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怎樣的女人

電影《色戒》裡李安是在還原“一段灰飛煙滅的歷史”。

是啊,像上海的老街,香港的電車,易先生辦公室那尊做特務的都要供奉的鐘馗像。還有39年和41年什麼劇院演什麼出的老電影,什麼樣的人說著夾什麼方言的國語,還有原著中的凱司令咖啡屋和印度人開的珠寶店什麼樣子。還有日佔時期的上海,學校開設日文課,電影中插播大東亞共榮圈的鼓吹,蒼黃枯槁的市民排著綿長的隊等米店開門,居民閣樓邊到處餓殍枕藉,日本憲兵逼中國人下跪。

還有。像女大學生眼見抗日戰士奔赴前線,便潑辣地高聲說“嘿,打贏回來就嫁給你”,於是引來朗朗的笑聲。像官太太們在麻將輸贏與年齡容貌之間吃小小的醋,一個眼神過去,一個眼神回來,全是小小的女人心思,卻又艱深犀利。

像涉世未深的熱血青年第一次殺人,捅出去的第一刀竟然傷了自己的手,又縮回來再捅,看見血流出來的時候,全都驚慌悚懼。最後失敗被捕,學生們受不了刑很快就都招了,口供都對得上的;押赴刑場的時候,也不是那種慷慨激昂,而是痛哭流涕。等等等等。這些東西,描摹得都精微傳神,而比之前面那些,場面、全貌、社會背景,卻又多點什麼,就是關於人的東西。就是李安在還原那些情狀風物的時候,還不忘掉要去還原一個個的真實的人——並不只是原著中的“人物”,而就是“人”本身。

王佳芝就是被當作人而還原了的一個。

讀原著的時候,第一感覺是短而生澀。插敘的筆法固然用得精巧,細節描寫也真切得像在眼前一樣。但看到王佳芝對易先生說“快走”的時候,還是愣了一下:怎麼這就把人放了?是什麼樣的心態和情緒,最終讓她作出這樣的決定?小說只用了概括的語句來說明,豪不讓人有深切的感受,也就不要說深切的瞭解。或者作者所處的時間和她所經歷的事情在羈絆著?——讓她即想寫,卻又不得不點到即止,生怕把一個女人和漢奸的故事寫得動了感情會傷刺到她。

又或者她在寫這篇小說的時候,也仍然如胡蘭成所概括的那樣“從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因而也不肯帶著半點委屈去憐憫地寫一寫那個有自己影子的王佳芝?甚至她可能認為這人物因為就是她,所以本就不是一個可以拿給常人去理解的王佳芝,她甚至是要防備常人的共鳴——否則她那樣洞察性的眼光和筆力,如果要寫得感人,怎可能做不到?以上種種都是猜測罷了。

但無論如何,原著裡的王佳芝,讓人感受更多的是那點孤芳自憐。那是一個在官太太有意攀比鑽石的時候心裡怨自己只得那隻翡翠的王佳芝,是對自己說“我傻。反正就是我傻”的王佳芝,是漂亮的“從十五六歲起就只顧忙著抵擋各方面來的攻勢”的‘抵抗力太強”的王佳芝,是恨鄺裕民跟恨那些別人一樣的王佳芝。這個王佳芝,多了一點銳氣,如果讓章子怡來演恐怕更合適?

電影裡的王佳芝不是這樣。李安賦予她很綿軟的東西,使她比原著里加添了太多的單純,從某個角度來說,又更加複雜。這裡面她母親早逝,她父親扔下她帶了小弟弟去英國。她的生活從一開始便不完整,但孤獨無依卻並不讓她學著自怨自艾和憎恨。她是那麼醇良纖細,會為奔赴前線的抗日隊伍而震動,在演愛國劇目的時候會掉落真實的眼淚、發自內心地高喊“中國不能亡”。

直到最後時刻,她坐在車裡看見日本憲兵欺侮中國平民,眼睛裡都會含淚。而在黑暗的空間中看一場單純的愛情電影,便是她對生活所要求的全部的蔚藉。李安給出來的就是這麼的一個女孩子,所以她才會那麼自然地、全身心地將話劇社的學生領袖當作最初的信仰,並且參與到信仰的人所信仰的事業中去。

電影中有那麼一個片斷,是她站在後臺,看見那個叫鄺裕民的青年在舞臺上指揮調試燈光。四周的光暗下去,獨燈打下來照著他的側臉,像一尊雕像。他在這個情景中所給她的震動,應當是超越他那副英俊挺拔的好相貌和做事情的激情與魄力的。這個時候,憑著半事實半想象去景仰的這一個人,這麼的聖潔和高尚,簡直像神一樣了。於是他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他言下的大義,也都像神預一樣了。所以最初她帶著那種心參與他號召的行動,她懷著的那種獻身於大義的感覺,也就是聖潔和高尚的。他們在舞臺上振臂,在雨裡唱《畢業歌》,都是這麼一種心情。甚至她最初答應和他們一起殺漢奸,也是一樣。

