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故鄉的那羣人

【作者簡介】田亞非,借用大師村上春樹的話,喜歡在自己炮製的愜意的空虛和懷舊的靜默中奔跑。

散文:故鄉的那群人

他們是故鄉的一群人,是一群已經或快要退出故鄉的人。在我遙遠的記憶裡,他們哭著,笑著,沉默著,保持著當初的模樣。

那是70年代的一個夏天,那天的陽光和記憶一樣柔和。

母親帶著我去隊裡的一戶人家裡幫著參考媳婦。

這家人很老實,我母親能說會道,當時隊裡很多人家的很多

大事都請她去把關。

對象是一個樸實的大姐姐,有點矮,有點胖,寬寬的臉上因為

溫婉的笑,顯得很可親。

聽說她從小就沒了父母,是叔叔養大的。

大人們圍著一圈談笑風生,我當時痴迷於手裡的連環畫,是關於海倫王后的。

看著畫冊上金髮碧眼的海倫王后,還有手持弓箭威武的兩軍將士,偶爾抬頭看著開心的大人們,這真是一個相當美好的下午!

似乎商談好了,大人們依次撤了出去。我也起身準備出去,母親卻一把把我按住了。昏暗的屋子裡就剩下我們三個。

他倆也不說話,只是都不自然地看著我。我則埋頭沉浸在希臘軍和特洛伊軍搶奪海倫王后的驚心動魄的戰鬥裡。

屋子裡安靜極了。憨憨的大哥哥就把李子一把把抓到我前面的桌上喊我吃。因為緊張,這個能擔一兩百斤的壯漢舌頭好像打捲了,聽上去很搞笑。

我強忍住不能笑。大姐姐從那堆李子裡,挑選出個大的,送到我的嘴邊或手裡,再看著我吃,眉眼裡滿是歡喜。

她的手微涼,但很柔軟。我就一直這樣吃著,核吐了一大堆,漸漸的肚子也撐了。但我卻不能停下,因為一旦停下,實在想不出他們還能幹什麼。

終於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大人們高興地談笑著,說著繪畫的事(定親事宜),眼睛卻不時看向大姐姐。

我也偷偷看去,只見她一直埋頭扒碗裡的飯,臉上泛著淺淺的紅暈。

我的心情也蠻好,一是因為希臘人勝利了,終於搶回了自己的王后,二是感覺他們要成了。

可是不久,隱約聽到母親說他們的親事黃了。

因為她家住在我們附近的一親戚出面阻止,說男方家太窮,要把她嫁到外地去。

在送她走的那個晚上雨很大,他和父親聽說了,急忙趕到那親戚家,要將她留下。

可是卻沒找到她。

後來聽說,親戚把她藏在了衣櫃裡。

我現在回家看到他,發須幾乎全白了,佝僂著背,典型的農家大爺。

他終身未娶,或者說未娶到。

那一刻我總會黯然地想:怎麼當時就沒注意到那扇櫃門呢?應該想到衣櫃也是可以藏人的呀!又或者為什麼不去外地找到她,然後象希臘戰士一樣,把自己的王后搶回來呢?

散文:故鄉的那群人

他是一個很溫和的小夥子,話很少。可能因為飢餓的原因,他的身體比較單薄。

他一年四季都在莊稼地裡忙活。

我每次從他的地頭走過,他都會直起身來,輕輕喊我的名字,有時會遞上兩根玉米棒子,或者幾個番茄,或是一捧黃瓜,再看著我蹦著跳著走遠。

他兄弟好幾個,父親去世得早,老母親和他一起生活。

他家的豬從來都是喂得壯壯的,糧食多得裝不下,就去很遠的山林裡,砍枯了的樹,摸天黑地地扛回來做成兩個糧倉。

他只知道拼命地幹活,卻不曉得託人說個媳婦,成個家。他最終把自己的生命也交付給了那片土地。

老母親去世後,要拿出老人家的自留地。兄弟們說拿少了,嫂子們沒日沒夜地罵。

在一個年關將近的夜晚,他用一根繩子結束了生命。聽說,他最後是裝在一個鹹菜罈子裡葬的。

聽到這裡,我有點難過,不知道是因為溫和的他裝在了鹹菜罈子裡,還是因為竟沒人為他買一個骨灰盒,即便最廉價的那種。

每次回去,我都不打聽他埋在哪,也刻意不看他種地的方向。

也許他上一世來到人間太匆忙,這一世,就從容地選個好人家,再去投生吧。

院子西頭的小壩子上,長滿了雜草,在雜草間,隱約可見幾道殘垣斷壁。

幾年前,這裡是兩間土牆房,土牆房裡,住著一家三口。男主人是一個黑黑的,壯壯的,靦腆的小夥子。

有一天,在外打工的他帶回了一個媳婦,他就選在這個壩子裡築牆建屋,打造一個家。是個什麼樣的媳婦呢?一個說話結巴,不做任何事情,從早到晚喋喋不休罵人的女人,並且罵的就是那麼三兩句話,翻來覆去罵。

他往往是忙完了地裡的活,就忙著回來給她做飯。從他進門那一刻起,她就開罵,他一句也不還,只是默默地把碗遞到她手裡,再默默地洗涮完,又扛起鋤頭出門去了。

直到他們有了女兒。直到女兒漸漸長大。

我那次回去,他的女兒可能12歲了。小姑娘不說話,只是跟在我身後,怯怯地、好奇地看著我。

那個女人馬上趕了過來,也不進屋,就在院子邊上罵女兒。半天才罵完一句話,害得我老揪著心,等著她吐出下一個字。

他的女兒智商有點問題。後來聽說得了白血病。他把母女倆接了出去。

為了給女兒治病,他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並且打了兩份工,都是重體力。

女兒18歲那年還是走了。老婆也走了,不過是跟著合租屋裡的另一個男人。

聽到這個消息,我著實為他輕鬆了一下。

前不久,聽說他又和另一個女人生活在了一起,那個女人結過兩次婚,有四個孩子。於是,他又象一頭牛一樣,幫她撫養幾個孩子。

不過那女的不願和他領結婚證,因為他沒房。我真為他擔心。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聯繫上了。

我跟他說,外面不容易就回來吧。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才傳來他的聲音:“沒有了家,哪兒都一樣。”

聲音空洞而又遙遠。

每次回到老家,那些新生代的孩童們都以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每每這時,我心裡都會泛起淺淺的酸楚。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這片土地上,當年的我們也同他們一樣,哭著,笑著,看著,卻在不知不覺間,主角們在悄然換角,退場。

我的故鄉早已物是人非了。

不過,物亦不是當年的物了。

散文:故鄉的那群人

(圖片來自於網絡)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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