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晉中人》——榆次人

榆次人揮舞著拳頭在我十五六歲的某個夏日張狂而粗野。那時候山城中學正舉行運動會,七八個榆次後生將一個維持秩序的教師打倒在地,數百名山裡人張著驚愕的眼望著他們樂顛樂顛地逃去而無能為力。

“榆次人賴。”這是受了氣的山裡人得出的結論,每每外行榆次,山裡人總相互勸慰:“防偷,防揍,遇到榆次人打架躲得遠點。”

榆次自然條件優越,民間流傳說榆次人有“吃不完的米和麵”。“民以食為天”,榆次人有獨得的一塊“吃不完”的天,榆次人當然該驕傲。

本世紀初,隨著正太鐵路開通,榆次後來居上,掠盡祁太平昔日風光,成為華北地區重要的糧食集散地。九六年歲末我在糧店街路東、菜市口北側找到的唯一的一件活標本----一座老式鋪面已片瓦不留,糧店街曾經的輝煌將永遠漫失於新起的樓群裡。然而二十年代、三十年代這兒的日吞吐能力託舉著一串串史料裡發黴的數字,讓你不能不油然而追憶往昔。

榆次在晉中最早開始向現代化都市邁進,是晉中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之所在。俗語說:“城裡的娃厲害,鄉下的狗厲害。”榆次人動輒舉拳出掌,是緣於他們的這種“中心意識”嗎?

榆次文聯主席李林娃說:榆次人好比是拖著辮子的那撥中國人,自以為天下以我為中心,五洲四海的來客都須“臣服”於我。榆次人面對晉中這個天下,骨子裡有種不說明不道透的“優越感”。

“優越感”使每一個榆次人坦然面對生活,這種坦然首先是不苛求於自己,其次是不苛求於別人。不苛求自己,形成了榆次人平和的人生態度,沒有什麼嚮往,也不怨天尤人;不苛求他人,形成了榆次人面對大量的外來人口,從容不迫,寬厚待人。

榆次人不給自己加碼,不對自己提什麼高要求。但榆次人從來不認為自己不行。因為榆次人的眼光只在太行山以西、汾河水以東,所以榆次人總以為自己就是“天下老大”。

山東的、河北的,在當地無以為生成群結隊逃荒來到榆次,榆次人坦然笑納。逐漸的,在榆次城方圓形成了以河北人為主的直隸莊,有以山東人為主的幾個村落。

李林娃說:榆次人善待外地人,是因為外地人來我的土地上討生活,這一個“討”字,能進一步證明我之位“尊”,所以我不屑於計較你的行徑。這樣我是“寬容”的。但外地人膽敢侵害到榆次人的利益,榆次人就會拍案而起:“哪裡來的野鬼!”一個“野鬼”,把榆次人“唯我唯大”的心態暴露無遺。

因此初來乍到的外地人都比較拘謹,他們比榆次人有更其“忍”與“韌”的精神,於是在不是自己母土的榆次各行各業中,他們成功了、致富了、掌權了、光彩奪目了。不那麼成功、不那麼榮耀、不那麼富有的老榆次,一面從容向他們表示祝賀,一面心裡酸溜溜地自慰道:我不屑以付出那麼多的辛苦為代價,去換取別人的喝彩。我想這時的榆次人,真象北京胡同裡託著鳥籠的大爺:只有富貴人一般悠然的腳步,難得富貴人一般奢華的福分。

北京出侃爺,用他們的話說是“貧”、“耍貧嘴”,不論本領行不行,嘴裡總的有個說法。你見過《本命年》裡梁天的形象嗎?就是那主!而榆次人呢?本領不怎高又看人不上,且語言表達又遜人一籌。於是一著急,拳頭出來了。

愛用拳頭稱雄的榆次人據說主要集中在榆次城西靠河水灌溉的平川。在過去以農為主的漫長歲月裡,這兒的居民爭水械鬥,打出了榆次人火暴的性格。而在榆次東部廣袤的丘陵山地,居住著以“綿善”著稱的榆次人部落。榆次有句俗話說:“離城十里近八村,沒有一個好雜種。”這正說明城市附近的人們比遠郊的居民更其張狂與暴戾。

