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PICU醫生講述:24小時直面生死,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我是張醫生,是深圳市兒童醫院一名PICU(兒童重症監護病房)總住院醫師。

我不記得有多少孩子被急匆匆轉進來直接心肺復甦,也不記得有多少孩子突發呼吸暫停或者心率驟降緊急插管。

一位PICU医生讲述:24小时直面生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兒童重症監護病房裡的孩子病情複雜、緊急、多變。厚厚的一扇隔離門,將我們與外界隔開,門內是同事們在進行緊張的救治與護理,門外是家屬們在焦急等待。

隨著技術的發展,醫學的邊界不斷在被突破,但是我們依舊與未知相伴。這裡時刻發生著生命的奇蹟,但是時而又充滿了無奈。

一位PICU医生讲述:24小时直面生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日子過得真快,

今天是我“榮登”PICU總住院醫師的第15天。

02:10

午夜的一個電話

枕邊的手機響起熟悉的音樂,拿起手機瞄了一眼:凌晨2:10,沒有猶豫,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邊傳來急急的聲音——

老總,腦外科急會診!

知道了!

沒有廢話,掛斷電話,迅速起身,穿好外出服,拿上電梯卡。打開ICU的門,幾步衝進電梯間,迅速刷卡直達腦外科。

叫會診的是個腦腫瘤術後的孩子,半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剛做完腫瘤切除手術,由手術室送來PICU監護,待意識恢復,生命徵平穩,1周後就轉到普通病房了。

當時印象不深,只記得是個白白淨淨的女孩子,12歲,腿長腳長的躺在病床上,像個大人的樣子,頭上還包著紗布。今天再見,她已經沒有這個年齡該有的圓潤了,面色死灰,一雙腳瘦骨嶙峋,露在被子外面,旁邊圍了一圈腦外科醫生和護士正在給孩子球囊面罩通氣,她的媽媽在旁邊低泣。

外科醫生一看見我就說:“腫瘤是惡性的,復發了,壓迫腦幹,她媽媽不願意再次手術了,孩子剛才抽搐一次就意識喪失了,可能是腦疝”。我分開人群走上前,掏出瞳孔燈看了下瞳孔,心下一片瞭然。

我:

誰是家屬?

我轉身喊了一聲。她的媽媽抹了下眼淚應了聲,

媽媽:

張醫生,是喬月(化名),我是她媽媽,你不記得了嗎?

我:

記得的!孩子現在很不好,瞳孔不等大,可能是腫瘤生長壓迫腦幹了,已經影響自主呼吸了,不手術的話,根本沒有機會…….

媽媽:

做手術就有機會了嗎?

她紅著一雙眼睛看著我。我沉默了下,看著她的眼睛還是決定繼續說下去,

我:

是啊,手術也不過是多熬些日子,但如果不手術,今天就熬不過去了

她媽媽放聲哭起來,拉著孩子的手貼到臉上,孩子媽媽止不住哭了起來。

張醫生,她沒有自主呼吸,需要依靠球囊通氣,已經快半小時了,她媽媽就是不想去PICU。

腦外科醫生焦急地說

一位PICU医生讲述:24小时直面生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我:

喬月已經不能自己呼吸了,需要氣管插管上呼吸機

我還沒說完,她媽媽一下站起來——

媽媽情緒激動地說:

不,我月月不插管,不去PICU,去了又能怎樣,我只想陪著她,嗚嗚……

不管我怎麼勸說,母親堅持不讓孩子插管不讓孩子進ICU,因為孩子有段時間沒見爸爸,進了PICU就很難見到,她想等她爸爸過來再做決定。

為了成全這一家團圓相見的心願,我選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我:

這樣吧,我先幫她把管插上開放氣道,球囊通氣省點勁兒,如果你改變主意要手術或繼續維持,可以轉PICU上呼吸機

孩子媽媽同意了這個折中的辦法。

選喉鏡、選導管,潤滑,停止通氣,喉鏡挑開口腔,暴露聲門,置入導管,通氣兩次確定導管位置合適,退鏡,膠布固定。插管成功後,我把她媽媽叫過來。

我:

你看,這個球囊捏一下,孩子胸廓就抬一下,相當於呼吸了一次,一分鐘大概捏15-20次就可以了,不過一直捏會很累

媽:

我可以的,我會一直捏,我們不去PICU,我就這樣陪著她

03:30

默契 奇蹟 被需要

一位PICU医生讲述:24小时直面生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回到科室已經凌晨3點半了,看見我回來,護士妹妹問

護士妹妹:

老總,要備床嗎?什麼病人?你怎麼去了那麼長時間?

