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親:一幅珍藏了三十五年的手帕

人生最大的無奈,應該說是,生命的不再。曾經許許多多的記憶任歲月的剝蝕,慢慢地淡忘。即使有些模模糊糊地記憶著,但時過境遷,也就難以尋到半點蛛絲馬跡了。

兩鬢花白,春愁漸濃,鄉愁漸濃。在淺睡的夢中,於寂寞的獨處,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兒時的往事。每逢清明、重陽,又驀然憶起作古的祖父母、父母以及與此關聯的一些親朋戚友。這種別緒離愁在父母先後離去後,尤為濃烈。對他們的懷念之極,由此觸發對諸如舅爹、舅舅等親戚的思念。兒時的幕幕往事隨著眼前浮躁的退潮,逐漸浮出腦海。但是,由於少小離家,成年後很少能夠見到這些親戚了。特別是,祖母去世後,舅爹們也陸續離去。祖母孃家的親戚我幾乎不曾見到。

尋親:一幅珍藏了三十五年的手帕

父母在,我偶爾回家聽起父母談到祖母的侄子們來家做客的事。父母不在,就沒有人再跟我提起他們了。年輕的時候,儘管我在家鄉工作了幾年,也有機會去祖母的孃家去看看,因為不怎麼熱衷於走親訪友,也就失去一次又一次機會。離開家鄉後,諸多緣由讓我暫時忘卻了這些情結。

然而,人到中年,懷舊狂襲。兒時的一些往事鬼使神差地再現。譬如,我常憶起兒時正月初一去舅爹家拜年的事——

尋親:一幅珍藏了三十五年的手帕

兒時,祖母健在,父親對她老人家十分孝順。每年正月初一,不是自己帶著我或哥哥,或者叫哥哥帶著我去英山東河的雷店區江畈大隊鄭家灣,給祖母的細嬸和弟弟們拜年。

上世紀七十年代,物資相當匱乏。我家是西河的金鋪區夾鋪大隊。西河比東河相對要富裕些。我們每次去總要給大舅爹、細舅爹每家帶上一塊兩斤左右的臘肉、一斤紅砂糖、幾斤油麵。除此之外,細舅爹家要多給一斤冰糖,因為細舅爹的母親是祖母的細嬸,當時她老人家八十多歲了,人清癯,腰板硬朗。丈夫是紅軍戰士,戰場上犧牲多年,她老人家守寡幾十年,帶著寡漢細舅爹生活。細舅爹家好像單獨住在一個只有兩戶人家的小灣子裡。房子是集體提供的,門頭上懸掛一個鋁質的“革命烈士”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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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太家(細舅爹的娘)輩分最高,我們每次首先得去給她拜年;又因為細舅爹家人少屋闊。夜晚多半住在他家。有一年親哥臨時有事,祖母要堂兄和我去給舅爹們拜年。堂兄在路上跟我說,細舅爹家是過去的祠堂,國民黨在祠堂裡殺害了幾個共產黨。所以,到了晚上經常鬧鬼。

我自此以後,不敢在細舅爹家住宿。一到細舅爹家吃完細太家給我們煮的糯米飯後(這種飯只有過年時農家人才能吃到),就鬧著要去大舅爹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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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爹家住在一個有些年代的大灣子裡,許是叫鄭家灣罷。黑瓦白牆的房屋有些破舊,大約住著幾十戶人家,中間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將灣子分成兩大部分。大舅爹家靠近路,好像有三間房子。不知大舅母哪年去世的,我從未見過。大舅爹帶著四個兒子,生活看起來比細舅爹家還艱苦。大表叔木訥,三十好幾了依舊單身;二表叔嘴甜,一隻腳有些跛;三表叔熱情,說話時像拉風箱似的;細表叔頑皮,比我大不了幾歲,我們玩得來。我總是和細表叔睡在一起。一有空,細表叔就帶我走河中長長的、顫悠悠的獨木橋,到對面的合作社買火炮和鞭炮玩。細表叔會用板車鋼絲頭做成火炮槍,或者用板車輪胎和樹叉做成彈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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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當時零花錢極其有限,火炮玩不了幾下就沒了。我總為此鬱鬱寡歡。大舅爹見我這種樣子,不問我咋了,就給我一分錢,喊細表叔帶我去買火炮。我高興起來。但馬上又憂心忡忡的——每次怕走獨木橋。記得第一次父親帶我走獨木橋,走了幾步,我趴在橋上不敢動。河水結冰了,但眼睛往橋下一看,心直跳。父親沒法只好揹我過橋。