她和他的同學們所沉浸其中的是那種獻身的快慰、犧牲生命也再所不惜的決心,全都是滿有激情的,但同時又是浪漫不實——甚至在為抗戰募捐之後吃一頓大餐都會有負罪感的因此在這個時候,李安去把更多的東西還原了出來。比如錢的問題。刺殺敵人就得用錢,學生都沒有錢,為了接近敵人而請客吃飯,下面的人焦躁地說了一句“可我們只夠付老曹的錢!”很無奈也很真切的一句話。

又比如殺人。學生領袖激昂的說,當你看到一個漢奸站在面前,你就知道殺人一點都不難,我們只怕殺得不夠多不夠快!可真正殺人的時候,像電影中途那樣把刀捅到漢奸肚子裡直看到烏紅色的血滾出來的時候,又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那個時候還有誰敢肯定自己面對漢奸能夠不眨眼地殺人?

就是這樣,李安在很多個地方指出大義的實現哪像演個話劇呼個口號,咬著牙發誓那樣純潔簡單。對待王佳芝的問題上更是如此。他們讓她勾引易先生,讓她用身體去勾引他。幾個人揹著王佳芝商量好了這一切,然後對王說:“男女那事你會麼?”在這裡,王不像書裡那樣懷著恨,而是沉重又馴良地怨了一句:“你們都商量好了。”然後接著就問:“哪一個?”——因為他們找了這夥人中唯一有性經驗——和妓女——的那個人,讓他教她。這是個面容猥瑣、軟弱怯懦的人。

“你”是個怎樣的女人不像書裡一筆帶過,電影在這裡給了重墨。這個人脫了衣服褲子,掀開被子靠近王佳芝,王只低聲說了句“關燈”。然後關了燈,這個人就壓在她身上。公映版把後面的都給剪了,我查資料的時候看到,說這一段是片子的第一場激情戲,在這之後,天亮了,王佳芝光著身子,坐在窗臺後發呆一陣。雖然看不到,但能夠想到。像那樣一個柔弱的人,壓在她身上的是一個那樣的男人。又何止是那樣一個男人。他以民族大義的名義壓著她,壓著她的就是民族大義。但那種大義,在這個場景裡,對於當事人又是如何荒謬不堪。

王坐在窗臺後的發呆想著什麼?難道不就是那個時刻她僅存的生活終於的終結麼?她信仰的人和信仰的事業決定了這個,但在電影裡她又甚至沒有去恨他們。她只是在很久以後對鄺裕民說:“我就是傻。”但接著她又平靜寬恕地說:“我們都付了代價。”她那時說的話比小說的原話更能讓人瞭解她是怎樣醇良的一個人。

第一次刺殺失敗,還捅死了一個人。在其他人,毀掉的是一個救國夢,而她應該就不僅是夢了,而是整個生活吧。三年以後面容浮腫蒼白的她答應重慶方面的特務老吳,重新接下勾引易的任務,在我的感覺,那個動機已經不再是大義,也不是那個曾經信仰過的英俊青年。那些聖潔高尚的東西,在三年前目睹殺人的時候就已經最終坍塌了。

“你”是個怎樣的女人她答應這個,大概更多就是因為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能為她的生活建立一個目的和指望。那麼之後重慶方面答應她事成就送她去英國同父親團聚,也不過是在她的指望上面多許了一個夢。老吳轉過背就燒掉她寫給父親的信,佈置給她和她的同學們的工作,也是隻求目的而不計犧牲的——因為犧牲的也就是幾個大學生,無關大局。

於是這時候,老吳所說的“忠誠”,所忠於的,就更像是在和一個政權進行爭奪的另一個政權,而早就不是幾個年輕人甘願為之犧牲的家國了。——只不過,那個政權那時站在一個正確的位置上。但同時,站在正確的位置上所做的事情,卻未必都是可饒恕的。

所以,我才有那麼一種感覺,就是後來王佳芝和易的關係:她可能甚至從來就不是愛他,而是在和他相處的多個細節裡,她感受到一點關懷和溫存。從第一次下雨為她撐傘、給她一張揩水的手絹,到打麻將的時候為她連著打出來兩次七筒。就是很細枝末節的一些東西,但對這個早就沒有了生活的人而言,這些東西應該是讓她有活著的感覺的。被人重視的感覺,就讓她覺得自己還有血肉和份量,而這個又是她委身的“大義”從來沒有給她的。

同時,也是她曾經單純地愛過和信仰過的鄺裕民、承諾不會讓她受到傷害的鄺裕民,沒有給她的。所以後來老吳說,王佳芝的優勢在於她不把自己當成特工,而只是把自己當成了麥太太。

