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外圍底層男人的百態生活

賈府外圍底層男人的百態生活

作者

樵髯

紅樓中的京都,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這裡,忽而店鋪林立,忽而朱門石獅;忽而深深的衚衕,忽而高高的牌樓。有玩意市場,擺滿“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拿 “五百錢可以拉一車子”;大廟小廟前,更是熱鬧,“金玉銅磁古董,綢緞吃食衣服”,無所不包,無所不有。都市表情每日也不同:被姥姥哄著上城東張西望看不夠新鮮物事的板兒的可愛模樣;上京為兒子謀個前程的馮紫英的啟蒙先生張友士,因醫術精湛,被寧府下帖求見,只能謹慎小心前往;喜滋滋遠道而來的賈源替身張道士的徒子徒孫,看似衲衣麻鞋,實則斂財有道,行囊裡藏著準備邀寵的金璜或玉玦;當然還有鬼鬼祟祟逃出賈府的潘又安……

賈府外圍底層男人的百態生活

賈芸可以步行去找舅舅,這說明他和舅舅卜世仁家離得不遠。卜世仁經營著一個香料鋪子,全家以此度日。既然開著店,就免不了有賒賬的,有賒賬的就免不了有不還的。卜世仁就遇到這麼一檔子事,據他說,“前兒也是我們鋪子裡一個夥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賒欠,就要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他店裡的貨也不多,賈芸想要的冰片麝香“還沒有這些,只好倒扁兒去。”他這些話大致不假。從賈芸後面得了倪二的銀子直接去了大香料鋪子,卜世仁本人看見賈芹騎著個大叫驢招搖過市就羨慕得很來看,卜世仁經營的確實是個小鋪子,沒什麼大利潤。

卜世仁的顧客來源當是鄰里街坊普通百姓,而這些人都是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八瓣花的主。他沒能力與資本去開拓大市場,像夏奶奶那樣把生意做到皇宮去,他能做的就是努力壓縮自己的開支,拒絕周圍人對鋪子的隱形侵蝕,以換取一個安然生存。按我們現代人的觀點,卜世仁幫助賈芸是他的善,不幫助賈芸是他的本分,沒必要對卜世仁一味指責、道德綁架。更何況卜世仁也不是一點忙不幫,該出力時,還是義不容辭。賈芸父親死時,卜世仁就幫著姐姐,沒讓別人佔去便宜。

當然,卜世仁和他老婆都是戲精這個毋庸置疑,留不留外甥吃飯,夫妻倆配合得天衣無縫。不想花費,還要假裝熱情,但明眼人一看就是虛假客套,這其實是我們中國人特有的一套社交技巧。卜世仁夫婦把這套技巧發揮到了極致。卜世仁被曹雪芹罵完了又被脂硯齋罵,都罵他不是人,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還以為卜世仁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但其實也不過是沒借給賈芸錢而已。從整部紅樓看,卜世仁確屬底層,經濟窘迫,稍有不慎,他和家人就會陷入到貧困的生活狀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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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可以看看花自芳家。花自芳家離賈府有一里多遠,有院子,有房子,估計是個四合院。屋子應該不大,因為襲人的姨表姐妹聽說寶玉來了,也沒地方躲,只能羞慚慚地低了頭。據鴛鴦說,“你(襲人)父母在外頭,每年他們東去西來,沒個定準”,這話應是襲人告訴鴛鴦的,不然,鴛鴦如何知道襲人家的情況?花家父母之前疑似是做小販,曾歷過“老子娘眼看就要餓死”的危機,無可奈何之際,只好賣掉女兒換取生存。這樣,咱們就可以理解卜世仁戰戰兢兢守著香料鋪子的原因了,卜世仁也不願賣掉女兒銀姐吧。

不過花家現在好了,不僅有了安身之處,且過年之時還能準備茶水、乾果等一應物品,炕上的被褥、坐墊更是一件不少,所謂“整理得家業復初”。貴公子來了,花自芳在院裡喊,“寶二爺來了”, 對神秘的、光華四射的只能仰望的階層來到自家的一種巨大的榮耀使他喊出這句話。是的,不啻天降神仙,那種驚喜怎麼描繪得出?不過,這就是普通人的樣子吧。他們想把襲人贖回來,盼著一家再團聚,這是窮人的溫暖。所以還是替襲人慶幸,並不是當代的樊勝美,一味被要求付出。等到襲人的母親死了,襲人的榮光在花家的親戚裡,或許會流傳很久。襲人作為勵志女孩的模板會成為所有大人教育孩子的口頭禪:

看看人家小花,放到哪兒都給大人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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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兒的可不止這兩家。倪二也是有女兒的人。倪二是賈芸的緊鄰。大約就是隔著牆頭,這邊說話那邊能聽到的那種。但倪二和賈芸是兩個世界的人。賈芸(寫的帖子)在寶玉眼裡俗得可笑,但在倪二眼裡那就是文化人。賈芸一直自重身份(好歹是賈府後人,金盆雖破分量在)不肯招惹倪二,因為倪二就是個地痞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閒錢,專管打降(靠武力降服對方)吃酒”,基本算是黑社會了,賈芸這樣一個年輕有志小夥怎麼可能願意結交這樣的人?

但既然是緊鄰,說不得就有故事發生。兩人在一場街角誤撞中解開心扉。賈芸想致富手上沒資金,不貸款,沒當東西,注意他媽還用著小丫頭,想著就是從舅舅手裡拿到冰片麝香,獻給鳳姐,得到鳳姐的銀子,自己賺差價。這個路子穩,沒啥風險。即使冰片麝香沒派上用場,當舅舅的也不能整日追著要債不是。只能說,賈芸年紀輕輕,也很會打算盤了。倪二聽了賈芸的解釋,對卜世仁也是恨得不行,他說“要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慨然拿出剛剛索來的利錢,十幾兩銀子說借就借,且不要求寫文書。倪二的全部可愛就在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掄拳就要打的凶神惡煞,而是一個被賈芸單方面敘說的故事打動了的單純鄰居。

我不敢說,這裡面一定有賈芸背後靠山是賈府,倪二想著多給自己留點門路的潛意識,但即使有,那又如何?畢竟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就這樣一粗魯之人,對女兒對家人倒是蠻細心的,囑咐賈芸,“求你帶個信兒與舍下,叫他們早些關門睡罷,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緊事兒,叫我們女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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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視版電視劇《紅樓夢》石呆子

上面幾位都是在俗世裡掙錢掙幸福的,但京都中還有位“君子固窮”的代表。這人就是石呆子。既然被周圍人稱作呆子,那石呆子的反應必然比周圍人慢半拍。他的注意力集中到哪兒了?肯定在他的扇子上。他的扇子怎麼來的,這個不重要,關鍵是那幾把扇子“都是不能再有的”,為石呆子合法持有。賈璉三番五次要求看扇子,聰明的就該明白胳膊拗不過大腿。但石呆子就是石呆子,腦子轉不過這個彎兒來。他的生活理念是:

我每日看著我的扇子,我就知足了。這是個平凡的夢想,也是個奢侈的夢想。你永遠不知道另外一些讀書人腦子有多靈光,有時候不費吹灰之力想要之物就到手了——實際惡毒至極。

張愛玲說,看到一個孩子在街上被警察打,平生最厭惡警察局長太太花枝招展地招搖過市,但那一刻恨不得立刻嫁給警察局長,好痛快地給那個跋扈警察幾巴掌。是的,現在開始招募喜歡穿越紅樓打算嫁給皇帝的女讀者,有舉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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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版電視劇《紅樓夢》邢德全

不知道身在監獄的石呆子怎麼去想這個世界,被姐姐把持了家產的邢德全卻是抱怨連天。他對賈珍說,“老賢甥, 你不知我邢家底裡。我母親去世時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長出閣,一分傢俬都是他把持帶來。如今二家姐雖也出閣,他家也甚艱窘,三家姐尚在家,一應用度都是這裡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來要錢,也非要的是你賈府的, 我邢家傢俬也就夠我花了。無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無處訴”。

這段話基本把邢夫人揭了個底朝天,原來年輕的邢夫人在孃家就是個狠角色。邢德全,這孩子倒黴催的,母親死了,他還小,大了,家產被帶到姐夫家裡了,也不敢十分相爭。不過,幸好邢夫人沒把家產給他。若果真給他,這個只愛和孌童爭風吃醋,喜歡在賭博場上過日子的缺心眼,怕過不了多久,邢家的家產就會被他敗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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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版電視劇《紅樓夢》金榮

所以,並不是所有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邢德全還有點家產惦記,金榮他爸卻沒給金榮留下什麼值錢的東西。幸虧有個姑姑嫁給了背靠大樹好乘涼的賈家族人賈璜,金榮才有機會可以上個學。按說,金榮應該努力學習,天天向上,不,這孩子在學校一點好兒不學,專門和有錢的同學混在一起,圖有個鮮明衣裳穿。“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這二年也幫了咱們七八十兩銀子”。 這哪裡是去上學,這是去打工,且薪水豐厚。