我:

不用備床,病人不來,腫瘤終末期的

護士妹妹:

哦!

我倆再沒有下文,該幹嘛幹嘛,見慣了重病人,見多了生死,大家都有了一種默契。

我習慣性走到ECMO病人的床邊,看看機器運行良好,各項參數正常,生命徵平穩。

這個孩子是科裡最重的患者,暴發性心肌炎。來就診時已經發生休克、嚴重心律失常,如果沒有ECMO治療,估計現在早就不在人世了。而經過心外科、麻醉科、PICU的多學科配合搶救,緊急置管安裝ECMO,她現在心功能正在慢慢恢復,再有一兩天就可以撤機,以後仍然可能上大學,成家立業,擁有美麗人生。

父母給了孩子第一次生命,而我們PICU的醫生延續了他第二次生命,這多麼奇妙。

雖然在PICU每天都要經歷危重病人地救治,與家屬談話,不停地巡視,不斷調整治療,有時我也累到麻木,但每次看到瀕死的病人能被救回來,心裡的成就感還是會油然而生。堅持,讓我感覺到被真實地需要著。

04:00

剛有睡意,電話鈴又響了

回到床上快4點了,大腦還在不斷反覆回想一天的工作,機器的參數,孩子情況,治療的調整,有沒有什麼不足。

朦朦朧朧剛有了點睡意,5點左右,電話又響了。

05:00

她需要我給她力量度過漫漫黑夜

一位PICU医生讲述:24小时直面生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護士(娜娜):

老總,那個18床家屬按門鈴問病情

我:

18床?告訴她孩子病情穩定夜裡不講病情,告訴她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還沒等我把下一個“告訴她”說完,已經聽到娜娜無可奈何的聲音

護士(娜娜):

說啦,可她已經按過兩次門鈴了。

18床,是個1歲多的孩子,剛會走路,在家裡溺水。家長髮現的時候,孩子栽倒在盛著半桶水的桶子裡,撈出來已經沒有反應,臉色青紫。救護車到的時候據說已經沒有心跳了,心肺復甦20分鐘才恢復自主心律,轉來ICU已經2天了,仍深昏迷。

三更半夜的,真不想起來講病情,可我想了想還是披衣起來,拉開談話間的門,叫了聲“某某家屬”。

孩子媽媽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小跑過來。“張醫生這麼晚打擾你”,說了兩句,感覺這位媽媽又要哭了,我趕忙說:“沒關係,你有什麼事儘管說”。

“我小孩醒了嗎?”,我其實想直白告訴她:“能醒過來的幾率很小,就算醒過來,也會因大腦缺氧時間太長,留下嚴重後遺症”,話到嘴邊,看見一雙期盼的眼睛,想起今早探視時她拉著孩子的手一遍一遍呼喚,不斷重複著說:“都怪媽媽沒有看好你”。

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我開口

我:

恩,今天是第2天,一般溺水後會因為腦缺氧導致昏迷、腦水腫,高峰期一般在第2-3天,如果她能度過這幾天,後面生命徵平穩了,我們還會評估腦功能,現在說能不能醒,後遺症之類的話有點早,這幾天我們會好好看著她的,有什麼問題也會跟你說的.....

