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天地間,何以安身立命?

奔走天地間,何以安身立命?

有一次,我和一位方丈去山村考察,他對著一處破落的院子,充滿想象地說,如果某家人生了個兒子,這時突然來兩個和尚,給他們一些錢,一個紙條,上面寫著給小孩起的法名,並告訴他們這個孩子長大後要出家,否則命運多舛。言畢,兩個和尚飄然遠去。十幾年後,這個孩子很可能真的就出家了。

我知道方丈是開玩笑的,但仍按捺不住地想,如果那個孩子是我,就好了。來到世間,誰又不是命運多舛呢?能夠進入佛門福田,何嘗不是離苦得樂的自在人生呀。

很小的時候,我有一個問題,至今沒有滿意的回答。那就是,當雨很大的時候,魚能否逆流游到天上?大人們始終迴避問題,我猜他們是怕我變成一條魚,遲早從指縫滑落河流。很多年後,我在一個山寺的黃昏裡,獨坐放生池邊。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我看見一朵睡蓮在池邊醒來。沒有魚兒飛昇,但有幽香嫋娜飄逸。也許,魚己成飛鳥,在枝頭俯視它的影子。

十四歲那年的秋天,我騎著破單車飛馳在荒原,在一條河的岸邊,目睹落日圓滿。紅彤彤的夕陽,迫近卻遙遠,心底頓時感到驚異與震撼。風吹過去又吹過來,才發現早己淚流滿面。沉重的肉身俯靠橋欄上,我想知道這是現實還是夢幻。人何以為人?何以奔走天地間?我想我離家時一定不是一小時之前,而是遙遠的從前,我和從前的我未曾謀面,是那輛破單車把我帶到今天。長河落日,兀自沉眠,岸上的少年,失聲慟哭,靈魂震顫。從那一瞬間,所曾執愛,已無可戀。我的人生,彷彿丟了單車,開始涉水跋山,從少年走到青年,從青年走到中年,從黎明走到傍晚,也從痴迷走到豁然。冬夜裡,在幽暗的油燈下寫作業,放下鉛筆,常常盯著火苗發呆。就在挑落燈花的一瞬間,飛蛾趕來,奔赴它的明天。很多年後,回憶這個片段,恍然明白,飛蛾臨終時曾留下一句偈語:喧囂紅塵,不如清淨一念。

大學畢業走向社會後,才發現那麼多人都不再浪漫,大家都在為原本輕易可得的一口飯而倉皇奔走,惶惶不安。我不喜歡為吃飯穿衣的世俗生活賣命打工,人一天到晚只為稻粱錙銖謀,眉眼口鼻會往一起撮著長,面相越來越難看,最後只剩一個吃相,餐不入口金不落袋神情就舒展不開。這樣的生命狀態,才更讓我內心不安。

佛說,人生來是苦的,苦的根源在於人有慾望。慾望即貪念,貪念生嗔恨,嗔恨生愚痴。貪嗔痴三字,讓多少人幾乎白活一生,有的秦城門前幡然醒悟,有的奈何橋頭鬼不覺死。在現代文明與都市苦海中掙扎的人們,都想身心愉悅地迎接每天的黎明,卻常常是睜開眼睛就陷入新的疲憊與抑鬱。山川不改,江河不變,需要改變的是我們的心態。我就想,我們這個重利輕義物慾橫流的時代,真的應該以佛學智慧拯救精神危機,用禪意生活抵制無聊世風。學佛及禪修的現實功用,在於播善佈道,利樂大眾。令苦悶者解悶,讓慈善者行善。

儘管一路走來,經歷了很多曲折,進進退退,退退進進,雖然事業沒有什麼耀眼的躍進,但好在收穫了不少緊接地氣的感悟,沒有一帆風順,沒有康莊大道,其實並非壞事,畢竟,撿不起的腳印才是真實的人生。曾幾何時,當我還在大學逃課時,就已打定主意,要當個記者,“替天行道,為民請命”。2002年夏天,衝著看山跑死馬的新聞理想,我南下廣州,加盟南方都市報。陌生的南方,雨水豐沛,一根床腿插到土裡,也會生根發芽,長成大樹。孰料,從開始有新聞理想的那一天,理想就已經胎死腹中了,只有我不知道,還堅持讓它分娩,經過一番痛楚之後,才發現是個死胎。

