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8月8日,是刻在每個中國人記憶裡的。
年初雪災、邊疆亂象、物價上漲、年中一場大地震讓8萬多人長埋地下——2008年的上半年格外陰霾。
某種複雜的集體情緒之下,中國人等待良久的奧運會開幕了。
8月8日晚上的北京城,沒有陰霾和溼悶,天氣格外晴朗。巨大的焰火腳印沿著中軸線踏進鳥巢,每一步都伴有歡呼。
跟在“大腳印”之後的那場史無前例的開幕式,是人類有史以來見過的最瑰麗輝煌的表演。千人擊缶而歌、電子卷軸徐徐展開、由人體組成的活字印刷術、……一切的一切都像夢一樣,一個盛世的夢。
姚明牽著地震小英雄林浩進場、李寧飛天點燃火炬、林妙可綻放甜美的笑顏唱起《歌唱祖國》……所有這些人格化的畫面,都成了國家記憶的一部分。
在舉國悲傷之時,這場極奢極美的盛事,讓所有人都感覺到胸中鬱結的一口惡氣痛痛快快地呼了出來。
2008年8月8日晚上
上海某商場裡圍坐著看開幕式的市民
那一年,也是張藝謀最受追捧的一年。
但回憶起這段輝煌,張藝謀自己的說法是:“陰影太重,趕緊翻篇”
對此,小壹一點都不意外。
張藝謀人像
大眾熟知的張藝謀似乎總是這幅神態:面目嶙峋、眉頭緊鎖、目光如炬,兩條刀削一樣的法令紋讓整張臉都帶上了點悲劇色彩——一張不高興的臉。
他在大眾面前從來沒有性格,媒體也從未捕捉到張藝謀張揚的一面。
5年前超生事件爆出的時候,輿論鋪天蓋地。他公開道歉,默默交上了748萬的罰款,群眾一時竟然找不到繼續張嘴開罵的氣口。
和其他如姜文、陳凱歌、馮小剛這幾位大導相比,張藝謀顯得特別老實,他不標榜自己,也不批判別人。
中國的電影,早年間和文學同氣連枝,近年任由情緒勾兌稱霸市場。滄海桑田之下,前面的幾位陸續跌下神壇。面對這種操蛋的局勢,姜文倨傲、陳凱歌哀怨、馮小剛不忿,這都是藝術家該有的脾氣。
但張藝謀沒有,他只是默不作聲。
張藝謀的人像很難清楚地畫出來,他的性格遠沒有臉上的皺紋那麼清晰。正因為如此,四個導演裡,他反而是最難被看透的那一個。
“我一直活的有法有天的”
張藝謀最表層的性格特質,也是他給身邊人最大的印象,五個字:
抗壓能力強
就拿奧運會說吧,張藝謀在開幕式漫長的籌備期裡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開會。
張藝謀的“鐵三角團隊”:
張藝謀、王潮歌(中)、樊悅(左)
他們合作過“印象”系列舞臺劇
跟內部團隊商討,開會;跟供貨商交涉,開會;彙報方案,開會;方案被否——從頭再來接著開會。直到開幕式正式開始,張藝謀和龐大的工作團隊總共開了2000多次會。
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是改革開放後中國面向世界第一次敞開自己。
在這之前,就算改革了30多年,世界上大多數人腦海裡的中國人,依然是穿著灰棉襖,神情木然的樣子。所以這場表演的重要性,早就遠遠超越了一場表演。
當時上層對開幕式的要求是:只准成功,不準失敗。
而就在4年前,雅典的“北京八分鐘”之後,張藝謀剛剛收穫瞭如潮的惡評。
他接任總導演前的上一部作品《十面埋伏》,恰又是他有史以來捱罵最多的。
此時的張藝謀面對的壓力是怎樣的呢?小壹不敢想象。
他扛下來了。
但是,抗壓能力並非張藝謀獨有,大導們動輒操盤上億的電影工程,抗壓是必備素養。奧組委大可以隨便選擇一個有豐富大型活動經驗的導演來。
所以,做總導演的為什麼是張藝謀?
