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的流浪

七月六日,下午,有人敲门。在温哥华我一个人守着这房子,应该没有人来访。打开门看到汤米,他是我女儿的朋友,旁边是他的太太抱着一岁半的儿子:我们到温哥华了,和杰西说过想来拜访你。

杰西是我女儿的名字。是的,那天女儿打电话给我说汤米要来看我,看我做什么呀?女儿说,他们有孩子了要向你讨教讨教。汤米是芬兰人,金黄的头发瘦削的脸,男孩子中算是漂亮的。奇怪的是这个外国人在英国的大学学的是中国哲学,然后在中国日本混了十来年,现在没有任何工作,到温哥华找了一个加拿大籍的日本女人作太太,生下了他们的孩子。汤米的太太我见过,不难看,在温哥华的日本餐馆打工,很受欢迎,有着日本女人的勤劳勇敢的气质。

我们可以在你这里住几天吗?汤米问。

哦,我说呢!

当然可以,请进。

房子空着,想来他们比我还清楚。汤米没有工作好几年了,现在太太生孩子了应该是也不工作了,原来她一个月的工资和小费加起来有六七千元加币,应该是和我女儿说好了,来向我讨教讨教的。我在上海复旦大学学的是西方哲学,他喜欢老子,我喜欢尼采,怎么才能讨教的起来呢?

住了两天,我用英文说尼采他用中文说老子,那个困难无法形容,算了,随便吧。

我问汤米下一步怎么打算,心里想,你什么时候可以走了呢?他们住在这里我的行动受限制,我不能说走就走独来独往了。人家有困难我也不好说我要外出你们请便。

汤米说准备回埃德蒙顿,那是他上两年混的地方。现在正在找一路上有什么可以看看的地方。他太太听见汤米的话,说,我想去阳光海岸。

哦,我说,那应该是很漂亮的地方。

你去过吗?汤米问。

我摇摇头,说没有去过,一直想去,你听那名字,阳光海岸!

那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对啊,对啊,汤米的太太高兴的拍起手来。

我卡住了,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前一个月我就想去阳光海岸,那里有高尔夫球场,有阳光有海岸,我在网上找旅馆,非常贵而且都没有了。我是想去而不知道如何去的时候,这么一对求宿的年轻夫妇,要我和他们一起去,怎么说呢……

我还在犹豫,汤米找到了露营的地方,说那个营地还有热水洗澡,他太太则找到了在那里工作的朋友,说明天晚上在我们露营的地方共进晚餐,烧烤!

十五年前,我和台湾的作家郭冠英一起去露营过,去了班佛去了BC省北部,还去了美国奥瑞根火山口湖国家公园,露营是很好玩的。帐篷睡袋我都有,于其待在家里和他讨论老子,不如和他走进阳光走进海岸。明天上午出发去马蹄湾赶十二点的船,现在就去准备三天的露营的食物。

我家门口有个大统华超市,他们说那里贵,去了三倍远的超市。问我要吃什么,我心里想草根树皮我都可以吃,我说,你们买什么我就吃什么。然后结账的时候,我拿出信用卡付了,汤米的太太说,我给你现金。这大概是年轻的老外的习惯吧,一切平摊?怎么摊啊,我们三个人,你给我一半?给我三分之二?一共一百三十多块钱,算了吧,我摇摇手,他们也就不再支声了,毕竟我是长辈嘛。

第二天早上,汤米开着他两千块钱买来加装了盖篷的日本旧车,我开着我的车带着我的双肩包和高尔夫球具,一起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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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蹄湾到阳光海岸的船开了四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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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船后延101公路开了五分钟,右拐离开大路开一分钟,拐进一片森林停车,汤米说这是一家网上有名的鱼和薯条的商店,他买了两盒比目鱼和薯条,四十二块钱。我拿信用卡,汤米太太说,这次我们来。OK。坐在商店外面的树下,我从车里拿出我带着的红酒,三个人对饮,嗯,那鱼真好吃。

