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初戀

二十五年前,我二十二歲,考上了省裡的警察學校,年齡是班上最大的。因為小時侯家裡窮,放牛放到十歲才進了村小學讀書。家裡兄弟姐妹八人,我是老六,卻是男孩當中的老麼,因為是老麼的緣故才有機會讀書。三個哥哥都下田勞動掙工分,養家。先得有飯吃,才能讀得起書。

考上警察學校,為父母爭了臉,也算沒有“白送”。我自己也是萬分高興,以後可以吃一口商品糧,做一名人民警察。大學期間,我腦子裡一心想著就是讀書,讀好書以後出來做警察,破大案。直到我認識了她。

她叫林美霞,十九歲,有清純的笑容和銀鈴般的聲音。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把她印進了心裡。但是那個時候學校是明文禁止談戀愛的,被抓到要開除。可是喜歡一個人怎麼能藏得住,藏得住心,藏不住眼睛。看到她心裡就暖暖的,一天沒看到就失落落的。

她比我低一個年級,在五樓上課多;我在六樓上課多。我經常早早地到教室,把書佔到一個位置,然後一直趴在走廊上,看她要去的哪個教室,我一直悄悄地看,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每次看到她出現,心潮就一陣澎湃。有時她會朝我這邊看看,有時不會。對我笑過幾次,好象是故意的,也好象不是。

幸運的是,我們都是學生會的幹部。經常有機會碰面,但是卻沒有機會說話。第一次說話還是因為會議通知,記得那天,我緊張地說不出話來。我找到她,想把會議的時間地點告訴她。臉憋得通紅。

她噗嗤笑出來,說道:“你是文官明吧?”

“是、是的。下午兩點有個會議,請你、你準時參加。”我故作鎮靜地說。

“原來你是這麼膽小的人啊,還以為師兄你很嚴肅呢,都沒見你說過話。”她依然是滿臉笑容地看著我說話。她的聲音比銀鈴聲還好聽。

之後,我們開始有了工作上的接觸,漸漸變得熟悉起來。我對她的喜歡也越來越深。我覺得自己有點快控制不住,有段時間偷偷地買了一包煙躲著抽。終於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氣,我學著畢業生給暗戀的對象留紙條子的方法,也悄悄給她的書上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滿了我的傾慕之情。

我在焦急地等待著答案,“她不會罵我是流氓吧,或者根本不喜歡我一個鄉下孩子,或者是我想太多了”,當天晚上,我頭腦裡滿是這樣的悲劇的想法。

第二天我去上課,遠遠看到她站在路邊,那是我必經之路。我緊張極了,不敢看她。我低著頭走著。

“官明師兄,昨天借你的書還你。”她說完就走了。

我用餘光瞟了她一眼,她臉上依然掛著清純的笑容。

“我沒有借給她書啊。”我心裡這樣想的時候,一下子明白了什麼,心跳得很快,趕忙找了個角落,把書一頁一頁翻過去,在中間的時候看到一張紙條子,上面說:文官明師兄,以後不準再吸菸了,答應我好嗎?師妹林美霞。

當時我內心的喜悅怎麼形容也不為過。那彷彿是農民的一塊稻田,乾旱了一百年,突然稀里嘩啦一陣瓢潑大雨;又彷彿是等了一千年的羅密歐終看到了朱麗葉;又彷彿是我曾經高考等成績,終於等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不,這次的感覺又有不一樣,除了喜悅,還有砰然心動,跟喝了一鄱陽湖的蜜汁一般甜。

從這天以後,我們通過傳紙條子交流有關對學習、生活的看法。

隨著交流的增多,我們越來越喜歡對方,傳紙條子已經不能滿足我們的情感交流,漸漸的,我內心湧動著一股強烈的衝動。

終有一天,我把想約她單獨出來走一走的想法告訴了她。她回來的紙條子上說:官明,飯後樹林子裡見。

我匆匆吃罷午飯,跑到林子裡,到處轉,始終沒有發現她。幾乎把所有地方找遍了也沒有。我很是失落,以為是被騙了。正當我悻悻然要離開時,她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大聲喊道:“別跑,我是警察!”