表層原因,是隻有張藝謀能做出代表中國的視覺符號。
張藝謀在視覺表達方面的天賦驚人,看張藝謀,就是看他怎麼用色彩和光影鋪就故事——這種才能是奧運會開幕式最需要的。
他從職業生涯的開始就擅用的色彩和光影。《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是對中國土地的兩次寫生,一次粗礪,一次工整;
《英雄》、《十面埋伏》,大紅大藍大綠之間,則是中國古典意蘊的具象化。
張藝謀之前,電影導演裡鮮少有人能用具體的視覺意象概括“中國”。他之後,遍地開花。
但撥開表層,也許起到決定性作用的,是張藝謀的“老實”。
“接受是我最大的哲學,先接受,再說創新求變。”
坦然接受,就是張藝謀的生存哲學。
在開幕式前的一次採訪中,張藝謀很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份工作的本質:
“在接到任務的時候,你會立即覺得,這不是你個人的事,也不完全是個人風格的創作。”
奧運會開幕式當然不是導演的個人揮灑,而是史上最沉重的命題作文。在中國這個人情社會下想要實現這一樁樁一件件,少不了妥協。
最初的設計裡,串聯整個開幕式的不是“卷軸”,而是“四大發明”。團隊為了實現張藝謀腦中的四大發明絞盡腦汁,單是為了解決“紙”的材質問題就開了無數的會。
但是向上級彙報時,四大發明被全盤否決。
團隊所有人都想再爭取一下,張藝謀覺得:不必了,想新的。
幾天後,他提出了卷軸的創意,拯救了陷入低谷的團隊。
視覺藝術家馬文評價張藝謀:“從來不會抱怨,只會不停地想解決辦法。”
他不會為自己的創作意圖被上級領導否決而沮喪——或者說,他甚至不覺得這值得沮喪。
這似乎不像是一個藝術家做的事情。
焰火藝術家蔡國強在操盤奧運會開幕式的“大腳印”之後,感覺自己的藝術性受到國家意志的影響太大,從此再也沒有參與過重大的政府項目。
焰火藝術家蔡國強
而張藝謀在執導過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後,又執導了鐵道部宣傳片《中國鐵路》。
豆瓣上,這部宣傳片的得分低至3.4分。
網絡對於《中國鐵路》的質疑除了張藝謀的天價酬勞,更在於片子純粹徹底的“宣傳口徑”,讓人很難想象這是一位成名大導演的作品。
面對爭議,張藝謀老老實實地講了其中的苦衷:
“當時鐵道部想在片子裡放入大量的信息,這些信息無法用畫面和演員表演完成,只能大量的字幕去講。其實我原本想拍一些感人的故事,通過有趣的人性的連接(去表現),但是後來都沒有實現。”
在訴說這些苦衷的時候,他很平靜。
數年後,他再次接受國家任命,成為2022年的北京冬奧會開幕式的總導演。
妥協,似乎是張藝謀創作中最大的關鍵詞。
年輕時服從國家分配下鄉、歸來後去工廠做工人,作為82年畢業的中國第五代導演,張藝謀的創作始終徘徊在個人天賦與體制規範之間。
他對自己的評價是:活得有法有天的 。
從一種角度上來說,“有法有天”是一種卓越的能力:兩方制衡,在種種限制之中儘可能達成理想。
但與此同時,老實的張藝謀所丟掉的那些銳氣,對一個藝術家來說恰恰是要命的。
“我一開始就有這個意識
讓自己迅速工具化”
1950年生人的張藝謀,今年已經68歲了。
新片《影》還沒有正式公映,下一部《一秒鐘》已經傳出消息了。保持高強度的輸出,是張藝謀工作的常態。
張藝謀新片《影》
其實就在2006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籌備期間,張藝謀同時還在拍攝《滿城盡帶黃金甲》。開幕式導演組沒有時間浪費,追到橫店和武隆去跟老謀子開會,現場搭個棚就算會議室。
拍攝蔣太醫和蔣氏被追殺那場戲時,張藝謀和奧運會導演組正在客棧裡開會。工作人員來通知:“馬上打進來了!”