為了買火炮,細表叔每次屁顛屁顛的,走得快,把我甩得老遠。我必須壯著膽子,走一段歇一會兒。細表叔見我這樣,總是咧嘴笑,接著喊——快點喲,合作社關門後就買不了喲!

我心急火燎的,硬著頭皮追趕。沒想到,膽子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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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日照本來短,等我們買好火炮後,太陽快下山了。冷風在河邊吹起來,嗖嗖的有些陰森。細表叔說,河邊到了傍晚愛鬧鬼,說得我毛骨悚然。於是,顧不了獨木橋的戰戰巍巍,身不由己似的,快速通過。等見到兩棵高大的茂盛的松樹後,我的心才鎮靜下來。

這兩棵古樹立於鄭家灣的灣口。每次見到它們,我就知道我們的目的地到了。是的,從西河夾鋪鮑家山翻山越嶺個把小時才到東河雷店,然後走個把小時的河邊公路,才到江畈村。過河之後,就能望見這兩棵參天松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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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的這件拜年往事隨著我的追記,越發清晰了。如果加上從老家翻山路過山中一家林場見到的一位慈祥的塌鼻子奶奶(聽說是做姑娘時喜聞山上的映山紅將鼻子聞壞了),每次見到我們時的熱情,以及有一年我隨祖母回孃家從另外一條山路回家路過她三妹(我的三姨奶)家時,三姨奶對我的愛,我想,這些已經沉積的記憶基本復活了。

為此,我要感謝昨天的英山之旅。

昨天,週日,母親節。陽光分外的好,天氣也格外地爽。妻邀我回浠水看看她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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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浠水的路上,我想這難得的週日,難得的明媚的初夏!何不回英山老家,看看網上文人騷客們近段鬧得沸沸揚揚的章家寨,去會會故友呢?

妻的興致一下子被我調動起來了。到達浠水,我們看望老人後,便匆匆趕往英山。

途中,接到新認識卻一見如故的朋友真情永恆的信息。她在我朋友圈裡,自然看到了我發在圈子裡的一首題於車上的七絕。因此問我回不回英山,如果回,她的愛婿鄭小威正好在英山,可以讓他陪我在英山轉轉。

我真是太高興了,滿口答應了她。同時,我發了一條短信陶家宗兄,說自己回英山了,多年不見,希望一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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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同一個時刻,我們三路人馬匯合在縣建行門口。

小威,我們前幾天在黃州見過。他中等身材,面帶微笑;可是,和他一起下車的舉止端莊的女孩,第一次碰到。沒等我問他身旁的女孩是誰,小威搶先一步告訴我,這是我姐小蘭。

哦,真好的一對姐弟!我高興地迎上去。

小威問我下午的行程。我們到英山時已是下午兩點多了。

我告訴他,去章家寨看看。妻說,上次小威說桃花衝小鎮建設得好,想去桃花衝。

已經立在一旁的陶兄見狀,忙說,我們首先去位於城關不遠處的古英山縣城章家寨,再去桃花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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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異口同聲,贊同陶兄的決定。

章家寨猶如久處深閨的少女,在智者的開發下,猶抱琵琶半遮面。我有幸 一睹滿載滄桑與充滿文化氣息的章家寨風光,亦領略無數文人騷客詩詞歌賦中描繪的意境,也見到了久別的現隱居此地的同村立平兄。感慨良多,卻不便久留,時間不早了,還得去美麗的桃花衝。

