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口三角井

文|陳珍秀

小鎮未搬遷前,從我家後門拐個彎,沿著小溪邊那條蜿蜒小路約兩里路的地方有一口井,叫做三角井。

三角井由天然的石頭構成,約一米高。它的左側,是斑斑駁駁的青石壁,上面佈滿了青苔。夏季的青苔,瘋狂地滋長,幾乎鋪滿了井面的任何一個角落。綠綠嫩嫩的青苔,養護著井壁的水珠﹔井壁的水珠,浸潤著厚實的青苔。井水泠泠作響,一種袖珍版的蒼翠欲滴之畫面應勢而生!然而,頭頂的那棵老楓樹,它空洞的根、稀疏的枝葉,象徵性地作為水井的庇護傘,莊嚴中有著幾分陰沉,乾癟中不乏一種滄桑……

記憶中,我最喜歡那鋪展的青苔,尤其是我在舀水時,總有那麼一隻紅蜻蜓,歇在那苔葉上,靜靜地守著我。它時不時撓撓腳、舔舔翅﹔時不時起飛,打個轉後又落下腳來,停在那苔葉上,看著我。我呢,也時不時看看它,對著它笑。它不驚、我不擾。我們的相伴永遠那麼和諧、默契……

想起那口三角井

可是,偶爾也有紅蜻蜓不在的時候,每每這時,我就非常害怕那楓樹蔸空洞裡的陰森。大人們經常說那裡有神,小孩不許在井邊亂撒尿。否則,會“中魔”的。我當然不敢有任何違背的舉止。然而,我連正眼朝那樹底瞅去的勇氣都沒有。紅蜻蜓不在的時候,我大氣都不敢出,埋頭舀水、舀滿了,站起來,挑起水桶,立即離開。不敢有半點“耽誤”。有一次,準備離開時,好奇心使得我忍不住朝那樹底瞟去,就瞟了那麼一眼,恍恍惚惚中,好像看見那樹洞裡有一股妖氣朝我襲來,頓時,我全身豎起了雞皮疙瘩。莫名的懼怕使得我想撒腿就跑,誰知,腳底一滑,我四腳朝天:水全部潑了出去。水桶,一隻掉在溪裡、一隻在井邊打著滾,扁擔則“飛”到了溪的那頭……暮色已近,四周的寂靜更加劇了我莫名的恐懼,什麼都不顧,我一撐起來,連爬帶哭地“逃”回家……

晚上,我一直迷迷糊糊地---發高燒、說胡話。這樣的狀態一直延續了三天。當我醒來時,只見母親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說︰“妹崽(女兒)定是丟了魂了!定是丟了魂了!”

“現在好了,已經為你‘收魂’了!”

“我就說嘛,我乖乖的妹崽怎們會得罪井神呢!”

母親把一碗蛋湯放在桌上,自言自語地走出屋子……

想起那口三角井

從那天開始,母親就將一顆小石子包在我的衣角---那是給我“收魂”時,母親在井邊揀的。母親說,有了這顆小石子,我就不用害怕了……

許是小石子對我的“安慰”,亦或,是母親虔誠的祭祀感動了井神,那“一跤”之後,我精神倍增。奇怪的是,我不僅敢正眼相看那棵楓樹,而且,就算是暮色時分,我也不用擔心回家路上的寂靜與孤獨……

童年的夏季,除了上山放牛、採野果,我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三角井邊度過的。

每天下午五點鐘左右,就是我和夥伴們一起挑涼水的時間。家裡的那挑木桶,怎們也難以從我的記憶中抹去:矮小倒罷了,與我的身高還般配。憎恨的是它的顏色、它的款式---黝黑的桶面從裡到外,像未清醒的瞌睡人,一直耷拉著。它既不圓實也不憨直,乾癟的鐵絲似乎也顯得無精打采。桶的幾處缺口,老是露著牙巴---把我挑回的水無數次地浪費掉……更令人生氣的是,每次挑水時,“阿科”(鄰居夥伴的小名,早已遠嫁安徽)都會用手來提提我的桶、然後假裝老太缺牙……