導演組剛剛撤出來,群戲演員們就破門而入,打得屋裡一片狼藉。
夠了嗎?不夠,他還同時在百老匯執導著一出音樂劇,時不時還要飛到紐約去看看。
認識張藝謀的人,都覺得他是個機器人。
張藝謀的爺爺和父親,分別畢業自老燕京大學和黃埔軍校。那個歷史時期,他從小被人叫“黑五類” “狗崽子”。到了大學,他是非正式招考生,比一般同學大十歲,屬於“隨時可能被踢出去的人”。
這些經歷造就了張藝謀的“高度緊張型人格”。
哪怕已經被稱為“國師”,他也沒有鬆一口氣。
他不喜歡“國師”這個稱號:“國師多招人恨啊,好像有多了不起。我只覺得阿彌陀佛,沒弄砸。”
“國師”二字並沒有給他睥睨天下的傲氣,反而讓他背上了更重的負擔。他享受不了地位帶來的安全感,只有不停地幹,不停地幹。
在《張藝謀的作業》中他說:“我一開始就有這個意識,讓自己迅速工具化。”
近十年,大導們受到的指摘遠遠多於讚譽,觀眾的變化是一方面,那一代導演已經失去適宜的創作土壤是另一面。減產,似乎是大導演們共同的選擇。
張藝謀沒有寧缺毋濫的情懷,儘管電影質量參差不齊,但絕不減產。
他承認有的作品跑偏了。但是,“我不能老做一種飯,我要做不同的探索,沒準哪一個就成了。”
有時候他探索過了頭。比如他是中國第一個啟用流量鮮肉的大導演,結果也成了第一個被流量鮮肉坑的大導演。
從鄉土中國(《紅高粱》)、到古典中國(《英雄》《十面埋伏》)、到傷痛中國(《金陵十三釵》、《歸來》)、到奇幻中國(《長城》)……你很難說張藝謀是拍什麼電影的人,你只能說,他是在給中國電影趟路的人。
就像一頭負犁前行的老牛,任你在後面抽鞭子,這就是作為“工具”的張藝謀。
十年前那場盛會里,他的“工具屬性”發揮得一覽無餘,囫圇吞下所有罵名,在被允許的範圍內堅持創作,堪稱國器。
但是將這種“工具屬性”結合到電影上,就使他的作品呈現出一種無序的搖擺。
他缺乏劇本創作能力,所以依賴好劇本。《一個和八個》、《紅高粱》、《活著》都是改編自文學作品,那時他的電影總閃著文學光芒。
到後面,不管有沒有好劇本,只要題材有突破他都會拍。
這種對劇本過分的寬容使他的作品呈現不規則布朗運動,既有《三槍拍案驚奇》、《長城》這種不倫不類的產物;也有《金陵十三釵》、《歸來》這樣的佳作。
你不能說張藝謀不嚴謹,他對待每一部作品都盡心盡力。拍攝《金陵十三釵》,他光是把十三個姑娘調教出30年代秦淮河畔的風塵氣,就用了整整9個月。
但是,“有用”的慾望驅使著張藝謀從不停歇,像姜文那樣沒有好東西就等著,他沒有這份從容——哪怕是明知跑偏,也得把手裡這活幹整齊了。
你可以說清楚任何一箇中國導演的風格,但你沒法說清楚張藝謀的,就連他的標誌“團體操”都不是每部都有。
就像他本人沒有性格一樣,他的電影也沒有性格。
不過,張藝謀的每一部作品我們都會去看的,不是嗎?
這,也許就是“國器”張藝謀對於中國人真正的意義吧。
尾聲
2008年8月8日晚,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如期舉行,經過無數次排練,無數夜晚的擔心,最終結果居然完美到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
彩排中曾經出現過的那些問題,居然一個都沒有在正式表演中出現。
張藝謀對自己這張答卷的評價是:
“真正演出那晚的效果,好過了以往的任何一次排練。”
小壹到現在還清晰地記得,當年火炬點燃的那一刻,真的感覺到了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保佑著這個民族。
天佑中華,真的在那一晚實現了。
臨近結束的時候,旁邊的人已經開始歡呼和祝賀:“太漂亮了!”,“傑作!”,只有張藝謀在狠狠地點頭,他在等著最後的結局。
直到火炬最終點燃,他才終於釋放了自己的全部情緒,和周圍人抱在一起。
這是他3年裡第一次開懷大笑。
那一晚,不知道他睡著沒有,我沒有睡著。
幾天之後,張藝謀已經坐在了《金陵十三釵》的選角教室,當年青澀的倪妮站在他的面前,身姿款款。
這,就是張藝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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