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岔山鄉的蛙鳴

我生長於滇中北一個名曰「依納格」的山鄉。

村名「依納格」在本地方納蘇濮語言裡意為「熱水潭」(即溫泉,納蘇音ʒiəna:g),這跟村子原住民是納蘇濮這一說法是相吻合的,也跟村子裡至今仍有一些地塊名用納蘇語是相呼應的。明朝初年後,密岔濮自外鄉遷入,其中的庫簇詔(「詔」意即家族)、阿維姆撒果詔漸次興旺起來,村裡最大的納蘇濮家族阿瑟勒詔反而逐步衰落,以致納蘇濮及他們的語言在這個村落最終絕跡,只給後人留下「依納格」這個納蘇語的古村名。不過,這個古村名到現今也只有外村人在用,本村的密岔濮並不用,他們用密岔語「期德卡」(密岔音tʃi:dêkiə)。而「期德卡」在密岔濮語言裡的意思並不是「熱水潭」,而是「有水稻田的村落」,大約密岔先民是善於種水稻,或者熱衷於水田的耕耘吧。

密岔山鄉的蛙鳴

依納格密岔彝村舊影

按祖塋碑刻上的說法,我的父系先祖原生活在江西吉安府永寧縣,並不是密岔濮,先以釀酒這類營生到得昆明,後經歷許多失敗,復輾轉流落此地,攏共也在四百年以上了。定居此地後便一直務農,且一直跟密岔濮通婚,現今說的也是密岔語。我以為我是完完全全的密岔濮,而且是「期德卡」的密岔濮了,對於依納格,對於「期德卡」就有了難以割捨的愛,而這一切都跟「期德卡」的本義相關,進一步的講還跟「期德卡」的蛙鳴相關,每個晚春和長夏,它們都回蕩在田壩裡,那是故鄉村野裡最美妙的一種聲響。

依納格在半山腰,村子西、南、北三面都是緩坡,南、北兩面有窪地,西面和西南面的山樑子上是梯田,到了春夏兩季全變成了水田。這些水田經由納蘇濮、密岔濮先民千百年來的辛勤耕種,已由最先的黃色或紅色生土變成了灰褐色的「水稻土」。這種土壤不僅用來種水稻,還可用來糊土樓的牆面,或者夯成土基砌築灶臺,成為密岔濮生命裡一樣尋常而親密的因子。

每年舊曆三月,是密岔濮最為忙碌的時節,從收割麥子、蠶豆到插水稻不過半個月光景。節令本已是「水靈靈」的穀雨了,但在乾燥的南高原,這時節常常是大熱天。村集體的壩塘蓄了一整年的水,到這時開了全閘,也只夠放三四天,不能滿足所有的水田,特別是那些梯田,壩塘水從來光顧不到,好在梯田上方的山箐裡有泉水,四季湧不停,雖不是很大,但足以引來灌溉全村的梯田,不過有梯田的各家得派出專門勞力來「守水」——分配泉水依次灌溉,間或檢查田壟上的鼠洞、蛇洞,以免漏水。「守水」這項活計需要最耐心的勞力一絲不苟地熬上三兩個夜晚。守水固然不易,但出門守水的各人總是和氣的,鮮有爭搶者。天黑了,守水的人兒自有打發清冷和孤寂的法子,一個人或者幾個人在河邊、地頭籠起火堆,哼起調子,喝起小酒,吸起土煙,侃起白話,一件艱辛的工作便似乎化作了大忙季節裡最有味兒的事情。

密岔山鄉的蛙鳴

農田

天亮了,守水的勞力回了家,媳婦早已把水牛餵飽、把犁耙捆綁好,剛從田裡回來的這個人未及歇息便扛起犁耙、吆著水牛到田裡去,之後,花上一兩天工夫把水田仔仔細細犁耙個遍,再用鋤頭仔仔細細鏟去田埂上的雜草,用爛泥把所有遺漏的鼠洞、蛇洞封上。每塊田經這樣不停地搗騰三五天,土坷垃便被搗細了、泡軟了,插秧的時候便到了!

——就在穀雨節前後十天左右,依納格所有的窪地、梯田全變了一片紅亮亮的汪洋澤國,田壩裡到處是忙碌的人影。本地方小學校放了「農忙假」,拔秧的、背秧的、插秧的隊伍裡便夾雜了各家十歲上下的小妮子、小夥子,他們跟著大人一起早晚忙碌不停;十幾歲到五六十歲的密岔男人各各駕馭著水牛、犁耙在田壩裡「縱橫馳騁」,甚是英武。那時,火辣辣的大太陽把水田裡勞作的密岔濮的後背曬得劇痛,也把他們的心田照得堅強、敞亮。

也是在這十來天裡,園子裡的魔芋花開了,石榴花開了,河邊的栽秧果紅了,紅的、黑的、白的野草莓熟了,黑刺果、黃刺果熟了,竹子青了,芭蕉綠了,經由大半年的蟄伏,密岔山鄉的大地真正復甦了起來。插秧過後沒幾天,各家的密岔女人便會折了幾枝最鮮豔的石榴花,煮了幾個大雞蛋,再用高粱杆熬煮的紅湯水把雞蛋抹得通紅通紅,燃上幾根柏木香,到自家水稻田壟上,一邊唸了祝誦栽秧成功、穀子飽滿的禱詞,一邊把石榴花、柏木香插在田壟上,把通紅通紅的雞蛋放在石榴花前祭供,再圍著水田唸誦一圈,獻祭的儀式就算完成了,石榴花和柏木香留在地頭,雞蛋則要拿走,賞給早在家裡候著的饞嘴的娃子,他們的歡喜對於穀子的豐收也是極好的兆頭。

