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如常在房中做針線，平素不怎麼常來的大太太忽然走進來。我連忙起身問好，大太太滿臉笑容地問我：“做什麼呢？我瞧瞧，你扎的花越發好了。”我只能讓大太太看我的針線。沒想到，她看完了真相又開始打量我，目光十分曖昧，讓我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
果然，她使了個眼色，跟著的人都退了出去，她竟然坐在我身邊，笑著說：“我特地給你道喜來了！”我就猜出不是什麼好話，頓時紅了臉，心中大怒。可她是主人，我不能直言反對，唯有低頭不語。沒想到這位大太太竟然看不出臉色，還自顧自得意洋洋地說下去：
“你知道，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因滿府裡要挑個家生女兒，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常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只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做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收在屋裡。你比不得外頭新買了來的，這一進去了就開了臉，就封你作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還是金子換’，誰知竟叫老爺看中了!你如今這一來，可遂了你素日心高智大的願了，又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她囉囉嗦嗦地說著，彷彿我必然對此是求之不得似的，竟然拉著我的手要走，我再也忍不住，奪手不理，她又繼續沒完沒了地說，聽到說什麼“放著主子奶奶不做，到願意做丫頭”，我不覺得心中冷笑，姨娘奶奶就值得羨慕嗎？嗯，也是，對於丫鬟來說，能夠成為主子的屋裡人、通房大丫頭、姨娘，那是最好的出路，幾乎人人都趨之如騖。我的同伴好友們，可人、金釧兒、茜雪、襲人、平兒、晴雯……哪一個不是存了這樣一份心思，並且為此費盡心機呢？
可偏偏我不是！我不是！
我當然也是一個尋常的丫鬟，還是一個生來就是奴才的家生女兒，可命運把我安排在老太太身邊，讓我見識了更廣闊的人生天地，不知不覺鑄就了一份自尊自傲的性格，別說是那個荒淫殘暴的大老爺，就是人人當做鳳凰的寶玉，我都沒放在眼裡。
見我並沒有答話，大太太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讓我問他們去。”說完轉身走了。我猜想她必定找璉二奶奶去，若是她來問我，反倒不好回答，不如躲了。我於是對琥珀說：“老太太若是問我，就說我病了，沒吃早飯，去園子裡逛逛就來。”我剛走進大觀園，就看到了平兒，沒想到她竟然開口就取笑我“新姨娘來了！”差點沒給我氣死。見我生氣，平兒趕緊道歉，並且告訴我早晨大太太就來跟鳳姐商量這事兒，鳳姐知道我未必願意，卻不敢深勸，只能陪著。後來襲人又來了，她和平兒都是一心想做姨娘的，並且基本都過了明路，自然無法理解我的選擇，也對我的未來深為擔憂。
我對她們冷笑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至於未來，“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開。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孝呢。等過了三年誰知又是什麼光景？……若是逼急了，我剪了頭髮做姑子去，要不然，還有一死呢！”平兒和襲人大概是被我的決絕驚住了，沒再深說什麼。
這時，我嫂子迎面走來。我知道，這一定是大太太去跟她說的，這個趨炎附勢的女人一定歡喜得不得了，以為又可以依仗我撈到更多好處和便宜呢。自從我在老太太身邊越來越得到寵信之後，不用我說什麼，管家就主動給我父母安排了去南京看房子的輕鬆活兒。我稍微提了一句，我哥哥當上了老太太這邊的買辦，採買各種所需東西，明裡暗裡自有各種好處。我嫂子呢，本來一個平庸的女子，卻成為了漿洗衣服的管事，不必再像從前那般辛苦了。一家子已經靠著我的體面都謀得好差事，竟然還不知足。絲毫不問我的想法態度，只想著自己得利，完全不顧我的死活！我對她當然不必客氣，當著平兒襲人的面，一頓大罵將她罵走了。
我知道事情還沒有完，大老爺哪裡能夠輕易就善罷甘休？我可以跟我嫂子、甚至我哥哥翻臉，可是我是奴婢的身份，人家大老爺和老太太那是親母子，若是老太太一時糊塗點了頭，我該怎麼辦？
我無人可以商量——我的哥哥嫂子不用說了，雖然是血緣至親，卻只能沾我的光，無法分擔我的難；我的那些身份相同的丫鬟好友們，很多人拼命爭取做姨娘而不得呢，她們哪裡懂得我的選擇？至於璉二奶奶，雖然我們可以稱為知己，但畢竟身份有別，並且她多精明，就算有主意也不敢給我出啊！我唯有靠自己了。
這一夜，月明星稀，我未曾有一刻閤眼。將前半生種種、榮國內外都想過之後，我忽然有了主意，然後下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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