事實上,電影裡的王佳芝正是借這個任務,為自己虛構了一個生活。以麥太太的身份和易在一起的時候,她似乎更像是在生活了。

而易這個人物,原著也沒有太多筆墨。尤其是他對王佳芝,是怎麼一個感情,寫得很概略。小說中她在某一個瞬間確定他是愛上自己了,但這種愛卻又無法明確地和佔有分開。

張愛玲只總結說他和她是獵人與獵物的關係,是虎與倀的關係。而電影裡,李安更傾向於還原出一個陰險複雜的漢奸如何在不知覺中讓一個人放棄了殺他,這麼一個過程。

看電影之前,我以為影片是集中在“性”上的,也就是說,兩個人的感情建立在性愛之上,是單純的慾望。但看完之後,這種想法又被否定了。對王和易的性的描述只有兩次。

第一次易是純粹的洩慾,從眼神到動作,完全是佔有者,是奴隸主,是獸性的。第二次,仍然是發洩的,但已經不是那種狂暴,而更多了一種籍慰糾纏,而王這時也已經有了些微的轉變,像她後來所說“他還在不斷地往我心裡鑽”。

雖然公映版把這兩部分剪去了大半,但大概能夠感受到李安想要在其中表達的東西。性是原始的,但又是有效的。易那樣的特務頭子,壓力之大,恐怕也就只有從性上面找到一點緩解和釋放。所以一開始,當王佳芝給他一個美貌和一個身體,幫他從焦慮和緊繃中找到一點空隙,這種東西就讓他留戀她;而她表現出來的對他的留戀,又更加讓他割捨不得。他對她就是從這種原始甚至醜陋的慾望而開始的。但在這個過程中,一些交互,使得性愛不再是他們關係的全部了。

易依賴性來解脫,但最終動的那一點真情卻並非性。尤其是接近結尾的地方,他讓王佳芝到虹口一個日本酒館。王進去找他的時候,途經一群鬼子的雅間,看到那些人爛醉如泥,也有頭上受了傷裹著紗布,雖然唱著歌,但氣氛卻狼狽慘傷。

之後她找到易,易跟她說,你聽日本人唱的歌,像喪家之犬一樣。鬼子殺人如麻,心裡其實比誰都慌,知道自己江河日下,太平洋戰爭一打,遲早是要失敗。接著粉末登場的一干人,還在荒腔走板地唱戲。這一刻他借說日本人來說自己,也就是這麼一個時刻,他從漢奸堅硬冷血的外殼下褪出來,露出有些脆弱的人性底色。這時候他已經沒有什麼防備了。所以王佳芝接下來為他唱《天涯歌女》,唱到“天涯海角覓知音”和“患難之交恩愛深”的時候,他擦了下眼淚。

那時候他就是動了那點真情。比性更讓他動容的,也就是在他露出本性中那點脆弱與恐懼的時候,碰到的那些溫存和安慰了。所以最終那枚鑽石,他就不是像打發一個妓女或是一個情婦那樣賞賜給她,而是用真心了。

之前兩個受過嚴格訓練的女特工都失敗了,大學生王佳芝卻做到了,為什麼?因為他們彼此有這麼一個奇妙的互動,他給了她一點溫存,她在絕望中也有那麼一點把自己當成麥太太,於是對他已經不止於演戲了。

她唱《天涯歌女》的時候,自己也是有一點沉醉的。就是那個很短暫的一刻,她和他的身份都被洗掉了,就是兩個絕望而寂寞的人,相互安慰了一下。這個已經和性沒有關係,這就是“色易守,情難防”了。

有那麼一個細節,是她在坐著車想要逃脫的時候,被封鎖住了。她突然想起四年前,那個醇良的女孩子從後臺走到空曠的舞臺中央,忽然聽見對面有人洪亮地叫了一句“王佳芝”。她回過頭,看見招喚她的是那五位愛國同學,那時候他們高高站在看臺二樓,俯視她,呼招她參與殺敵大計,他們在測光的照耀下,顯得光明偉岸,但同時面目中又隱約有幾分猙獰。三年後特務老吳同王佳芝說,你記住,一上路,你就回不了頭了。

他哪裡知道,她就是在四年前舞臺上那一次回頭之後,就再也不能回頭了。最終重慶的特務逃脫,只有她和五個同學被押往礦石場槍斃。除了她,五個人都受了刑。他們跪在懸崖邊上,好幾個在哭。鄺裕民在她旁邊,看她。不知道為什麼,我始終覺得鄺的表情的變化,那最後一點神請,似乎是在微笑的。他可能最終想到,事實上這個人是並不欠他們五個的。那一刻他可能真正地理解了王佳芝。我想這就是那個被還原出來的王佳芝了。

自始至終,她沒有說過任何一句為自己辯護的話,而李安也沒有任何意思要論證說她所做的事情是正確。他只是試圖為她給出一個理由,解釋她為什麼做了這樣的事情,但又並不因為她做的事情有一個原因,就逼迫人稱她為無辜甚至正確。

他只是把這樣一個人物展示出來,但最終卻讓人發覺,也許無法原諒她所做的事,卻在面對她的時候,無法去咒罵她這個人。“你”是個怎樣的女人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