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期|發現魯燮光

第220期|发现鲁燮光

作 者:吳 斌

幾年前,劉九洲買了件董其昌大字《天馬賦》,高興得很,在賓館裡對我翹大拇哥。偌大一本冊頁,厚得像水泥板。我一頁一頁翻完,如沐春風。

在冊頁末尾,有一段光緒乙未年(1895)的題跋,署款“卓叟”,卓叟說自己見過不止一卷米芾《天馬賦》真跡,家藏就有一卷側理紙本,有方回、郭天賜和鮮于樞題跋。又提到了“小綠天庵”藏的一卷綠絹本,是米南宮“晚年劇跡,老而禿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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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大字天馬賦》後的“卓叟”題跋

卓叟家的米芾《天馬賦》,今已不得見,無法評說。小綠天庵本《天馬賦》,實際上是釋達受(六舟)的藏品,有幾種刻本,但都刻得不太好。達受在《遊歙筆記》中,講述了這件東西:

“又於市上得米南宮《天馬賦》真跡絹本,前有‘楚國米芾’朱文印,蓋晚年筆也,後鈐‘子由’朱文印,‘登聞鼓院之印’等五六方。惜無題跋。疑後人割裁裝之他卷矣,月波為餘畫《負米圖》綴於後,荷屋中丞(吳榮光)補為之跋。”

卓叟最後說:“文敏此本,從戲鴻堂脫胎,下於真跡一等,信然。”這種評價,倒是有水準極了。

第220期|发现鲁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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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大字天馬賦》已由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出版

對這位卓叟,雖然覺著字體熟悉,可他是誰,我們一時也沒對上號。回到家中,我翻了翻書,在徐渭書《李白詩卷》後,見到了另一段卓叟題跋,字體完全一致,下鈐“瑤仙”白文小印。卓叟、瑤仙,就是魯燮光了。我打電話給劉九洲,劉九洲脫口而出:“喔,羅振玉的圈子裡的人。”我說,是啊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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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李白詩卷》後“卓叟”題跋,民國神州國光社有影本

魯燮光在羅振玉的著作中,不止一次出現,他是羅振玉金石收藏的一位“上家”。譬如,在《雪堂類稿乙•圖籍序跋》的《序目》中,羅振玉提到:“上虞銅漏銘,曩在郡城,蕭山魯卓叟觀察燮光所贈。”

但是,羅振玉對這位“上家,卻不那麼放心。羅振玉《雪堂類稿甲•俑廬日札》有《魯燮光所藏“麟元磚”似非偽》,雲:

“光緒癸巳(1893),蕭山魯瑤仙觀察燮光以麟元專(磚)見示,文曰:漢麟元元年九,下斷六字,反書。案漢無麟元紀年,而專文似非贗,殊不可解。瑤仙好作贗專,吾鄉王子獻所印越郡專文,多是魯君偽造。此非似贗。”

這位魯兄,是做贗磚的大咖,有天,拿著一塊標著漢代麟元年號的斷磚去調戲羅振玉。羅振玉心知漢代沒有麟元紀年,但左看右看,越瞅越像真的,始終不敢槍斃,只好說:“這貌似不是假的吧?!”於是,魯燮光笑哈哈地把磚拓贈給了羅振玉。後來,羅振玉在《再續寰宇訪碑錄》捲上,再次著錄了這塊神奇的漢磚,說:

“考漢無麟元年號,而專字樸厚,絕非贗作,著之以質方雅。”

晚清另外一位大學問家李慈銘,對魯燮光也有評價。他在《越縵堂日記》中說:“光緒乙亥(1875)十月十七日庚辰。蕭山人魯瑤仙燮光來,此人不足取,然家世膴厚,喜收藏。”李慈銘一向毒舌,“此人不足取”,也是他罵人的風格之一。不過,毒舌兄說魯燮光家境殷實,是位藏家。

藏家魯燮光,在同治元年(1862)十月,就和翁同龢有金石交。《翁同龢日記》記載道:

“(初九日)到尊古齋,遇魯君瑤仙,名燮光,蕭山人,寓南柳巷。君與湯氏有親,亦世家矣,久為源侄診脈治病,餘卻未往還,此君精鑑碑版,原原本本,其家收藏宋拓甚夥。兵火後盡失之矣。談良久,甚洽。魯君回寓取一舊拓褚登善《枯樹賦》見示,筆勢飄飄,與停雲諸本絕異,有秦蕙田跋,稱為宋拓。又《醴泉銘》一冊,姚姬傳舊物,梁山舟跋,推重殊甚,以為即謂之唐拓,亦無不可,今藏南城曾氏笙巢侍御所,欲售去者也。魯君雲,此是宋時複本,亦宋時拓,自言曾見宋拓《醴泉銘》七八冊,皆渾厚飛動,有龍蟠虎臥之致。此拓雖圓勁,然是棗木版本。魯君鑑家,其言當不謬。晚入城,燈下諦觀《醴泉銘》,古厚可愛,夜分始臥。”

