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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劉勝軍微財經的第 204 篇原創首發文章
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孟子
文 | 劉勝軍
1.經濟學界的“犀利哥”
經濟學界的“犀利哥”——中歐國際工商學院教授許小年,退休了。
這個消息在他的學生中引發不小的議論。一些學生遺憾今後就不能再聽到他的課程了,還有學生四處找他課程的課堂筆記。
許小年說話一貫地尖刻,甚至放言取消宏觀經濟學這門課:
我對宏觀經濟研究得越多,就越對它感到失望,以至於現在懷疑在經濟學科中是否需要宏觀經濟學,我建議在中歐商學院取消這門課。如果說宏觀分析還有什麼意義的話,那就是時刻提醒我們注意,我們對宏觀政策的預期不要太高。長期依賴宏觀政策驅動國家經濟增長,可能造成系統性風險,特別系統性的金融風險、系統性的財政風險、債務風險,以及現在正在積累的房地產風險。有兩件事沒有必要去做:一是人為地確定 GDP 增長目標;二是制定產業政策。
我曾在中歐國際工商學院工作長達 15 年,期間有三位“高手”引領了我的研究方向乃至學術理念:經濟學泰斗吳敬璉、原央行副行長吳曉靈,另外一位就是許小年。我寫的文章大多數都隱約可見他們思想的影子。如今,三位名師都已作別中歐。
以我對許小年的瞭解,他選擇退休是因為:
• 歲月不饒人,生於 1953 年的他已然 65 歲
• 人生新的追求: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劈柴餵馬,周遊世界
• 意興闌珊:許對“純粹的市場經濟”有著偏執的追求和信仰,而現實卻一再令他失望
2.大戰“凱恩斯主義”
2017 年許小年出版了《迴盪的鐘擺》,正如書名所預示的:
凱恩斯主義一再“重出江湖”。
2008 年次貸危機後,鐘擺再度擺向政府的一側,市場的力量則備受質疑。問題是,市場雖不完美,但政府就比市場更有效嗎?
《迴盪的鐘擺》不乏深刻而又眼光獨到的觀點:
• 經濟學的常識:印鈔票不能創造價值;財政部門不創造價值;計劃配置資源的效率不可能比市場高;經濟增長不可能靠宏觀政策來實現
• 有沒有中國模式?中國經濟第一階段是“亞當.斯密模式”,第二階段是“凱恩斯模式”
• 政府是由人組成的,政府官員也有動物精神
• 樓價不應該這麼高,但還是會更高。這是兩個不同的問題,應然問題和實然問題
• GDP 排名相當於用身高和體重來判斷人體的健康程度,評價方法本身就是錯的
• 改革有兩種,一種是突破型,例如商鞅變法,一種是修補型,例如王安石、張居正變法
• 中等收入陷阱源於後發國家的趕超模式,趕超模式又分為中央計劃(蘇聯、東歐)與權貴主義(東南亞和拉美)兩大類
• 社會的演進,不是由一群聰明的大腦規劃出宏偉的藍圖就能實現的,所有社會頂層的強勢到最後都是壓制基層的創造
……
即使市場經濟的鼻祖亞當.斯密也沒有把市場想象成完美無缺的東西,但它毫無疑問是最根本性的力量:
• 每個人改善自身境況的一致的、經常的、不斷的努力是社會財富、國民財富以及私人財富所賴以產生的重大因素。這不斷的努力常常強大得足以戰勝政府的浪費,足以挽救行政上的大錯誤,使事情趨於改良。譬如,人間雖有疾病,有庸醫,但人身上總似有一種莫明其妙的力量,可以突破一切難關,恢復原來的健康。
最近幾年,林毅夫屢屢掀起學術爭論,其最受質疑之處就是對政府力量的“盲目推崇”。林毅夫把自己的理論稱為“超越凱恩斯主義”。的確,在相信政府力量的“盲目性”上,林毅夫大大超越了凱恩斯主義。
對於凱恩斯主義,許小年從來不看好,因為其中有致命的邏輯漏洞。許小年批判道:
• 市場瀰漫著“動物精神”,政府則充滿了人類理性;市場有可能失靈,政府卻永不失靈;市場上的交易是有成本的,政府的政策成本為零;市場上存在著信息不對稱,政府卻擁有充分的信息。至於目標函數,企業與個人是貪婪的,只追求一己私利;而政府是仁慈和高尚的,以社會福利為己任。
• 在這些假設下,不必建立數學模型,不必進行理論分析,假設已經決定了結論。在令人眼花繚亂的數學推演背後,凱恩斯主義者證明的只是假設,以及假設的直接邏輯結果--完美的政府解決非完美的市場。凱恩斯主義關於政府的假設在現實中是不成立的,政府的“動物精神”絲毫不亞於私人部門。
3.市場經濟的佈道者
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許小年,那就是:
市場經濟的佈道者。如果讓我猜測許小年的座右銘,那應該是:我批判,故我在。
2013 年,十八屆三中全會一錘定音: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
但是,我們從來不會天真地認為實現這句話是很輕鬆的。難度有三:
• 改革步入深水區,政府簡政放權“觸動利益比觸及靈魂還難”
• 中國脫胎於計劃經濟,存在顯著的“路徑依賴”,計劃經濟的幽靈始終在上空遊蕩
• 在任期制下,行政部門必定存在行為短期化,凱恩斯那句名言“從長期來看,我們都是要死的”真是太深刻了
實踐證明了這些阻力的客觀存在。筆者認為,觀念的阻力比利益更可怕,因為:
• 觀念是根本性力量。正如凱恩斯所言:
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們的思想,不論它們是在對的時候還是在錯的時候,都比一般所設想的要更有力量。的確,世界就是由他們統治著。講求實際的人自以為不受任何理論的影響,其實他們經常是某個已故的經濟學家的俘虜。在空中聽取意見的當權的狂人們,他們的狂亂的想法也多半是從若干年前學術界拙劣的作家的作品中提取出來的。我確信,和思想的逐漸侵蝕相比,既得利益的力量是被過分誇大了。不論早晚,不論好壞,危險的東西不是既得利益,而是思想!