南下廣州許多年,理想早己天亡,夢想也日漸稀薄。慘淡的歲月,讓我時時有著溺水窒息的驚恐。尋夢,尋夢,尋找那個永遠不死的夢鄉。我知道,它一定兀自呆在哪裡,等我跋山涉水,去追尋。

多走的每一步,都毫無意義,可我又不能束手就擒。命運像一個落單的佛案,需要的,只是一盞酥油燈。在大如苦海的城市裡疲於奔命時,我發現,每條街上都有一群失魂落魄的人。他們星夜兼程,去往不知道何處的地方,卻忘了抬頭看一看漫天的星辰。他們跋山涉水,馬不停蹄,卻忘了當初為什麼出門。

正是我的記者生涯,讓我見識了社會底層的悲歡離合,世態炎涼,加快我一心向佛的進程。

2007年秋天,在一場強逞英雄的宵夜中,我喝得爛醉,直到第二天昏迷摔傷,事情才有了深具意義的轉折。養傷數日,於床榻上反思,這樣渾渾噩噩地活著,奔波,拼命,到底是為個啥?床榻不會給我答案,機緣之下,我於當年國慶黃金週報名去了廣東的一個寺院,參加為期七天的短期出家修行體驗活動。一個人揹著包,公交車,長途客車,摩托車,轉了幾次,終於到了惠州的一個山寺。

當晚,在地藏殿的闊廊下,排隊剃頭。成年之後,第一次剃光頭,第一次穿僧服。燈光下,對著客堂門口的金屬匾牌,以銅為鏡,照見自己青亮的光頭,陌生,怪異,更有百般滋味湧上心頭。每天凌晨四點多起床,上殿,誦經,拜懺,過堂,傳燈,朝山,叩拜……七天下來,磕頭至少兩幹多個,膝蓋都已經跪腫了。而在此之前,我去過不少寺院,從來不會跪拜,總是以“佛離我很近,我離佛很遠”來為自己辯解。短期出家的第三天,凌晨三點醒來,悄悄搭衣,到佛殿廊簷下呆坐。荒山古寺,深更半夜,仰望滿天繁星,聽著遠處的犬吠與蟲鳴,自問為什麼跑到這裡來。心念一動,突然淚流滿面。

那一刻,我似乎知道我要尋找的是什麼了。在那樣的情景下,心會變得格外沉靜。

深夜是一劑良藥,可以撫平白天的憂傷,如果還有細雨清涼,靈魂的磕碰,就更能得到療復。一盞清茶,照見迷失的蹤影,心不彷徨,再遠的遠方,都能找到方向。從前世到今生,己然柳暗花明。誰在午夜默然歌唱,誰就隨風飛揚,心花怒放。

在我短期出家的寺院裡,有幾條小狗。沒有殺戮,沒有天敵,沒有鏈鎖,沒有飢餓,每天自由地跑著,漫山遍野撒著歡兒。甚至,在晚上法師講課時,有一條狗還走進教室,臥在課桌中間的過道里,全神貫注地聽課。廟裡的師父說,那是它們的福報,輪迴到畜生道,也能享受人天福報。

夢醒時分,我還在陰霾重重的廣州,我還在晝夜顛倒地忙碌,我還在噩夢深處顫慄……無數的夢,大大小小,層層包裹。莊周夢蝶,蝶夢莊周,是一個永遠說不清的事兒。我生怕,在某個美夢的出口醒來,隨即跌進幽暗陰冷的噩夢。