一聽到聲音我就樂了,我回過身去,看見她站在我前面三米的地方,此時是下午一點,而正好又是夏天,陽光透過樹縫打在她右邊臉上,一邊劉海往左邊梳,眼睛睜得大大的,樣子漂亮極了。我再也沒見過比她更漂亮的女人。

“你從哪冒出來的,我找你好久。”我說。

“我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她說完朝樹林深處小跑而去。

我緊忙跟上去,“你為什麼跑呀,要去哪裡?”我說。

“跟我來就知道了。”她歡快地說,像林子裡的鳥。

溪水的聲音漸漸清晰。

“到了!”她說,“你看,這裡美吧。”

是一塊灘地。我們穿過一座小山坡,再穿過一片密林、一片草地到達這裡。從山上來的水到這裡匯聚成一條小溪,溪水異常清澈。溪水裡是一些很大的鵝卵石,溪水裡面長著茂盛的水草,綠油油的,一些小魚在水草下覓食;小溪旁是高大的楓樹,楓樹林子比較開闊,有微風穿梭其間,一些鳥兒落在枝椏上鳴叫。我們在一棵高大的楓樹下坐著,她望著我,我望著她。我們一句話也不說。

林子裡只聽到樹葉在風中搖擺的聲音,還有頭頂上不時傳來的鳥鳴聲、溪水潺潺流動的聲音。微風掃過她的脖頸,她的汗毛像青草一樣向一邊倒去。我忍不住撫摸她的臉頰,她的臉頰滾燙滾燙。

“美霞、、、、、、”我欲言又止。遠處,幾個兒童指著我們笑。

她扭過頭來,靜靜地看著我,臉上帶著羞澀,眸子裡充滿柔情。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順勢把她攬入懷中。

“我喜歡你。”我在她耳畔輕輕說。並輕輕吻了她的額頭。

她閉上眼睛,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一隻手緊緊抓住我的手,靠在我懷裡的身子變得柔軟,像水一樣流淌。

夏天的陽光越行越弱,微風送來晚霞。溪水不斷變換顏色,成群的灘魚不時躍出水面。

陽光擋住了我們的雙唇,在我們親密無間的一剎那。那一天,我整個身子骨都輕飄飄的,覺得生活真美好。

沒過幾天,班主任把我叫到主管思想政治的陳書記辦公室。

“前天聽村裡的人說,看到你和林美霞在林子裡搞對象,你要老實交代,你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麼的嗎?知道我們的校訓嗎?”陳書記敲著桌子說。

我低著頭不說話。

“你和她不會有未來的。”陳書記接著說:“我認識她父親,林美霞一畢業就會嫁給別人的,誰沒年輕過,你還是好好讀書吧。”

最終陳書記給了我一個留校察看的處分,林美霞得了一個通報批評的處分。

直到畢業那天,我和美霞都沒說過一句話。

畢業那一天好多人都喝醉了。我也醉了一回給自己壯膽,悄悄託人給美霞帶了一封告別的信。我知道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

我回到原籍,被分配在縣城刑警大隊工作。年末的時候天空開始變得陰沉,繼而是狂風,夜黑的時候窗外飄起了鵝毛大雪。我躺在宿舍的鐵床上看《平凡的世界》,看著看著,覺得裡面的主人公多麼像自己:想愛,又不敢愛。拿出美霞的照片,照片中她笑容燦爛。我不禁也笑起來。這時外面傳來清脆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心裡一緊:“難道是她?”

我急切地從床上爬起來去開門,站在門口的是看門的李大爺。

“李大爺,什麼是你?”