饭后重返101公路,一路就是阳光和海岸。

车子一路开一路停,深蓝的海淡白色的云,绿绿的海岸线,很快,车子离开海边在林荫道上开了一会儿,就到了一个规模挺大的露营地。找到14号的点位,汤米停下来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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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BC省的公园,围起了一个海湾像个湖。汤米太太说她的朋友要来了,我们去找个可以野餐的地方。走了十几步到了海边,看见大雁和许多游人,在夕阳余晖中,散落在岸边悠然自得。夕阳的光照在一个最靠近水边的野餐桌上,让我们一眼就看上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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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他们的朋友来的时间其实不长,只是只要你在等什么,那时间感觉就不会短。时间让人学聪明的地方就是永远不要等。我拿出酒,汤米拿出花生,看着阳光戏弄着水影边喝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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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一会儿,一个日本女人和她的伊朗丈夫带着一堆食物来了。温哥华这里都是移民,大量的国际婚姻,在这里公开的种族歧视是没有市场的。所以加拿大也是收留国际难民最热心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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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的建国,是一帮子美国独立时不愿意造反的英国人,打不过美国的造反派,顺着太平洋一路退到BC省,当时这里是蛮荒的原始林,造反派就不追了,这些英国人的后裔就苟延残喘的生活在森林山水之中,坚称自己还是属于英国,回来和同样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法国人打了一仗,赢了,建立了英联邦成员国叫加拿大。由于这些人是被革命造反驱赶的,他们对赶尽杀绝的革命深恶痛绝,加拿大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保护弱小者保护流亡者保护各国持不同政见者的天堂。包括当年美国逃亡的黑奴。

汤米和他的朋友们燃起了火堆,开始了晚餐的烧烤。我慢慢喝着杯中酒,看着天色渐渐变暗,风景的变化正如同葡萄酒的香气的变化一样,随着时间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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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风景中时间是不存在的。

晚饭丰富,汤米的朋友带来了自己家院子里的蔬菜和海边买的虾市场里的烤鸡,汤米拿出了我们带来的牛排和我带的酒,饭后有非常甜的西瓜。玩一会儿聊一会儿寒暄一会儿,天黑了他们的朋友走了,我搭帐篷铺睡袋,汤米他们三个人睡在他的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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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的帐篷做的非常好,要用的时候自动弹开,防水透气,如果底下铺的垫子足够多不觉得硌,帐篷里睡觉听得到鸟叫看得见星星闻得着树木花草的香味,还有什么旅馆可以比这更好吗?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就走到水边,看那清澈见底的海水和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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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露营的地方,汤米一家都起来了,早饭做了一大堆,鸡蛋火腿牛奶面包还有酸黄瓜。吃饭的时候,营地管理者来了,说我们原来缴的钱是一辆车的费用,我们有两辆车需要补缴15元。这个营地的总费用变成了50块钱。有点贵。

汤米的太太用谷歌地图查找下一个露营基地,阳光海岸在夏天是热门的地方,沿海的靠湖的都人满为患,她找来找去找到山里一个露营的地方。我们开车过去,路上看见了我想找的阳光海岸高尔夫俱乐部,约好第二天早上我来打球的时间,看了两次路边的海岸风景,很快就到了位于山中的露营地。这里二十块钱一晚,停车收费十块,两辆车也不多收。我们把所有食物行李扔在营地和汤米的车上,去看离营地两公里外的“走私者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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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私者湾”是加拿大的历史遗迹,它细细窄窄的从太平洋弯进内陆,海水划出了许多岩石的水道和小的港湾。1880年,加拿大的太平洋铁路修建完成,大量的中国劳工在加拿大生活困难,从这里走私偷渡去美国闯荡。后来1955年美国禁酒,这也是走私者的通道。可以想见这里的沟壑诡异,风景炫奇的地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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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风景秀美,但是汽车停在两公里外,汤米夫妇抱着孩子一路艰苦。他们都穿着一字式的拖鞋,崎岖不平的山路,常常一用劲,脚滑出鞋底直接踩在地上。如此不畏艰险,只是玩乐而已。他们还带着食物和啤酒,始终兴致勃勃,完全看不出想不到他们没有工作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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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有朋友出国,我请他细心观察一下外国的普通民众是不是像我们一样辛苦劳作,我很担心人活一辈子要都像中国人这样辛劳,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那人去的是西欧,回来说,人家才不像我们嘞!

加拿大人没有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照样能吃能喝,没有工作照样四处游荡,那个无忧无虑的样子,是这两位特别傻还是他们的社会环境给他们信心?