• 體驗過“代溝”的人都知道,改變觀念是極其痛苦和漫長的
• 既得利益者時常把“攪亂認知”當作擋箭牌,渾水摸魚
4.聖徒的信徒
2006 年貨幣學派創始人弗裡德曼逝世,許小年撰文《聖徒弗裡德曼》表達紀念:
• 弗裡德曼辭世,人間少了一個上帝的聖徒。經濟學家信奉的上帝是市場,最懂得市場的人是弗裡德曼。市場超越所有君王、聖賢和政府,如同上帝一般,不可管制,無法駕馭。
• 無需政府,不必計劃,價格指導了全社會的資源配置。市場效率的實質是信息效率,哈耶克首先揭示其中奧妙,弗裡德曼則在《價格理論》一書中,詳細解說了市場彙集信息和配置資源的魔力。
• 新凱恩斯主義指出,非對稱信息下,市場無法實現資源的最優配置,政府因而有必要進行干預。這種“市場失效”找政府的思維,將經濟學等同於“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的饅頭製作工藝。殊不知政府的信息更為貧乏,依靠政府克服信息不對稱引起的“市場失效”,其邏輯就像請中學生為博士生答疑,即使診斷正確,也是開錯了藥方。
• 弗裡德曼恢復了政府凡夫俗子的本來面目。一旦用同一尺度衡量市場和政府,即如弗裡德曼在討論自然壟斷時所言,在民間企業壟斷、政府壟斷和政府管制的三個“魔鬼”中,民間壟斷往往是危害最小的。市場上的自願交易意味著激勵協調與競爭,政府幹預則導致利益衝突和壟斷,市場與政府的本質區別正在於此。弗裡德曼傾畢生精力向世人說明的,也正是這一道理。
遺憾的是,這些看似簡潔有力的道理,在實踐中卻常常被人遺忘。
5.很抱歉,本人不能同意
改革知易行難。儘管 2013 年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讓市場發揮決定性作用”,但現實生活中卻充滿了“苟且”。
2018 年 7 月,許小年在演講中說道,
在產能過剩的情況下,出現兩個問題,第一是宏觀政策失靈,財政政策、貨幣政策都不知道怎麼去用了,它不起作用。那麼怎麼辦呢?政府總體政策上的思路我認為是正確的,但是做法,很抱歉,本人不能同意。
在這個時候,我們提出的方向,政策的方向也罷,希望能夠引導企業也罷,都是創新,我認為這是正確的。但是由政府成立產業投資基金,搞什麼產業政策,咱們這兒又什麼騰籠換鳥、鳳凰涅磐,聽起來又是似曾相識,這樣的做法解決不了在後工業化時期中國經濟和中國企業所面臨的問題。解決的方案在什麼地方?在市場,在企業,不在政府的辦公室裡。
6.不召之臣
正確的觀念是科學行動的前提。問題是,如何糾正觀念的誤區?
毫無疑問,最重要的是要有科斯所謂的“思想市場”。換言之,無論官員學識多高,但不能代替外部批評的聲音。
孟子曰“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這是很深刻的道理:一個社會,不能缺少政府外部的“高人”,保持中立與客觀。前幾年傳言許小年要加入政府部門,事後並未成真,這是國家之幸。
《迴盪的鐘擺》這本書以許小年這樣一句話作為結束:
柏拉圖說,這個世界最真實的存在是什麼?是精神。
可以說非常傳神地勾勒出了許小年的思想世界。
許小年,您可以退休,但請不要退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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