想起那口三角井

這時,我就十分羨慕“矮垛”。“矮垛”從來不用挑桶。他從來就是提個鋁製的炊壺——乳白色的壺面、還有個帶把的壺蓋。整個壺面錚亮錚亮的,偶爾有太陽照在壺上,那光直刺我們的眼。“矮垛”經常這樣“欺負”我。我也只能在一種羨慕加嫉妒的事實中默默忍受。因為大家都說“矮垛”的父母在供銷社,我不懂供銷社是什麼,但我似乎懂得那把炊壺的地位和分量!“矮垛”從來就是提著那個能裝三、四斤水的炊壺“混”在我們的隊伍中。和我一樣心情的,還有諸如我一樣挑木桶的夥伴,我們才不“稀罕”那個壺呢,每次看見“矮垛”一路上得左手右手不停地交換,顯得那麼吃力,倒沒有我們挑著水桶走路這般輕鬆,我們一路的戲謔,“矮垛”都只能“遠觀而不能近語”---誰叫他的父母在供銷社呢……尤其是“矮垛”每次提水回家,都被他的媽媽責怪:說是“矮垛”因貪玩而導致井水缺失了它的涼度,而我呢,總是得到父母的讚揚----木桶的保溫性能成為我在“矮垛”面前“炫耀”的另一種資本!

童年的夏季,能給父母最大的慰藉,就是黃昏時分挑著那挑小木桶,行走在三角井的路上。多少次,也有貪玩的時候:我會偶爾抓住一隻藍色、或是紫色翅膀的蜻蜓,“惡作劇”地把它們放在石板上,掐掉它們的翅膀,看它們“無力奮飛”的“醜態”﹔我會不顧荊棘劃破皮膚而去攀折熟透、未熟透的“黑炭萢”,吃得滿嘴烏黑還伸出舌條傻笑﹔甚至,一隻“屎殼郎”的“奮鬥史”也會讓我駐足半天……當我“磨磨蹭蹭”來到井邊時,已經有好些人在排隊了。大大小小的木桶,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三角井狹窄的路上。除了幾位老者,挑水的主角幾乎都是小孩。是啊,誰家的勞動力會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等待中呢!幾位老人坐在那,抽著旱菸、攀談著﹔從地裡回來的大嬸嬸們,則在井邊的溪流裡梳理著剛摘回來的豆角、瓜藤。她們拍打著腳底的泥,用毛巾擦洗著滿是汗味的身子……多少個夏季,人們都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在這淳樸的井邊!

這時,我決不會把等待當成是一種無聊!

想起那口三角井

放下水桶,挽起褲管,捋捋貼在額前的亂髮,我細心地翻弄起每一塊石頭,說不定,一個螃蟹、一條小魚,就會成為我晚餐中的美味。屏住呼吸,我只需要把雙手一合、一捧,小魚就乖乖順順地游到我的手心。若是遇見螃蟹,我得從背後悄悄地、緊緊捏住它的殼,讓它怒目地“張牙舞爪”。我 “勝利”的笑聲直到有人呼叫我:到你了!

抖抖腳丫裡的水,拍打拍打衣褲。我絕不會把一滴溪水帶進井裡。我可不像老人那樣“應付”、“馬虎”。我得把木桶的裡裡外外都洗過透徹。再用井水清一遍。在石縫的接口處,我用乾淨光溜的樹葉作流----不讓水流進井裡,這樣,引流的水直接流進木桶,更加甘甜(每每這時,我都會竊喜:回家時,父母肯定會說“接的水!接的水!涼啊!”)!井水沿著井壁緩緩而下、泠泠作響,那水聲,開始是叮咚叮咚地打在桶裡,不一會兒,水聲慢慢變小、變細,不用盯著看,當我只聽見柔柔的細流聲突然間消失了的時候,我可以判斷出:水桶已滿!