所以,當日漸失勢時,金榮不敢抱怨昔日對他恩寵的薛大爺,只能在新去的同學中找茬、報復。誰承想,這新去的靠山更大,只好偃旗息鼓、賠禮道歉了事。回家之後把心中的委屈對媽媽說說,誰知他媽分析利弊之後,說,“你如今要鬧出這學房,我告訴你,再要找這麼個地方,比登天還難”,於是金榮“忍氣吞聲、次日仍去上學了”。是金榮想明白了?還是捨不得已經不大搭理他的薛大爺?應該都不是,是捨不得拔根汗毛就比他腰粗的薛大爺的銀子吧。和銀子較勁,怕是隻有石呆子之類才做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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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版電視劇《紅樓夢》冷子興

土著們日子不好過,但外來的卻活得風生水起。冷子興,籍貫不清楚,憑著多年的打拼,在京都現擁有一個古董行。周瑞和他怎麼成為翁婿關係的也不清楚,或許賈府買賣古董時周瑞窺到冷子興的家產,或許周瑞也在這一行淘金想要拉攏冷子興,或許就是單純的有人為他們兩家牽線搭橋,總之周瑞把女兒嫁給了他,而冷子興從此也抱上了賈府這個大腿,出了岔子,就要女人到賈府求情。作為一個北漂,能娶到一個有背景的女人很重要。試想,當有人和你紛爭,你很佔理,於是去衙門告狀,衙門也準備讓他“遞解還鄉”,結果第二天衙門變臉了,說你居心險惡,甚至把你打上幾十板子,從此,還敢和他爭嗎?

上面有人,是每個小老百姓的夢想,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夢想成真。所以就連有格物致知之能的賈雨村都很稀罕冷子興,覺得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確實如此。冷子興雖藉助賈府之勢,卻對賈府前景並不看好,他認為賈府問題出在“安富尊榮者多,運籌帷幄者少”上,從賈府興衰過程來看,冷子興確實切中了要害。他如此犀利,除了旁觀者身份,也和他本人善於運籌帷幄,有著不竭的追求財富的動力有關。當然,賞賞山野風光,和斯文人聊聊天,這是他生意經之外的意趣。

多渾蟲沒冷子興這麼有本事,但他幸運的是還有一個不記著父母,偏記著他的漂亮表妹。未進賈府之前,一直過著漂泊的生活。但好歹有一技傍身,雖說民間有殺生多了有報應的迷信說法,但總歸能養活自己,但也僅能養活自己而已。這樣的生活過久了,世界的色彩逐漸褪去,酒肉便成了他的信仰。他便蛻化為有酒有肉就OK的一個活死人。

賈府外圍底層男人的百態生活

在京都的大街上走一走,你會覺得這個城市如此繁華熱鬧,就像我們的林妹妹略窺一眼,就覺得與別處不同。板兒、道士剛到只會覺得新鮮,張友士、潘又安他們的心情則複雜得多。再看看匍匐在京都腳下生活的男人們,你會知道他們作為一個小老百姓的安全係數極低。卜世仁的沒有人情味,多渾蟲的極度變異,都是對這種安全感的一種消極保護;而花自芳一家對團聚的渴望、倪二對鄰居的多情、冷子興對財富的追求,可以看成是對這種這安全感的一種積極維護;邢德全和金榮則是在懵懂狀態中下意識地用某種不入流的方式尋找安全感。只有石呆子是個異類,大家都在這個塵世裡俯仰沉浮,他卻以為自己找到了定海神針,結果他的定海神針忽然被簡單粗暴地拿走,他的精神世界砰然被打碎。這種嘩啦啦的破碎聲,從平兒嘴裡一直傳到所有讀者的耳中,讓我們不由得倒吸口涼氣。有位哲人說,一座都市是兩座城市,富人的城市和窮人的城市。紅樓的京都作為一座大都市,是賈府以及達官貴人的,也是所有小老百姓的。

這種描繪哪裡還是紅樓的京都?這是作者記憶的大洋裂開的海底:沒有陽光、各種夢和囈語,像人群一樣的游魚偶爾閃著點光亮,以及看不見的各種亂石堆。你好似站在玻璃缸之外,看著很有趣,但慢慢的就會覺得透不過氣來,但是你又能逃到哪兒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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