這次翁魯會,魯燮光表現出了足夠高的水準,他根據經驗,敏銳地指出,聲名在外的所謂唐拓《醴泉銘》實是翻刻。這冊《醴泉銘》,民國期間由藝苑真賞社出版,確非原石本,王壯弘《增補校碑隨筆》有載。

魯燮光何許人也?在民國《蕭山縣誌稿》中有傳,可使我們略知其生平:

“魯燮光,字瑤仙,晚號卓叟,原籍山陰。其先世自清初來蕭山,居西河下。燮光以廩貢生選授慈溪縣訓導,俸滿,保升知縣,歷署山西和順等縣令。光緒時晉省洊飢,辦賑頗力,巡撫李秉衡大器之。性好學,手不釋卷,初選輯《永興集》一百數十卷,遭亂殘缺。晚年著《蕭山儒學志》八卷、《湖湘水利志》四卷、《西河志》一卷,均未刻。在山西著有《山右訪碑錄》一卷。重遊泮水,壽九十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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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蕭山縣誌稿》卷19,魯燮光傳

魯燮光同翁方綱會面期間,正在北京行醫。魯氏是懸壺世家,魯燮光的父親應是蕭山名醫魯照,魯照字三橋。上海圖書館有一件徐渭書《前後破械賦》,即為魯三橋舊藏。似乎魯家對徐渭書法很鍾情,上文所提到的徐渭書《李白詩卷》,也是“此卷藏吾家百數年矣”(魯燮光語)。魯氏原籍山陰,清初才徙來蕭山,算起來和徐渭是同鄉,大概也是出於鄉賢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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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破械賦》,蕭山魯氏家藏。《上海圖書館館藏精選圖冊》書影,1996

清末書畫家兼名醫金德鑑,寫過一本《爛喉丹痧輯要》,魯燮光有序,序末署“光緒己丑春仲山陰七十五叟魯燮光書”,由此推之,魯燮光生於嘉慶二十年(1815),認識翁同龢時,四十八歲。不久,魯醫生竟然當官去了,這個身份轉變有點快。先是慈溪縣訓導,後保升知縣,這背後保人,應該就是翁同龢。魯燮光一直和翁家保持著密切聯繫,因為在《翁曾翰日記》中(翁曾翰是翁同龢嗣子),也提到和魯燮光的往來。

魯燮光到山西當官,是在光緒二年(1876)初,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收錄有他的一封奏呈,從中可以看出,他是輪選掣籤抽到山西平陸知縣一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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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27冊)書影,第289頁

光緒八年(1882)九月,魯燮光任山西和順縣令時,碰到了一位狠兄——張之洞,就在上一年,張之洞任山西巡撫。新官上任就燒火,燒到了魯燮光。

話說,張之洞在九月初四上了一道奏摺,寫道:

“和順縣知縣魯燮光因追催該縣光緒五年錢糧尾欠,輒派家丁下鄉按戶追呼,勒索川資,立逼花戶即日以賤價售產,以致頃刻之間,房產蕩盡。買補倉谷,分派各里,家丁從中舞弊,勒令按鬥折價,中多浮收。平日信任子侄干預公事,抑勒騾行,支應擾累。此外控案累累,民怨鼎沸,當經委員查明屬實。相應請旨,將魯燮光即行革職,以儆昏貪。”

魯燮光鬱悶,還想蹦躂蹦躂,向張之洞稟報,說後任左兆熊交接縣事拖延。張之洞當即寫了《批前和順縣魯燮光稟後任不接交代請檄調核算》,告訴魯燮光:“此等懶惰疲緩情狀,乃州縣衙門惡習,尤山西官場惡習,為此一事,尚無關大要。即詰問左令,亦必有說,若推之事事皆是如此,則大不宜矣。”

張之洞的意思是說,天下的衙門,一貫效率低下,山西的衙門,更是如此,見怪不怪,沒啥大不了的,你個糟老頭子,唧唧歪歪,把事推到這上頭,真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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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洞《批前和順縣魯燮光稟後任不接交代請檄調核算》,《張文襄公全集》卷110,書影