在密岔人把壩塘水、河水、山泉水引入田裡的過程中,隨著水田的灌滿,蟄伏已久的青蛙似乎一夜之間便在整個村莊所有的田壩中活躍了起來。每當夜幕降臨,密岔農人還未及收工,水田裡便發出「呱哇-呱哇-呱哇」的鳴響,它們賣力的呼喊,一呼百應、此起彼伏。這時候,它們的叫聲比較單調,幾乎都是毫無變化的四三拍的調子,無法分清此塊田裡的叫聲與彼塊田裡的叫聲有何不同,分不清誰是領隊,誰是隊員,但是能明顯的感知一塊田裡的叫聲與另一塊田裡的叫聲是相互應和著的。它們的叫聲單調,但絕非雜亂無章的大雜燴,而是間隔相同的平均律,如同訓練有素的鼓手經了統一的指揮,演奏出單純而協和的樂曲,彷彿給村野的蟲唱配樂,它們渾厚有力的嗓音實則要蓋過任何一種村野的蟲唱。我到現在還不能完全弄明白,它們是怎樣做到這些。

灌水之前,我曾在乾燥的麥田裡、微潤的蠶豆田裡拔豬草的時候看到過青蛙,那時它們大多瘦弱不堪,被我無心的驚嚇後便一躍而起,但跳不了多遠,它們在麥田裡、蠶豆田裡發不出任何的叫聲(縱使被水蛇咬到了也不能,我看到過許多次),我會想起它們一定渴望著穀雨後澤國的降臨,渴望夜幕的降臨,那是全屬於它們的自由的世界、歡樂的世界,它們會不厭其煩的通過單調的、協和的鳴叫宣示密岔山鄉的寧靜和美麗,宣示密岔農人的單純和友善,因為每個密岔濮的孩子從小便被父母告知:我們不可以傷害青蛙,它們每天在水田裡把沒有插穩的秧苗扶正,秧苗才長得更齊整、更旺盛,它們把蝗蟲吃掉,穀子才長得飽滿,我們才有了養活自己的口糧,我們傷害青蛙,沃索布(密岔語,「天神」之意)會懲罰我們。

密岔山鄉的蛙鳴

冬日田景

秧苗栽下去一個月後大多會漸漸發青,苗叢長得更茂盛,這時的蛙鳴也逐漸發生變化,拍子從先前的三聲一拍變成了五聲一拍,聲色從之前的渾厚變成了清脆,聲音從之前的「gua-a,gua-a,gua-a」變成了「giele,giele,giele,giele,giele」,這真是一個奇妙的過程!我曾經疑心,先前的那種叫聲並不是青蛙,而是蟾蜍或是其他蛙類。有一次夜晚我跟隨父母從外祖母家步行回依納格,一路走的田壩,我用手電筒專門「查驗」比對了一下,結果確證了兩種叫聲都是青蛙的,便生起新疑問:為什麼插秧後不同階段的青蛙叫聲不一樣?

這個問題到現在沒有弄清,父母也不曾給我滿意的解答。我未及親自下田去探究,竟在忙忙碌碌的庸常的生活中長到了二十歲,便秉著父母的期望和自己的一部分夢想離開了故鄉,直至再也不能踏踏實實的在依納格的村野親歷完整的晚春和長夏。去年七月間第一次偕妻子還鄉,看到村裡大多數水田都由外地人承包種上了玫瑰花、百合花,只有幾戶「頑固的」密岔人拒絕轉包,繼續栽種自己的水稻,我也因此聽到了幾聲久違的蛙鳴。而村子對面山箐裡的泉水早在數年前就因為木紋石材廠的鑿井取水而乾涸了,曾經的梯田只能種玉米,不能再栽水稻。

我知道,經了千百年培育起來的肥沃的水稻土只消經過幾茬玫瑰花、百合花的栽植便要退化成板結的貧瘠的生土,土樓換成了磚房,密岔人也不再需要用水稻土來糊土牆,不再需要用它來夯土基、砌灶臺。只有水田裡的那一聲聲蛙鳴,那一聲聲喊醒密岔大地的蛙鳴,那一聲聲富有節律的、協和的蛙鳴,或許會成了故鄉的絕響,它們曾經進入我童年時彩色的夢境,母親帶著我到水稻田埂上點黃豆種,我蹲在水田邊玩耍,一隻只黃綠色的青蛙向我圍攏來,望著我,一隻一隻輪流唱歌給我聽。這樣的歌聲經了我的童年、少年,似乎還一直鳴響在故鄉依納格的村野,還一直鳴響在我夢中的依納格的村野。

這是一位遠走故土的密岔驕子之心聲。十多年前,他以武定縣文科高考狀元的成績赴北京求學,並順利完成研究生學業。十多年後,他在遙遠的川蜀腹地向生長在滇北高原腳下的村莊發出最誠摯的問候。

——商宇宏

庫簇阿涅,生長於雲南省武定縣,密岔支彝人,現居成都。

▍內容來源:彝族密岔人 作者|庫簇阿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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