“嗨,就是我。”李大爺笑著說:“不過,門口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找你,嘿嘿。”

“是誰?”我的視線越過陽臺,落在大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果然是美霞,她穿著白色的長棉服,臉紅彤彤的。

我急忙跑下樓,“美霞,你來啦?”我在門口站住,仔細端詳起她來。

“傻瓜?不叫我進去坐的啊,冷死掉了。”

我趕忙拉她進屋,給她倒熱水,“你怎麼來啦?”我不禁又問道。

“你不喜歡我來啊,那我可走了?”

她卻並不走,喝著水,在我五六平米的警察宿舍裡走來走去,東瞧瞧西看看,“你也看《平凡的世界》,越來越有文化啦。”她說。

“沒有,隨便看看,你吃了嗎?我去給你買點吃的吧,外面有家店,還開著。”

“傻啊你,放心我一個人,你不想我的?這麼老遠來看你,也不想我的。”她嘟起嘴,別過臉去。

我一籌莫展,只能傻笑。

“笑笑,就知道笑,笑死算了。”她坐在床上,把被子蓋在腿上。

我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今晚住哪?”

“就住這裡。”

“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我睡床上,你坐凳子,我們聊到天亮,天亮我就走。”

“哦,學校放假了嗎?”

“昨天剛放假,今天一大早我就坐車到這裡來,明天一大早坐車回去,誰也不知道我不在啊,對家裡說自己在學校,對學校說回家了,我聰明吧。”

“美霞,你太聰明瞭,可是、、、、、、”

“可是,可是什麼啊,你那麼怕啊,那我走了。”她站起來,往門口走。

我趕忙攔住她,“我不怕,只是擔心你,學校知道了不好,這麼冷的天,看你臉都凍紅了。”我說。

我抓過來她的手,放進我的口袋, “不冷了吧?”我問。

“好多了。”她緊緊地靠進我懷裡,“我想你了,很想很想,一年來,你一句話也沒和我說,我生氣呢,你個膽小鬼,真老實,說說話又不會開除,你那麼老實,做得跟不認識我似的,我很生氣,以為你是一個薄情的人,你知道嗎?”她說。

“都是我不好,沒本事。”

“這跟本事有什麼關係,你就是膽小,還有,你想我了嗎?”

“想——”

“哪裡想?”

“哪裡都想。”

“笨蛋!”

深夜,窗外的大雪密密麻麻地下著。

我們沉默良久。

“畢業後我要嫁人、、、、、、”說完她低著頭。

“誰都要嫁人的。”我頓了頓,說道:“我母親也在給我相親。”

“那你去相親了嗎?”

“會去的。”

我們沉默。繼而緊緊相擁。雞叫三遍的時候,東邊灰濛濛中漏出一點亮色。

“我該走了。”她說。

我不忍她走,抱住她,想哭,哭不出來,只是鼻子很酸。

“天亮了,被你同事看到不好。”

“我不怕。”我說。

“人要活得勇敢,在這平凡的世界,我們認識,並相互喜歡,這就夠了。”她說著說著,眼淚嘩嘩流下來。

我們哭了一陣。相互擦乾淚水後,我送她去車站。雪還在下,走在街上,腳下咯嘣咯嘣響。

車站人很少,只有幾個旅客蜷縮在大廳的椅子上。

凳子很冰冷,我找了一張報紙墊在上面。她坐下,很困,斜靠在我身上,手緊緊握著我的手。我脫下大衣給她蓋上,她驚覺到,微微睜開眼睛看了一下我,笑了笑,又閉著眼睛睡。

我怕她著涼,就叫醒她。

“美霞,我們走走吧,外面賣包子的來了。”

我們走出大廳,買了幾個包子吃著。早上五點半,她上了車。我站在車外,默默地看著她。汽車發出一聲響。她突然緊緊抓住我的手。

“忘了我吧。”她突然說:“找個好女孩,你會幸福的。”

我裝作什麼也沒聽到,只是對她笑,緊緊抓住她的手。

車子開動了,緩緩向前行駛。我跟上去,對美霞使勁揮手,揮著揮著,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

車子駛出大門,向右轉彎,我站在門口,看著車子越駛越遠,漸漸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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