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雖然襲人在公眾號裡已經談了很多了。但襲人姐姐一向是紅迷們最關注的焦點人物。前段時間，發了不少關於襲人正面的文章。現在我們聽聽另一種聲音，另一種別樣的見解。或許有爭議，但綜合不同的立場，會更有趣的吧？襲粉襲黑們的腳步已經近了，我先撤……
作者
Coraly
先針對大家普遍最關心的一個問題，給個我自己的答案：襲人有沒有告密晴雯？沒有！
首先，襲人是個怎樣的人？襲人同學打小被父母賣了換吃的，所幸賣至從不刻薄下人的鐘鳴鼎食之家，又所幸自己長得還頗有幾分顏色，不用去做粗使丫鬟（主人肯花錢去買的應該都是還不錯的，否則那麼多家生子呢，犯得著麼），於是立志努力幹活，好好聽話，爭取多拿點兒月錢寄回傢什麼的。襲人同學的勤勞肯幹這一點，應該是不用質疑的。
她大部分時間表現得應該也是質樸無華的。賈母說她是沒嘴的葫蘆。我們可以相信，這段時間襲人就是一個淳樸的勞動婦女，沒有太多想法。其實在賈母手下，襲人已經邁上了大丫頭的門檻了，不過不是首席——因為首先賈母貌似不喜歡嘴笨的，二來年紀輕。要是她一直在賈母手下混下去，估計也就是跟琥珀似的在二線退休嫁人而已。
但是賈母把她派給了寶玉。
賈母最初估計也就是隨便一指派。賈母把襲人給寶玉的時候，應該也就是看襲人長得還不錯，服侍得也盡心，就試試對不對寶玉的胃口吧。襲人在寶玉手下一開始也是刻苦幹活不問其他的那類，但是自從寶玉強令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之事後，生活多了一個目標：爭取當上姨娘。不過要怎樣才能最終實現這個目標呢？襲人知道的方法還是隻有一個：好好幹活，服侍寶玉，好好聽話。到這個時候為止，襲人始終是光明正大的（如果還有有處女情結的人糾結於滾床單問題，這個也可以慢慢說）。
但是現實是無情的。好好幹活兒的襲人發現自己把活兒都幹了，但是榮譽是集體的（這在任何時候都不新鮮）。例：
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這個地方難站。就象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跟著伏侍的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完了願，叫把跟著的人都按著等兒賞他們。我們算年紀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麼也不算在裡頭？我心裡就不服。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裡去，仗著老子孃的臉面，眾人倒捧著他去。你說可氣不可氣？"
小丫頭都看不過去了，要是襲人自己再沒個感覺那就不是襲人了。雖說頭等功還是自己的，但是別人分得的戰利品和經驗值顯然和她們付出的勞動不成正比。賞賜倒在其次，但是這個經驗值可是以後衡量能不能當姨娘的重要標準。於是襲人心理不平衡了。
更何況，那些拿雙倍經驗值的人還有自己無法比擬的優點，比如長得漂亮，比如嘴甜會來事兒，這些都是增加基礎等級的。自己雖然暫時等級還是第一，但是回頭別人仗著揩油得來的經驗值和這些基礎優勢得分就是比你高，找誰說理去？但是相貌是天生的，口齒現在開始練也晚了。襲人想啊想啊，終於想出了符合自身客觀條件的戰鬥之路。
首先，有些人還搞不清楚狀況，不知道自己來這裡是來當姨娘的。有些人搞得清狀況，但是等級還太低，暫時還壓得住。更好的是，這兩種人互相不待見，什麼都不用做她們自己就會火拼掉一批（小紅）。
其次，勞動人民的智慧是不容小瞧的。襲人作為一個文盲，未必聽過鄭莊公的故事，但是她清楚地知道一個樸素但深刻的道理：最惡毒的陷害叫做放縱。好好一個人，你什麼都不管他，什麼都由著他，十有八九是要走上不歸路的。何況怡紅院裡都是懵懂之年的女孩子，離家早，無人教導這些基本的道理。更加上還有個富貴閒人寶玉由著她們撒歡，陪著她們撒野——哼，早晚是要出事的。還好自己長几歲年紀，早早想明白了這個道理，真險哪。從此襲人只管寶玉，卻再也不管大小丫頭們。本來嘛，大家都是丫鬟，我又沒名沒分的，憑啥我出頭當惡人。還是抓緊掙經驗值提升好感度要緊。