若是不用接水的方式,我就得仔細“過濾”每一瓢水的“質量”---不能有任何的渣滓和落物在內。我慢慢蹲下身子,儘量不讓身體碰著水井的任何地方,生怕掉進些許的雜物。井的寬度像是為我量身而生,它剛好夠得著我的身體活動。井底的凹處,一支支細流順著巖壁緩緩流下,全部彙集到這裡。彎下腰,我將水瓢輕輕又輕輕地在水面輕輕一淌,待周邊的“雜物”擴開之際,我順勢把水瓢往下一側、一提起,一審視,覺得沒有任何“阻擋物”在水瓢裡,才會放心地把它倒進水桶……

倒不是我的挑剔,在我幼小的心裡,我只知道,那是為我父母能夠做到的、唯一的力所能及的事!

想起那口三角井

從三角井往裡再走裡把路的地方,也有一口井:碩大的兩棵桐油樹為那口井遮風擋雨。那裡的井水,一年四季都是滿滿的。去那裡挑水,從不用排隊等待,只管去舀就是。可是,人們寧願在三角井排隊,也不想去裡面的水井挑水---因為,二者的水質有著很大的區別。舉個例子:我們挑水走在路上,過路人向我們“討水”喝,一口入喉,路人“切”地一聲,馬上伸出大拇指---是三角井的水!若是哪家孩子“偷懶”去桐油樹下挑的水,路人一嘗,就會戲謔地說“這孩子,哄飯吃的……”

方圓幾十裡,人們已習慣喝三角井的水。夏天,三角井就是一個天然的冰箱。它給辛勤的農人帶來了那個時代特有的清涼!尤其是趕集天,十里八鄉的趕集者,奔波的路途上,每次經過三角井,都要停足歇息,把身上的重擔暫時擱放在井邊,捧一捧井水,放開喉嚨盡情地喝,再疲憊的路程,都因有了三角井的水帶來的清涼而有了動力。

想起那口三角井

三角井以日夜不停的泉流養育著我、養育著小鎮的人們。那支細流,以她的腳步細數著歲月的流程。進縣城讀高中後,回家時也偶有去三角井挑水。此時,鎮上稍微富裕的人家已經略添家電,井邊漸漸失去了孩提時的熱鬧。井檻已被人們打理得平平整整。滿滿的一汪井水,再也不用排隊等待。可以直接用桶打水。可是這麼多的水,井壁的苔痕竟然蒼黃蒼黃、無精打采!頭頂的楓樹,乾癟的枝丫沒有一片葉子。耷拉著臉,根底的窟窿裡,連一絲靈氣的痕跡都沒有。水面,幾隻蜉蝣在肆意地打鬧。我的那隻紅蜻蜓呢?沒有了我的紅蜻蜓!有的只是井邊到處散落著的厚厚的枯枝敗葉。那個曾經被我們坐滑溜了的石板,已是滿滿的泥垢。遠處的山,已成光禿禿一片。過往的來人也漸漸變少,就算是偶爾留步者,也不再留戀這井水的味,因為,光禿的山給水井帶來的已不再是那份甘甜……

最後一次見過三角井,是在小鎮搬遷的前一天。那條小路,仍是那般蜿蜒。只是再也找不回兒時的蹤跡。三角井,已變得滿是滄桑:那棵楓樹早已坍塌。井面已是層層蜘蛛網鋪展而開。飄零的落葉,散發出一股黴味。一陣風嗚咽而來,我的眼,不知是吹進了沙粒還是怎地,淚眼模糊的我,似乎看見了那隻撓頭猱腳的紅蜻蜓……

現在,每次回到家鄉,每次喝著飲水機裡“複製”出來的“礦泉水”時,不知怎地,我老是想起三角井,老是想起那泠泠作響的山泉……

2018/7/3晚

想起那口三角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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