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歷史系教授程美寶:大學教育是怎樣完蛋的

大學教育是怎樣完蛋的

大學新生才入學不久,就已經習慣緊握課件擁抱教材了,他們的大學教育,一開始就完蛋了。但這該怪誰呢

近年我給大學新生演講時,往往會以傳播學宗師麥克盧漢

(MarshallMcLuhan,1911-1980)的生平為題發揮。熟悉傳播學的人都知道,麥克盧漢奠定傳播學的基礎最有名的兩句話是“媒體即信息 ”和“媒體是人的延伸”,但很少有人會詳細介紹他的生平。為了準備演講,我閱讀了他的書信集,嘗試理解他學過和讀過些什麼,緣何能“無中生有”地創立起一門新的學科。答案很簡單——他從本科到博士階段,唸的都是英國文學,讀的都是經典原著。我想告訴學生的是,目下人人趨之若鶩的傳播學,其實源出一個古老的學科——文學。如果我們捨本逐末,很容易會陷於末流。我寄望學生能像麥克盧漢一樣,多讀經典原著,練就批判精神。

我這番寄望,是通過麥克盧漢幾段話來表達的。1934年,他前往英國劍橋大學深造,曾致信父母說:一個人在北美取得一個大學學位,即意味著他的教育完蛋了。道理很簡單,大學介紹知識的模式是把它簡化,因此,一個年輕的心靈只要用上這種方式去認識事物,不用多久,就什麼可能性都窮盡了。不管願不願意,他的“教育”從此就結束了。他對他學習過的每一種事物都會有一套清楚界定的概念,他也會莫名其妙地以為,在往後的日子裡,如果他想重讀 Wordsworth的作品來善用他的餘暇,最佳的方法是重讀他本科生時代摘下的那些簡明而“正確”(太正確)的筆記。

時至1970年代,麥克盧漢的學術地位已難以動搖,但他對“專家”身份卻深惡痛絕。他曾說:“只有極少數的人,在心智上能有足夠的認真,去培養自己面對各種新處境的感官能力,所謂的‘專家’就不是這種人。這類專家是充滿不安的,也恰恰因為如此,他才會專於一個方面,以取得一點點自信。”所以,他從未 “專於”所謂的傳播學上。事實上,自1950年代在多倫多大學構思籌辦“文化與技術中心”伊始,麥克盧漢就認為這個研究領域應該結合文科和理科的關懷與方法。

“文科(Arts)是用來提供觀察的準繩和技巧,以及人類被記錄下來的和已經達致的經驗的。”文科,“既是出發的站點,也是歸宿的所在。”

上述這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呢?也許,麥克盧漢離世前數月的某一幕最能說明。1979年,他不幸中風,左腦嚴重受損,喪失了大部分的閱讀、書寫和說話能力,這對於一個以研究人類的傳播行為為終生志業的學者來說,無疑是造物弄人。在他人生最後一個春天的某日,他遙望窗外的雨景,驀地背誦起那麼一句詩:“四月煞是最無情……”在同年的除夕夜,他與摯友共進晚餐後,就在睡夢中辭世了。他壯年時“離開”了傳統的文科,創立起一門新的學問,晚年卻“迴歸” 到文學世界去。他有幸在求學期間讀了文學原著,因此在他喪失了大部分的溝通能力後,殘存在他的腦袋中的,不是應考筆記,不是傳播學理論,而是一闋詩歌。

最近,我又給學生作了一次這樣的演講,演講完畢,學生循例拍掌,我問他們有沒有問題、意見或批評,全場默然,我只好收拾離開。此時有三個學生,拿著移動硬盤,要拷我的課件,我禁不住疾言厲色地拒絕了他們的要求說:我不是說過你們不要以為抄筆記、拷課件就是學習嗎?走出課室的時候,另一個同學又攔住我,問如果要了解傳播學該讀些什麼書,我說:剛才介紹過的好幾種麥克盧漢的著作,都有中譯本,你到圖書館借閱就是了,他的反應卻是:這些都太難了,有沒有簡易一點的?

明顯,我的教學是失敗了。同學才進大學不久,就已經習慣緊握課件擁抱教材了,他們的大學教育,一開始就完蛋了!但這該怪誰呢?從網上下載材料生產出一個又一個只羅列“重點”沒提出論點和觀點的powerpoint課件的大學老師,難道不需要負點責任嗎?老師們,你們也許都有 power,butwhat’syourpoint?

久違了的羅大佑的歌聲,忽然在我耳邊響起:“因為我們改變的世界將是他們的未來……我們不要一個被科學遊戲汙染的天空,我們不要被你們發明變成電腦兒童……當未來的世界充滿了陌生的旋律,你或許會想起現在這首古老的歌曲。”

(作者為中山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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