於是果然，怡紅院裡的丫鬟們很快在“標準丫鬟”的道路上越走越偏，而襲人是樂見其成的。我雖不認為襲人直接告了密，但她確實對被趕出去的那些人負有領導責任。當然那年頭沒這個詞，而為人並不光明磊落的我非常理解她不對競爭對手伸出援手的做法。
但僅僅路線錯誤是不夠的，因為還有寶玉在。既然寶玉作為丫鬟們的直屬上級，覺得大家的做法完全沒問題，多多益善，那如何讓上級的上級知道並插手此事就成了襲人下一步的行動目標——但我說的不是告密。告密只是諸多把消息透露給上頭的方法之一，而且風險很大。襲人確實是匿名報告了一次林黛玉，但那是她職責所在，而且確實是大事（後面會說）。用現在話說這叫重大安全隱患，發現了而不報告回頭查出來後果很嚴重。但是你要是整天拿不那麼重要的事去煩王夫人，比如今天晴雯睡寶玉床上了（此事說嚴重嚴重，說不嚴重很不嚴重），明天碧痕洗澡洗到床上去了（同上），後天有人說同日生日的就是夫妻（更不嚴重），大後天芳官攛掇著寶玉要柳五兒（這個嚴重了，但是鬼知道領導到底認為這嚴不嚴重），早晚會馬屁拍到馬腿上。而且不管怎麼說，告密也是個不那麼光彩的事兒。今天王夫人八卦癮頭上來了催著你多說點兒，明天忽然做足姿態罵你無恥小人多事奴才也不是不可能的，因此還是安全為上的好。襲人還得顧忌著自己那賢良名兒呢——搬弄是非是不對的！
所謂安全為上，就是利用現有渠道而不是自己創造渠道。現有渠道是什麼呢？之前看過一篇國外的報道，關於大家有多不注意生活中的那些背景人物。所謂背景人物，就是比如出租車上的司機，地鐵上的同車乘客，開電梯的阿姨（這兩年比較少見了），掃地的大媽，再或者小區保安、餐廳服務員之類的。大家往往無視這些人的存在，當著他們的面，在出租車上，公共汽車上，電梯裡，以及各種公共場合大聲交談或者打電話，不少時候透露了很多相當重要的信息。大家之所以敢這麼做，就是因為默認這些人和自己正在談論的事沒有直接的利益關係，因此不必在意。但是當這些人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參與到遊戲中來了以後，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是的，我在這裡要說的是婆子們。
不要覺得我多疑。誠然一般婆子們是不能進裡屋的，但是即使在今天，建築物的隔音性能其實也並沒有我們想象得那麼好，何況當時木結構的屋子。少爺小姐們的談話，大部分時間老媽子們是聽在耳中，記在心裡的。證據就是襲人回家那次，寶玉和晴雯麝月玩兒得晚了些，就有外屋的老嬤嬤喊話提醒。偷聽是大部分人的天性，就算沒人要求她們這樣做，老媽子們也大多不願放過各種寶貴的八卦，留待回頭閒聊時的談資。所以閨閣小姐們最要慎獨，就算在自己閨房中也是一絲馬虎不得的。可惜寶玉不知道這一點。襲人肯定知道，但是她不說。其他的丫鬟們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但即使是知道的也在寶玉的縱容下慢慢不把這些老婆子們看在眼裡了——想想就憑她們能生出多少事呢？
確實老媽子們一般來說不能耐這些副小姐們如何，但是當有人有意從她們這裡提取信息並根據自己的需要利用的時候，這些隻言片語的能量就大了。而王夫人利用了這一情報網絡。即使她不是一開始就在這樣做，在襲人向她提議將寶玉搬出園去以後也該開始了。王夫人攆人的時候說的那些罪證，有很多在我看來與其說是被襲人偷聽了，不如說更像是被老媽子們偷聽了去的。比如芳官攛掇寶玉要柳五兒之事，只要芳官還有一點兒腦子的話，也該知道這事兒得揹著襲人這樣的大丫頭們偷偷和寶玉說；而同日生的就是夫妻這話，小女孩子們大概也是不敢當著姐姐們的面說的。如果說以上還都只是猜測的話，請看下面一段話：
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唾酒，只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他睡了。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只見天色晶明，忙說："可遲了。"向對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他。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芳官聽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寶玉同榻，忙笑的下地來，說："我怎麼吃的不知道了。"