學佛之後,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引導著我,從黑暗中走向光明。那是一條入禪的門徑,推開虛掩的柴扉,就走出了心靈的困境。於是,在濃濃的夜色,哼唱起來:我的黑夜是靜謐的樂土遠山入眠天籟奏響奇樂心能聞法妙不可語草木枯榮悲喜歇息最後一個心願是棘杖芒鞋衲衣斗笠向萬山叢中尋一朵雪蓮靜觀清風逐雲品紅塵禪香水迢迢路遙遙塵緣息了。

短期出家之後,順隨殊勝的因緣,參訪禪宗之雲門宗祖庭廣東韶關乳源雲門山大覺禪寺(雲門寺)時,得遇並皈依當代佛門尊宿、禪宗泰斗佛源老和尚。他是近代著名高僧虛雲老和尚在雲門宗傳承中的重要傳法人,“文革”中六祖真身慘遭紅衛兵毀壞,佛源法師冒死搶救保護六祖真身。

佛源老和尚有古禪者的風度,棒喝機鋒,聞名教內,很多人捱過他的柺杖,打得滿頭包甚至鮮血直流,機鈍者白白捱打,聰慧者或可有所了悟。我就屬於機鈍者,但幸運的是並沒有被揍得鼻青臉腫。

在雲門寺農忙季節,到了寺院,二話不說,下地幹活就是了。有一次,我跟著一位老師到了雲門寺稻田,看到一位戴著草帽和眼鏡的法師正在脫粒機前打稻穀,他一捆一捆地往機器裡塞稻穀,稻粒和稻秸就分開兩堆了。走近一看,原來他是雲門寺方丈明向大和尚。同行的一位老師提醒我趕緊頂禮,於是匆忙磕頭。大和尚用胳膊託了託眼鏡,招呼我起來跟著幹活。於是,田埂邊又多了一個歪歪扭扭挑擔子運稻穀的人。勞作到精疲力盡時,佛源老和尚坐著輪椅到田邊給大家鼓勁了。

農禪並重,一直是雲門寺的禪風。你穿得再整齊,化妝再完美,一到地裡幹活,滿身流汗,馬上就原形畢現了。有的人叫苦連天,有的人偷好耍滑,有的人任勞任怨,有的人為眾忘軀……這些,表面是身體操勞,實際上都是對心的磨練和加持。一點苦頭都吃不得的人,也不可能真正發心為大眾謀福利。

禪宗的重要特色就是“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在實際修行中,雖然有“禪茶一味”和“農禪並重”的形式區別,但其本質,都是在修心。執著於任何外相,都是無益的。就像網絡流傳的一句話那樣,“不管你有什麼類型的公主病,一當媽啥病都好了。”打回原形,顯露本質。

我也曾到雲南的邊陲小城芒市朝拜過勐煥大金塔,不為求佛保佑什麼,更不為升官發財,只是憑欄臨風,凝望著大金塔,看寶頂的智慧鳥在霞光裡若飛若舞。僅僅如此,我己非常知足,因為在這裡,可以享受到大城市裡無法企及的寧靜。那些為了穿衣吃飯的奔波,為了求名謀利的鑽營,都與我無關。多少隱士大德,都曾叱吒風雲,他們息心凝神,不再隨波逐流。世間的凡夫俗子,卻仍舊不能自拔,庸人自擾,煩惱如雲。

於我而言,雖未深藏功與名,但能在此獲得內心寧靜,也不失為一種福報。勐煥大金塔旁,標杆入雲,彩旗招展,無論東西南北風,它都能順隨風向,兀自飄揚。世間之人,能否也如佛旗,不喜不悲,不爭不讓,任生命在時間之河裡緩緩流淌?

百聞不如一見,說再多都不如讀者諸君去佛教寺院體驗一下。去道場好過去賭場,去寺院好過去醫院,就算到寺院裡找個幽靜處獨自坐一會兒,聽聽佛樂,靜靜心,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這不是勸人出家,而是建議您學習觀照自心,反思自己到底想要怎樣的人生,到底應該如何平安健康喜樂地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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