路上,我偶然聊及祖母的孃家鄭家灣,無意中引起了小威姐弟的注意。

小蘭說,她們就是鄭家灣的。

頓時,我與他們的距離拉近了許多。我聊到河裡的獨木橋,古建築村落,灣前的大松樹……他們一一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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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祖母的弟弟是姓甚名誰。他們說,至於已經作古的老一輩不曾見過,但健在的,吳叔所提到的表叔們,他們知道。我的這些表叔,他們應該叫爹。因此,管叫我也應該是表叔了。

我盡力向他們描述兒時來鄭家灣的見聞。並說,如果有閒,我會去鄭家灣尋親。

小威邊開車,邊說,如今吳叔提到的大樹、獨木橋、老屋不在了。等會兒路過,我帶您去灣裡見見幾位細爹(也就是我的表叔)。

妻子曾聽我多次談及有關祖母及其孃家的往事。我跟她多次說,1983年春在黃岡南湖讀中專時,收到父親的來信,說祖母不幸去世,怕耽誤我的學業未能通知我趕回家守孝,而遺憾終生。她馬上說,那太好了,我們先去奶奶孃家尋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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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四十年的改革開放,昔日的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變化。那時的泥土河岸加高加固了,那座獨木橋去年被竣工的水泥鋼筋大橋取代了,兩棵高大的古松不見了,偌大的鄭家灣的老屋也夷為茶園……兒時的記憶顯得蒼白,顯得虛無。我的那顆漂泊已久的心被重重的擊打了幾下,說不出的難受。

小威開著車,沿著我的記憶在水泥鄉村公路上蜿蜒以行。不停地告訴我這兒是曾經的老屋,那兒是曾經的古松。然後,來到另一棵古松遺址停下車。他告訴我,前幾年颳風下雨,古松被折斷了,村民將大樹挖掉了。叫我就站在樹的原址,給我拍照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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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綠油油的茶園、莊稼,心情沒有輕鬆起來。時光太無情,社會太無情,曾經的許多東西一去不回了。真是物非人非,不堪回首,悲喜交集!

小威小蘭見我如此傷感,催我去看他們的細爹我的表叔。

因為尚要趕路,我不敢留戀、多愁,隨著他們來到了二表叔的家。

二表叔腳有些跛,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了。二表叔卻沒認出我來。我自我介紹良久,他才記起我。我問了細舅爹家和幾個表叔的近況。他說,細舅爹家沒有人了,大表叔還是單身,上山放羊去了,三表叔死了幾十年,細表叔在附近也建了新房,日子過得不錯,但今天不在家。

我們或站或坐在他家客廳。鋼筋水泥混合土建造的新居還算寬闊。我問細表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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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早年就走了。我兒子,你表弟前幾年到深圳打工學得一手好廚藝,現在鎮附近開了家餐館。

我不斷地流露對往事的傷感與留戀。

這時一個瘦削的老頭兒來到門前。我們彼此對視,都沒有什麼反應。二表叔說,這就是大表叔,今天巧回來早。

我立馬走到大表叔的面前,親切地喊他大表叔,並自我介紹。但大表叔說,不記得我了。我將祖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跟他講,他還是沒說能夠記起我。過一會兒,他從上衣荷包裡掏出一方白底淺藍格子的舊手拍,說,這是你丫(母親)在我二姑死時交給我的。 你丫說,我二姑死前叫的。

尋親:一幅珍藏了三十五年的手帕

這方手帕已經有三十五年了罷,在他的身上。 儘管陳舊了,但摺疊痕很方正,也挺乾淨。看著祖母的遺物被一個珍愛它的人珍藏得如此之久之好,我一時語塞,老淚差點當著眾人流出來。

這是怎樣的一種親情,怎樣的一種愛啊!比起我對祖母的懷念,大表叔不知要厚重多少!

在我即將老邁的時候,在祖母的孃家我尋到了一份無可比擬無可衡量的真情,我感動,我愧疚,我幸福……

在去桃花衝的路上,我無心看山看水,心情無法平靜。隱隱約約中,我突然從小蘭小威以及許多從未謀面的善良、樸實、真誠的人身上,看到了類似真情的傳承與弘揚。

是啊,人生最大的財富,最值得珍惜的,應該是真情。(吳遠道)

2018年5月14日夜草於黃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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