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於暘|王小波:文壇一代老司機

周於暘|王小波:文壇一代老司機

《紅樓夢》每次看了個開頭之後就讀不下去——曹雪芹在描寫性方面畏畏縮縮,好比紅酒瓶上的木塞,只是染點餘味,底下的東西不負責任地丟給讀者去想象了。

有些東西是想象不來的,讀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時,賈寶玉和襲人的性事只丟了一句“溫存了一番”。每到此處我便合上書,拼命思考紅學研究者們從來沒有注意到一塊學術金礦:賈寶玉和襲人行房時,誰在上誰在下?

關於這一點有多個角度可以進行切入研究:比如兩人的主僕關係;賈寶玉對女性的愛護之心;封建禮教下的床上分工等等。不但考驗歷史涵養還極需考據精神。帶著沒解決的問題讀《紅樓夢》,彷彿蝦肉中嚼出些蝦殼,硌嘴又影響品味,所以至今沒有讀完。

還是王小波適合我。

周於暘|王小波:文壇一代老司機

王小波

中學時代的圖書館,王小波的書被放在“中國文學”架上,與他擺在一起的有以魯迅為主的民國作家,也有一些寫入文學史的當代作家。那會兒我十五六歲,周圍的女同學身體開始發生巨大變化,總之是早戀的大好年紀。我迷失了自己,變成了一個附庸風雅的文學青年,幻想著要寫本兒小說,封面印上大大的“周於暘著”,寫完就放在“中國文學”架上,最好是放在莫言的《豐乳肥臀》和蘇童的《妻妾成群》之間。

讀王小波的小說有許多好處,小說大多采用環形敘事,讀起來不費力,即使看丟了也不至於回不來。不像讀古典名著和懸疑小說,看一頁退三頁。讀《黃金時代》也讓我收穫了相當多的新知識,比如破鞋的含義,小和尚的喻義,以及,革命年代的人確實是知道有做愛這個東西的。

王小波在恢復高考的時候去考了理科,學了幾年計算機,系統學了下編程,還寫過能加讀音的輸入法,算是中國最早的一批程序員。之後他發現撰稿也能賺錢,就不搞編程了。據說曾把自己的小說做成過電子書,要是引起些轟動,可能比網絡文學的開端《第一次的親密接觸》還要早一點。

他喜歡在小說中大談數學梗,如李靖熱衷於解費馬大定理,墨子發明了微積分。關於“開平方機”他是這麼寫的:“那東西是一個木頭盒子,上面立了好幾排木杆,密密麻麻,這一點像個烤羊肉串的機器。一側上又有一根木頭搖把,這一點又像個老式的留聲機。”書中還附上了詳細的使用說明書,讀起來非常有板有眼,於是想看一下具體照片,放到網上一搜:開平方機,這是一種虛構的機器,出現於王小波所著小說《紅拂夜奔》中。

那年頭,當程序員還和寫書一樣沒什麼前途。1996年,王小波還考了一張貨車駕駛證。他說,以後賺不了錢,就去幹這個。1年後,王小波突然辭世,他沒有去開貨車跑長途,卻成了中國文學的一代“老司機”。

周於暘|王小波:文壇一代老司機

回過頭來看,以閱讀名著的名義看王小波實在是太便宜人的一件事了,他在講性,而且他願意好好講性,男性生殖器在他書中有多種叫法:如小和尚、陽物、雞巴。存在形式也多種多樣:陽痿、直挺挺、血腫。

即便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黃金時代》能夠出版和獲獎都是相當不容易的一件事。他的小說帶有顛覆性,在卡夫卡之前,沒人想過寫一隻甲蟲也能寫出人性;在王小波之前,也沒有人通過一隻“小和尚”就能寫出一個時代。

中國文學從清末以降,就不大喜歡描述閨房之事。現代文學的寫作者們似乎只做不說,或多或少地一定要對性事作藝術化處理,如老舍《駱駝祥子》中祥子和虎妞第一次做愛是用比喻和象徵來描繪的,不仔細的讀者甚至會以為描寫的是星空;錢鍾書《圍城》中的船上一夜情也僅僅是方鴻漸半夜開門,聞到了鮑小姐身上的“爽身粉味道”。

無論是含蓄修飾還是大刀闊斧地正面描寫,我們無法從文學批評上去定義哪一個更好或更壞。有些人寫性是情節發展撞上了,有些人寫性是想要寫出人性。如果情節需要男女主人公上個床,那麼就好好地、認真地安排他們做一場愛,不是非要把男主寫成陽痿,把女主寫成性冷淡。