然而榆次人“正直”與“仗義”不容置疑。成化版《山西通志》載:榆次人“性率剛勁”。《榆次市志》主編吳廷鸞說:榆次人強悍,尚武好鬥,喜交朋友。古有蓋聶、劉知遠,明清有人數可觀的武進士、武舉人。他還說:榆次人在外地做官多為清官,以辦案公正剛直不阿而聞名。如張慶人郭繼泰在安徽就有好的口碑。榆次史志辦主任郭榮說:榆次人不事拉幫結派,辦事光明磊落,視鼠竊狗偷為小人之所為。榆次人甚至能為了心中的公正而不惜損害切身利益而赴湯蹈火。

我記得小時侯在太行山裡每每折騰起來就會遭到大人們的斥責:“你是響馬?”似乎“響馬”在山裡人心中就是為非作歹之徒,令他們同仇敵愾。而榆次切有《響馬臻七》的經典傳說,臻七成了正氣與威力的化身,鼓勵著一代代榆次人向惡勢力舉起公正的拳頭捍衛他們的尊嚴。今天想來,我們太行人實在缺乏這種“英雄崇拜”,響馬不會在我們的口頭文學裡堂堂正正地橫刀立馬。難怪李林娃這樣說:假如十個左權人中的一個被榆次人揍了,其他九個肯定落荒而逃。而十個榆次人中的一個被左權人揍了,其他九個一定會玩了命地衝上去拼個你死我活。這個假設會是真的嗎?

其實榆次人並不逞強好勝。前面已經說過,榆次人在濃濃的“優越感”的包圍下從容而自得,他們只有在確定了共同的進攻目標之後,才顯得英武而一致。平時,榆次人沒有門戶之見,河南河北山東或臨近縣份的來客,都平等對待,決不排外。

不被排斥的外地人一到榆次,首先學會的一句榆次話就是:“挨格攬”。這話幾乎成了榆次“市罵”,甚至是榆次方言的一個標準代碼,流傳,流傳,向更遠處流傳。

“挨格攬”的字面意思就是“用杆子揍你”,但其使用範圍只限於男性。榆次的女人們使用“挨砍刀”來表達她們的義憤。如果火暴的榆次男人舉著杆子、女人舉者菜刀打將起來也到罷了。關鍵是“挨格攬”在使用中增加了性的成分。榆次人罵你“挨格攬貨”,其含義相當於北京人罵“你丫的”,直白了說就是你是私生子,從而從你的生命來源上否定了你的純潔性,以達到對你構成侮辱的目的。

但今天這句話在青年人嘴裡飛進飛出飛來飛去的時候,其惡毒的色彩已經褪盡,它或許僅僅表達沮喪、失望、掃興等灰色情緒,相當於北京話裡的“我操”,其使用範圍之廣,含義之模糊已經使其失去了詛咒的成分,蛻化為年輕人口語裡一個好玩的前綴。

越來越多的外地人沖淡了榆次人“挨格攬”裡的臭味,也稀釋著榆次人性格中的“強悍”。在榆次街上十個人中八個就是移民,這是不爭的事實。

近百年來榆次人口有幾次遷入高潮,純粹的榆次人在城區已難佔絕對優勢。於是那種鄉土凝聚力有所減弱,“惟我獨尊”的意識已漸漸消解。只有走出城去,到六堡看冰山,到南莊看架火,你才能約略感受到榆次人“天不怕地不怕誰也不怵”的勁頭。

我的朋友劉紅雷說:由於區位優勢,榆次人能得風氣之先,所以形成了他們身上非常突出的小市民習氣,即虛榮淺薄、自我膨脹,他們更多的不是思考奮鬥,而是自我炫耀、享受生活。榆次近現代無名人,榆次人均摩托車擁有量曾居全國最前茅。外人評價榆次人是“不求行、不虛心。”榆次人自嘲說:“不是我不虛心,而是我不求行。”前一陣我在榆次曾為靈石人王新義提出的“不創一流就是落後”的榆次精神唱過讚歌,但我聽到老榆次們這樣說:“我們沒有落後,所以我們就是一流。”用劉紅雷的話說這叫“膽大不害羞”。

在晉中,革命傳統看左權;艱苦奮鬥看昔陽;榮華富貴看祁太平。作為晉中“老大”的榆次,二十世紀的特色確實無耀眼處。好在時代飛速向前,榆次有其得天獨厚的優勢,榆次屬於晉中的明天!

融入了眾多新鮮血液的榆次人,感到肩上的責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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