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出口的秘密，變成了夜晚的夢魘。她知道，小婭永遠不會原諒她了。
1
“已上地鐵。”阿姨給小夏發來微信消息，出發前兩人約定在學校見。
這是小夏和阿姨的每年之約。
小夏先到，校園入口處花壇裡的迎客松一點沒變，它像一位老態龍鍾的長者張開懷抱迎接著所有人。
從迎客松的左側轉過去，有道斜坡，斜坡的盡頭是學校培訓中心，小夏開好房，放下行李，看手機，等阿姨。
阿姨習慣每天發日記體朋友圈——“2018年4月21日 武漢 馬上可以看到我的小棉襖了。”
配圖是透過動車玻璃拍的長江大橋，小夏知道那個地方，火車在那裡扭一個大彎後進站。
“小棉襖”是指誰？如果指小婭，這句話後面跟著的一串笑臉表情符號怎麼解釋？
小婭，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小夏盯著朋友圈愣了半天，眼睛掃過床、沙發椅、窗戶、電視櫃。這個位於三樓的標間，是她和小婭以前住過的302寢室。
2016年，女生宿舍整體搬遷，這裡改作了學校的培訓接待中心，走廊佈局沒變，寢室裡面重新裝修成為標間。
小婭當初墜落的旋轉樓梯被拆除，原址上裝了一部玻璃觀光電梯。每年回學校，小夏都陪著阿姨，在那透明電梯旁出神很久。如果小婭泉下有知，她會聽到，小夏和阿姨心裡默唸的是同一句話：“對不起。”
2
門上傳來“咚咚”兩聲，小夏起身，輕輕拉開門，對外面的阿姨笑，阿姨也微微對她笑，“髮型變了啊。”
“才燙的，想顯得成熟點兒。”
“你們天天想成熟，我們老了的就想年齡倒回去就好。”阿姨說完放下行李，去衛生間洗手擦臉。
等她出來，小夏將早早預備的溫開水遞過去，阿姨接過水杯，側身坐到窗前的沙發椅上，“這樟樹又長高了。”
小夏倚著另一把沙發椅，也去看，樟樹新生了些嫩黃色的小芽，逆著陽光看過去，晶瑩剔透，柔柔的。
“剛才路邊攤上有蘋果，買了幾個，不知道怎麼樣？”
“我去洗。”小夏說完拿了三個蘋果，去衛生間。出來，抽出一張乾淨的紙巾，鋪在小桌上，將一個蘋果放上去，又遞給阿姨一個，自己留了一個。
“咔吱！”小夏咬了一口，她咕嚕著嘴，“真甜，脆的。”蘋果汁從嘴角流出來，她用手背去抹。
阿姨遞紙巾給她，寵溺道：“再怎麼裝成熟，也還是個孩子。”說完也大大地咬一口蘋果，故意“咔吱”得更響。
3
小夏想起阿姨第一次來看她時也吃了蘋果。那是2015年，小婭才出事不久。
宿管大媽在樓下喊：“柳小夏，有人找！”小夏以為是老鄉李芳，聽到有人走近的腳步聲，猛拉開門的同時，惡作劇地大叫：“嗨！”
門開了，外面站著阿姨，小夏僵在那裡，想留住臉上的笑意，可笑並不受控制，只停留了一秒就溜掉。她努力擠出另一個笑來填補空當，同時小心翼翼地問：“阿姨，您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你，生日到了啊。”阿姨臉色蒼白，眼角有幾絲皺紋，並不深，也許，是剛添的。
“你為什麼要來看我？我又不是你什麼人？你女兒小婭不在了，你還來幹什麼？你女兒不放過我，你也不放過我嗎？”那時，這些話在小夏的腦裡盤旋著，衝撞著，和那個秘密一起，說不出口。
秘密憋久了全變成夜晚的夢魘，夢裡，小婭問：“你對得起我嗎？”有時問得聲嘶力竭，有時問得哀怨悽絕。小夏試圖解釋：“如果我知道後面發生的事，絕對不會那樣做。”每次，她使出渾身的力氣，卻說不出一句話，直到大汗淋漓地醒來。
小婭是不會原諒她了，她只能祈禱時間夠長，那噩夢會慢慢淡去。
4
可是，阿姨來了。
小婭在的時候，每年春天，阿姨都來學校住幾天。阿姨知道小婭跟小夏親近，來後，逛街吃飯總拉著小夏一起，三個人有說有笑，打打鬧鬧的，每年的那幾天都是小夏的開心時光。
沒有了小婭，小夏一個人面對阿姨，從誤以為是李芳、冒失地開門大叫開始，就有些尷尬，兩人都覺得應該說些話，又都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那時，這房間還是女生寢室，進門兩側分佈著四張高架床，上面睡覺，下面是儲物櫃和書桌。
“她們都出去了呀？”阿姨問，小夏正慌忙拖出椅子想請她坐。小夏偷偷瞄向其他三張鋪，謝天謝地，室友的東西沒有搬走，小婭的床一直沒有安排人進來，幾隻皮箱在上面。