領導就是領導,正反話可以隨意說,噎死手下不償命。腹黑的是,下令追催錢糧尾欠的,正是張之洞,當時,張之洞設立清源局,清理庫款,勒令全省範圍內,層層追索。魯縣令呢,未必像張之洞說的那麼不堪,據《和順縣誌》記載,魯燮光還是有政績的,譬如說,光緒六年六月,和順縣雹災,來年,魯燮光爭取賑銀615兩分發災民。

為啥張之洞要和魯燮光過不去,一定要踢滾而後快?我想,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是因為張之洞和翁同龢交惡。翁張兩人,鬥了幾十年,彼此恨得牙癢癢,仇中三味,就不展開了,反正,用張之洞晚年的原話說,是“叔平相國,一意傾陷,僅免於死,此種孽緣,不可解也”,所以,張之洞任山西巡撫期間,一眼相中了翁同龢的這位故交。

魯燮光在山西的幾年中,一直沒有閒著,遍訪金石,寫下了《山右訪碑記》,共錄入碑目339種,這其實是前所未有的山西碑目彙總。比之前孫星衍《寰宇訪碑錄》收錄的晉碑多了一倍。

魯燮光還收藏漢印,去世前的光緒三十四年(1908),輯《激廬漢印存》。何壽章在光緒十三年(1887)編《漢印管窺》,是吳大澂和魯燮光藏印的合輯。

先前,我們對魯燮光的書畫藏品,所知不多,但上文提到的徐渭《李白詩卷》《破械賦》、董其昌《大字天馬賦》,都是極好的真跡。趙藩另有《馬湘蘭壽王百穀詩畫卷子蕭山魯瑤仙大令燮光所藏》詩,這本馬湘蘭畫卷,清代人一直很感興趣,多次在文獻中提及。

再看魯燮光對金石碑帖的研究水準和著述,還有他的友圈。都可以表明,這是一位在晚清有影響力的藏家。只不過,史料略隱蔽,不太好發掘。

今天,忽然看到“ART一點”公眾號推送了《帶你偷師一場收藏與鑑定史的工作坊》文章,其中簡編了浙江省社科院陸蓓容的報告《收藏世界裡的小人物——魯燮光與》,提到在國家圖書館普通古籍部找到了魯燮光編寫的家藏書畫目錄。

陸蓓容說:“其藏品幾乎不見於現存的其他任何著錄與目錄,展現出‘地方’和‘下層’層面上的書畫收藏。”這場關於魯燮光的報告,討論很激烈。白謙慎說:“以常識推斷,類似魯燮光這樣的小收藏家很多。”

《家藏書畫立軸雜錄》的存世,叫我大感意外,趕緊上網搜索,原來在去年,陸蓓容就在《紫禁城》發表了《小吏的風雅》一文,介紹了此事。但是,陸蓓容對魯燮光的生平不瞭解,導致對他所藏書畫的等級和他在收藏圈的地位,判定不確。陸蓓容認為:

小吏魯燮光尚處於附庸風雅的階段;目錄中的明清兩代文人文徵明、沈周、唐寅、陳洪綬、董其昌、四王、王澍、張照、劉墉,次些的徐渭、婁堅、藍瑛、黃慎、華喦,靠得住的都不會多,因為當時的好東西稀如星鳳,並且非常貴。

事實上,以上名家的書畫,在清末,存量不少,不會很貴。魯燮光能和翁同龢、羅振玉對話,以他的財力和眼力,收到以上真跡,絕非難事,上文列舉的幾件魯氏舊藏,也完全證明了這一點。

陸蓓容上了一張魯燮光《家藏書畫立軸雜錄》的書影,有些模糊,我認真看了,是“倪雲林山水”。這可不是無著錄的畫作,它見於汪珂玉《珊瑚網名畫題跋》卷十,畫名為《仿李成筆意》。能隨手收錄這種東西的魯燮光,已經不是小藏家了,這些事實,不能視而不見。我們可以試想下,在當時的杭州一帶,能夠列出《家藏書畫立軸雜錄》這樣的書畫目錄,並且不乏真跡的藏家,有幾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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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燮光《家藏書畫立軸雜錄》書影,國家圖書館普通古籍部藏,轉於“ART一點”公眾號。此頁的倪雲林山水,是著錄於汪珂玉《珊瑚網名畫題跋》卷十的《仿李成筆意圖》。

魯燮光《家藏書畫立軸雜錄》的發現,是一件幸事,只是希望,不要再輕視之。有識者若能整理出版,功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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