分不清“人在動”還是“器官在動”的讀者,會把王小波扔到色情小說的範疇裡面去,在我讀《似水流年》的時候,我意識到王小波也許在小說裡就對這種輿論做出過一些辯護,如書中所寫:“須知但凡男人都生有龜頭,這是不爭的事實。龜頭挨踢,就會血腫,而且很疼,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不爭的事實,何可笑之有?不爭的事實,又豈可不認真對待之?”我在講一件很正常的事,只要你不是天閹之人,那性就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吃飯、睡覺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寫吃飯你不敏感,寫睡覺你不敏感,何以我寫了性你就要敏感成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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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美術學院學生鄭敏創作的王小波裸體雕塑,曾引發巨大爭議

王小波的小說最早也被當成色情文學,不讓出版,直到在臺灣獲獎以後才有了點機會。他自己也看得清楚,討論到小說格調不高的問題時,他說,真正有分量的色情文學都是出在人類歷史上“格調最高”的時代。

回顧一下王小波的起點,想象一下1968年的雲南,十六歲的時候王小波去那裡當知青,這一年離他筆下的“黃金時代”還有五年,離他正式出版《黃金時代》還有二十六年,他雜文和小說中看到的大多數時代背景,都是從那一年走過來的。

他也許在那認識了一個叫“陳清揚”的女人,這個女人不知道存不存在,如果存在,王小波肯定要意淫那麼幾回,但不會表現得像書中所寫的那樣。李銀河在出版的自傳《人間採蜜記》中介紹了和王小波的性愛,由於喜歡虐戀,還指導王小波如何成為施虐方,這對王小波的性事寫作無疑要產生靈感,如書中王二打在陳清揚屁股上的那一下,頗有靈性。然而那一年離遇見李銀河,還有九年的時間。

王小波在雲南認識了一隻有個性的豬,這一點確鑿無疑,這隻豬會學汽車響、拖拉機響,每天等它屙完了屎,王小波就要推著它和它弟兄幾百斤的糞上山,幹了三天,膽汁都給吐出來。但這並不妨礙他跟這隻豬稱兄道弟,甚至把它寫進書裡,傳誦至今,“特立獨行的豬”火了以後,大家都不肯好好做人而要當豬了。

除了餵豬,王小波還要插一整天的秧,這把腰給累垮了,他應該偷過懶,躺在半坡上看雲,這應該是常事,總之是悟了點深邃的哲理,不然是不至於想出“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這樣奇怪的願望。

現在人們稱王小波是一位“浪漫騎士”,他在所有人都哭哭啼啼和哀怨的年代裡活出了黑色幽默,不傷感,也絕不從俗。

周於暘|王小波:文壇一代老司機

圖by 《東宮西宮》,由王小波同名劇本改編

讀完王小波的時代三部曲後,我發現了一個寫作“黃金地帶論”:這世上,有些東西,是不適合用文字表達的,用文字表達會魯莽,會粗俗,寫作者明白這個道理,常常給自己設限。這就好比在你身邊有一個深淵,你害怕跌進去,你可能會走在離它五米遠的地方。但其實離它一到兩米遠,也很安全,只要你走得小心一點。而這個一到兩米,就是寫作的黃金地帶。讀者樂意看到什麼?他們希望在一個安全的視角凝視深淵,這是作者能夠給他們的。可悲的是,這世上大多數寫作者,都在離深淵五米遠甚至更遠的地方創作。

不幸的是,王小波在這個時代有被玩壞的性質,人們談王小波時好像不在談一個人,分為寫《黃金時代》的王小波,寫《沉默的大多數》的王小波,寫《愛你就像愛生命》的王小波。他的金句成為年輕人入世的價值觀;他的情話成為青年男女們寫情書的典範。“有趣的靈魂”“詩意的世界”與“你好哇,XXX”層出不窮。

評論家會把這樣的現象扣到王小波頭上,然而這與他提倡的“思維”與“有趣”卻是本末倒置。一個懂得思考的人不會去一昧地附和別人的觀點;一個有趣的人更不會整天唸叨“有趣的靈魂”,因為這本身並不有趣。這裡就出現一個奇怪的現象:王小波給他的讀者熬製了一整隻雞,許多人把雞扔了,接過雞湯一飲而盡。

王小波去世得太早,讀第一本書時就看到扉頁上寫著作者因病去世的消息,1997減1952,不到45歲,英年早逝了。《黃金時代》中所寫:“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捱了錘的老牛一樣。可是在我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

他預見不到了,他預見不到自己在讀者心中留了個永遠生猛不怕錘的形象。如果王小波活到現在,《萬壽寺》不會是他的寫作終點,《黃金時代》或許也不會是他的代表作。一些年輕時熱愛他,上了年紀又懷疑他的人也許會多追隨他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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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的墓,在北京佛山陵園一區的新八區

我年少最熱愛王小波,自稱是王小波門下走狗的時候,在讀書筆記上寫過這麼一句話:張愛玲寫出了上海,老舍寫出了北平,沈從文寫出了湘西,而王小波寫出了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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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編 | 董嘯 值班編輯 | 李星銳

這是第 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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