訴我,他在一個月前就離開了,工錢只結一半就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父親的工地靠著海岸。傍晚,海灘上聚滿了人。小孩在沙灘上嬉笑追趕著,我又碰到了火車上的那一家人。我沒走近和他們打招呼,兒子坐在爸爸的肩膀上,面向著大海。夕陽鋪灑在海面上,盪漾著金燦燦的光,我抬頭望了一眼天空,成群的海鷗在海岸線上飛翔。

在人群裡,我彷彿看到了父親,他穿著單薄的衣服躺在沙灘上,腳踝淌在海水裡,雙手背在脖子後,望著天空。我走過去,躺在他的身邊,周圍的人腳步變得更加匆忙,我學著他的樣子將腳踝淌在海水裡,手枕在脖子下,我和他一般高,他側過臉說:“你長高了。”

說完他起身緩緩走進人群中,身上抖落閃著光的沙礫。我仰著臉望向天空,迴旋的海鷗像極了晚歸的鴿子。

當我正要喊他的時候,那個背影飄忽不見。父親像是變成一隻白色的鴿子,飛走了。

父親變成一隻白鴿,飛走了

© Jeff Cooper

-END-

蒲末釋,青年作家,全民故事計劃主編,現居北京。

(本篇題圖© The Nigma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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