我第一次看到這段話覺得莫名其妙。你怕她吐還非要扶到寶玉旁邊去？為了吐寶玉一身麼？然後分明是你把她扶過去的，然後你一驚一乍問人家你怎麼睡這兒了？後來看書又注意到寒夜裡老嬤嬤喊話那一段，頓時深感這些人的無孔不入。回過頭再看群芳開夜宴這段，便了然了些——這戲分明是做給老媽子們看的！當天晚上大家喝得亂七八糟，老媽子們既然都偷喝酒了，那估計裡屋是早就進了；而襲人還唯恐老媽子們看得不仔細，在那裡大喊大叫引人注意。
要我說，襲人大可不必如此。因為其實王夫人是並不十分介意誰上了寶玉的床的。當然我也知道這和大部分人的認識相左。但請諸公細想，放這麼多漂亮姑娘在寶玉房裡的目的是什麼？就是為了讓她們上寶玉的床啊！襲人自己就是個最好的例子，而碧痕小姐也沒聽說因為洗澡洗到席子上而受到什麼特殊對待（這一事蹟應該也早經由老媽子們傳到王夫人那裡了吧）。要是真怕少爺和丫鬟們有什麼苟且之事，把服侍的人全換成小廝和老媽子不是更好？其實寶玉只要不和小姐們滾床單，和任何一個丫鬟嗨皮都是不要緊的。也因此寶玉錯把襲人當林黛玉告白事件的性質其實比所有這些有了肉體接觸的桃色新聞都嚴重得多，必須抑制在萌芽階段！
王夫人真正不爽的，是這些漂亮丫鬟們恃寵生嬌，藉著寶玉的喜歡提各種條件。王夫人自己估計是沒少領教趙姨娘的枕頭風，因此對於這種作風深惡痛絕。丫鬟們和寶玉有染只是個理直氣壯的藉口，而芳官其實是毀在柳五兒這事兒上的。你剛來幾天，藉著寶玉寵你，竟然管起人事來了！而和趙姨娘幹架一事更表明這些小戲子們在大觀園裡拉幫結派，仗著人多公然挑戰等級秩序！這樣的人不早早除了，還等她欺負到王夫人自己頭上不成？
而晴雯呢，教寶玉裝病的事兒我是不敢說一定傳到王夫人耳朵裡了（但是十分可能），只是王夫人對她第一印象就不好，而後來晴雯竟然又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直接頂王夫人的嘴——私以為這才是最令王夫人火大的，但這個理由不能明說。這樣的刺頭再不趁早收拾了還得了？至於四兒，個人覺得多少是有點兒倒黴。王夫人既然祭出了勾引寶玉做幌子了，又見有人舉報四兒這話，隨手就打成現行犯了，反正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所以依我看，晴雯其實一點兒也不冤，無非是她以為王夫人處理她就是因為王夫人自己說的那個理由罷了。
這裡順便提一下金釧兒。其實真正讓王夫人不爽的是"金簪子吊在井裡"，金釧兒挑唆寶玉和王夫人要自己一事。但是王夫人一直等到金釧說出讓寶玉去抓環哥和彩雲的時候才發作，正是因為少爺和丫鬟調調情在賈府是算不上什麼大罪過，甚至還是被鼓勵的。但是傳播別人的風流八卦，進而還教唆寶玉去抓男女偷情現場，這性質就惡劣得多了。但歸根結底，真正讓王夫人不能忍受的是還丫鬟們藉著寶玉的寵愛指使寶玉做這做那。她深知這是寶玉的軟肋，因此格外敏感。
王夫人發飆了，老婆子們告密了，稍有不順眼的都攆走了，然後襲人就一頭獨大了。她基本可以拍著胸脯跟任何人說自己是清白的，她什麼都沒做。是的，她什麼都沒做。她作為怡紅院的一把手沒有拿出應有的姿態來管理被寶玉寵壞了的丫鬟們，沒有在她們開始變得放肆之前告訴她們和寶玉這有多危險，也沒有提醒她們隔牆有耳。在小丫鬟們看來她濫好人，幹得多，功勞還都被別人均攤了，都不怕她；在上級看來她不多說話，要說也都是些勸諫寶玉的話，是怡紅院裡唯一一個還往正道上引寶玉的人；寶玉覺得她去告了密，但她輕輕數語就將此事帶過，說得寶玉沒脾氣，而且她說得確實是實話；只有她自己，日復一日老老實實幹活，同時看著這一切發酵。
法律上有一種罪叫不作為罪，我覺得如果要說襲人有什麼罪的話，就是她有意識的不作為。老實人最可怕，因為你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能夠承受別人眼中的不公平，就一定有一個信念在支撐他們，而你只能祈禱這個信念不是針對你自己的。大部分時間裡，事情總是並不如我們所願，我們需要做些什麼來使它朝著我們想要的方向發展。而在襲人的故事裡，一切都朝著她想要的方向發展。她所需要做的，就是讓這輛衝向懸崖的馬車跑得再快些。縱容，這兩個字可以概括我這整篇文章想說的話。襲人什麼也沒做，除了縱容。
閱讀更多 紅樓夢研究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