这是新的营地,我们回到营地就开始准备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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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里的营地因为道路陡峭,大的房车上不来,所以人来的少。人少了露营睡帐篷还是有点担心,这里有熊出没。昨天的营地也说是有熊,但那里满满都是人,熊还不一定敢光顾,就是熊走错了路来了营地,要百里挑一找到我,那也不容易呀。而这里,熊来了,看不见我倒真不容易呀!本希望燃烧的篝火能把熊吓走,谁知才钻进睡袋,眼看着火就没了。爬起来添柴?这里到处都是木头。算了吧,晚上的山里森林中还是有点冷。睡吧!熊来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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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点闹钟响了。我在帐篷里四下观望,没有熊。起来用煤气罐煮鸡蛋烧豆浆,吃完了早餐开二十分钟车到了阳光海岸高尔夫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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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打球很快,打完球11点。给汤米打电话,他们还在原地没动。路过上次的鱼和薯条的商店,我买了上次一样的比目鱼和薯条,回到露营地,一起吃了中饭,准备上路。问题来了。所有能预定的露营地都满了,一些露营地是不接受预定,先到先得。我们就顺着阳光海岸的海岸一边看风景一边看露营地。

这些先到先得的露营地都是些小规模的,二三十个点位,所以很容易就客满。第一个营地是环湖的,进去有个栏杆表明是它的领地了,然后大树覆盖着的原始道路,蜿蜒曲折的盘旋在湖边。非常原始非常漂亮。转了一圈,原路退回。客满。再开了一会儿,又找到一个,进去出来,还是客满。这有点像流浪了。再找。

居无定所,不知道今晚能不能有地方住,我从小到大常常幻想着自己会去流浪,这滋味今天是尝到了。汤米夫妇好像无所谓,一边找另外的营地一边看风景。

几个营地转下来,我有点吃惊。这些露营的人,都不是有钱人。大多数可以被中共北京市委认定是低端人口,在北京是可以被驱逐的。但是,我看的所有的营地干干净净,没有纸屑垃圾,他们热爱自然保护自然;相遇时文明礼貌,尊重他人,他们的素养比我们所谓的高端人群会更优秀。在加拿大,有钱有势没有用的,人们尊重自己尊重别人尊重规矩。特别是在野外,看人们如何相处,很容易看到这个社会人与人真实的一面。

我们兜了四个营地,还找不到住的地方,汤米夫妇还没有恐慌。第五个,在两个湖之间,我们进去了,这里人很多。碰到了营地管理员,问他有没有位置了,他问你们住几天?一天。哦,那可以。然后他介绍这里有热水有柴火,二十块钱一天,可以停两辆车不多收费。管理员说这里是很热门的露营地,平时都满员,今天早上才走两家人,所以我们可以住进来,明天以后就都满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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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露营地我是松了口气,汤米夫妇好像理所当然。这就是老流浪汉和新手上路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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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很热闹,他们带着孩子跳进湖里,我穿的游泳裤在岸上晒太阳喝酒。

晚餐是他们要去朋友开的日本餐厅吃饭,吃了六十五块钱,因为是他们的朋友,小费多付一点给了八十元。汤米的太太拿出日本人的礼仪,鞠躬致谢。

回到营地,燃起篝火,看看星星看看暗淡下去的湖光,钻进帐篷睡觉。白天找营地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九洞的高尔夫球场,明天起早去打球。打高尔夫球有点喜新厌旧,总想去不同的球场尝试一下,看看球场如何漂亮,看看自己水平是否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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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球场非常好玩,第四洞是完全的翻过山岭,五杆中有两杆是盲打,好看而好玩,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球场。九个洞很快就打完了,他们来球场和我汇合,然后找地方吃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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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吃个早餐哪里都可以停下来做啊,汤米在前边开个不停。东绕西绕,最后停在林间空地上。五十米外是海,汤米说走点路我们去那边吃。我们一起搬了煤气罐和食物到了海边,这还有野餐桌是现成的,桌子对着无敌海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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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过的早餐要属这里是最棒的了。海风阳光热腾腾香喷喷的食物,只有自己在享受,真是太奢侈了!

吃饭看风景,到海边走走,回来再吃一点,即使是十点多的上午,我还是拿出酒来,这么舒服美丽的地方吃饭,管它是早餐还是午餐,岂能无酒?

晒了一会儿太阳,收拾了桌子,干干净净像我们没有来过一样,酒足饭饱离开这个舍不得离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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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在想,这两个无家可归的人,怎么一点也不将就着填饱肚子,穷得叮当响还是不忘享受,这样的流浪生活,没有自卑没有胆怯没有放弃,始终兴致勃勃,友善处事,他们传给下一代的将是这样的坚韧乐观的生活态度。真好!

饭后,继续阳光继续海岸,汤米说还有两三个地方可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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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们来到一个酒庄,是生产啤酒的,我喜欢喝白酒喝威士忌,常喝红酒,不大喝啤酒,结果:

奢侈的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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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哈,这样的流浪太奢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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