她不敢告訴阿姨，小婭出事後，室友去找輔導員反應害怕，要換宿舍，輔導員先說有什麼怕的，又說，學院沒有多的宿舍調整。
室友晚上在別的宿舍借宿，日用的東西還是放在這裡。
小夏因為一個人留在宿舍睡，在室友的眼裡是有些奇怪了。
“你不怕嗎？”
“不怕，以前跟小婭那麼熟呢。”
其實怕得要死。
只是，她心裡跟自己較起了勁，做錯事受些懲罰，是天經地義的。不那樣，噩夢怎麼會過去？
沒有做錯了還能心安活著的道理。
阿姨默默看著小婭的床，小夏偷偷看她，緊張得手心冒汗。小夏想給雙手找點事做，見寫字桌上有蘋果，她抓了一個，說：“阿姨，我給您削個蘋果吧。”說完開抽屜，拿出水果刀，低頭專心地削蘋果皮。
她的技術很好，以前常給小婭她們表演削出一整條的皮，拉起來盤旋著，一長條，放下去，又是一個完整的蘋果。
“你喜歡脆蘋果還是粉蘋果？”阿姨問。
“脆的。”小夏回答得乾脆，手上的蘋果皮已削到一半。
“對，想起來了，你喜歡吃脆蘋果。小婭以前常對我說跟你有緣，你倆名字押韻，生日是同一天，性格愛好也像，都喜歡白色的衣服，喜歡看日落，喜歡脆蘋果……”
小夏拿刀的手用力重了，蘋果皮斷開，掉落在地上。
阿姨向小夏走近，盯著她的腳，小夏的心“突突”直跳，也低頭看自己的腳，九分褲短一截，沒穿襪子，纖細的腳踝露著。
她雙肘不由夾緊，手上的刀僵在蘋果上，感覺自己像一個溺水的人，有些喘不過氣。時間彷彿停止了，她屏住最後一絲兒氣，等待著將要發生的事。
阿姨走到她身邊，彎腰撿起蘋果皮，眼睛尋找垃圾桶，找到了，丟進去，邊回到椅子上邊說：“小夏啊，還沒到夏天，天還涼，怎麼就不穿襪子了？小……小姑娘們不喜歡穿襪子，老了腿會受不了的。”
小夏深吸一口氣，想阿姨是不會知道那個秘密的，她笑著說：“阿姨，您跟我媽一樣，她總說不穿襪子，老了容易得風溼。”
“是的，我現在腿經常疼，想媽媽吧？”
“嗯。”
“剛過青春期，正是跟媽媽親熱的年紀呢，我們小婭這兩年懂事多了，跟我……”
阿姨沒說完，愣住一會兒，接過小夏遞給她的蘋果，岔開話題道：“削得真好，我剛看到的，皮又薄又均勻。你呀，比小婭能幹，你媽媽把你教得很好。”
“她在的時候總說我不聽話。”
“太聽話的孩子膽子小，我們小婭，水果刀碰都不敢碰。”
5
回憶到這裡，小夏猶豫了一下問：“阿姨，您是不是還在因為小婭膽子小而不能原諒自己？”
阿姨答非所問：“現在好了，終於分開了。”她的眼光飄向樟樹樹梢，再到更遠的地方。
那時，阿姨見到小婭冰冷的身體，撲上去哭訴：“小婭啊，你是被嚇壞了呀……你從小感到害怕就會跑，那個可憐樣，就像只張皇失措的小老鼠……你爸爸脾氣爆，發起火來砸東西、打人，像個魔王……我早該帶著你離開，離他遠遠的，不然後來你也不會膽子那麼小，也不會出這樣的事啊。小婭，你是被嚇到了呀，都怪我……”
“叔叔還好嗎？”小夏從回憶裡跳出來問。
“我們離了。以前小婭在，想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小婭不在了，以為兩個人一起總比一個人強，還是過不下去。”
小夏沉默。
窗外的陽光又斜了些，阿姨說：“走，我們去江邊看看落日。”
學院跟江邊只隔一條林蔭大道，江對岸的太陽正要落下去，金紅的光灑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看久了，眼花。
小夏不由地眯起眼，臺階上坐著兩個白色的背影，一個是小婭，她還是揹著黑色雙肩包，乖乖的樣子。
小夏疑惑，小婭旁邊的是誰？是自己嗎？那背影有些陌生，卻是前天才在理髮店見過的。當時燙髮卷拆掉，髮型師舉著鏡子，讓自己看到的背影，就是這樣的。
“今天的落日很美。”阿姨站在一塊略高的大石上說。
小夏眨一下眼，背影沒了，答：“是的，真美！”她從包裡拿出兩張紙，一張鋪好讓給阿姨坐，一張自己坐。
兩人望著江水發呆，小夏胳膊支在腿上，偏過頭看了一眼阿姨，然後，定定地望向江中的某一處，開始說起那個秘密。（原題:《秘密》，作者：罕奇辣母。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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