媽媽:

謝謝張醫生,我也知道大晚上打擾你不好,可我睡不著,我……

說著,又要哭了。

我不確定我剛才的話她有沒有理解,其實在白天探視時管床醫師已經明確跟她說過孩子愈後不好了。可是在我看見她那雙眼睛下的黑眼圈和說話時濃重的鼻音,我知道現在的她需要的是我給她力量度過漫漫黑夜。

此刻已經近凌晨6點了,天已泛白,我已經沒了睡。意。

08:00

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

早上8點準時交班,忙碌的一天就又開始了。先參與呼吸科會診,將呼吸衰竭病人轉回PICU,插管上機。出去帶病人做檢查2趟,回來還沒坐下,就聽到昨天轉來科裡一個嚴重感染的孩子,出現多臟器功能衰竭,需要上血濾(CRRT),我趕忙幫著置管、做超聲。

11:50

一家團圓後她還是走了

一位PICU医生讲述:24小时直面生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臨到中午,想起昨晚那個腫瘤末期的孩子,掏出手機給腦外的醫生打電話。得知昨晚大家一直捏球囊捏了一夜,家屬、護士、醫生輪著捏。勸了幾次家長就是不同意去PICU,也不放棄。

一直到上午8點半,爸爸才終於來看孩子了。家屬哭了一會兒,就同意不捏球囊了。2分鐘不到,孩子心跳就停了,可能孩子心願了了,就不願意遭罪。

走在生命的盡頭,普通病房覺得病情太重了,要轉PICU,可是家屬又想在孩子最後的時刻陪著她,可偏偏大多數的PICU是無法陪護的。

我知道昨晚我的舉措,讓我的同事很為難。但如果我不給她插管,她可能等不到爸爸,心跳就維持不住了。

雖然她已經深度昏迷,不可能有什麼反應,但想到她在生命的盡頭能有父母陪伴,也算是一種成全,對中年喪女的母親來說,也是一種安慰吧。

後來的一箇中午,孩子的母親給我送來了錦旗,上面寫著喬月家屬敬贈“醫德高尚,體貼入微”。雖然對於醫學的空白,我們無能為力,但是我們能給予的,也是一劑良藥,撫慰哀痛。正如那句話所言

“有時是治癒;常常是幫助;總是去安慰”

下午,急診科沒叫會診,轉運回來的病人生命徵平穩,收入普通病房。幾個術後回來的病人病情好轉,我來到18床那個溺水的孩子旁邊,剛剛接上腦電圖。

護士:

老總,這孩子還有希望嗎?怎麼感覺這腦電圖這麼差。

我:

“恩,還不算太差,至少沒電靜息,但也很不好了。

護士:

就說還有希望嘍,那我更要好好護理,沒準哪天她就醒了

看他信心滿滿的樣子,突然想起一句話:“如果醫生還沒有放棄你,你就還有希望”。就是這麼簡單而又純粹,因為這就是我們的使命所在。

21:00

今夜註定不是一個平靜的夜

晚上9點鐘,正當我感覺甚是安靜的時候,就聽見護士站的電話響起,那邊放下電話喊:

護士:

老總,急診科急會診,車禍傷,失血性休克,叫你趕緊去

急診會診要求10分鐘到場,我馬上放下手中的活,一路小跑,穿越兩棟樓。平底鞋拍打在夜間空曠的長廊上噠噠作響,白大衣被風帶起,衣角翻飛。要不是情況緊急,沒時間多想,還真是像蓋世英雄出場。

今夜註定不是一個平靜的夜,在沉沉夜幕下,我一路想,一路跑。我不知道待會兒我看到的孩子是個什麼情況,不知道待會兒哪個外科主持手術,待會兒是直接進手術室還是先拉回ICU,如果要輸血、做檢查可能要走綠色通道。

一位PICU医生讲述:24小时直面生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這樣每日奔走在各個科室之間,會診、帶病人做檢查、協調其他科室一起搶救,找家屬談話...

PICU老總的每一天都不知自何時開始,更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我們追逐的,正是我們不想失去的。

哪裡有重患,哪裡就有我們的身影,雖然並不一定妙手回春,但憑著一腔勇,抓住生命,不讓它輕易自指尖溜走,抱有善意,敬畏死亡,讓它在來臨時也有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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