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有沒有問過自己這樣一個問題，待你年至耄耋之歲，你還能清晰明朗的叫出多少人的名字，你的發小、你的同窗、你的恩師、你的同事亦或是那些與你有一面之緣而後相忘於天涯的過客，我想他們大多數人的名字都已經被歲月必然的流逝沖刷掉了，這並不是人性的殘忍，而是歲月的殘忍，人生經歷幾番輪迴，人事聚散，我們早已學會給自己做減法。可是一個人讓我開始意識到，如果你把一份工作和一群人放到了心靈深處、靈魂之上，你便不會忘記他們的名字，而韓主任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就在上個月，我與校友總會的老師一同到老校區拜訪一位60年代畢業，來自3系594班的老校友馬秀亭老師，令我們深感驚喜的是，馬老師將她當時在讀時的班主任韓子光老師介紹給我們。馬秀亭老師在帶我們去看望韓主任前囑咐我們說：“韓主任已經聽不到聲音了，我得拿個本子寫給他看。”說著從包裡掏出一支筆，一個本子。隨馬秀亭老師走了一段路，遠遠看到韓主任已經站在那裡迎接我們了，他手裡緊緊攥著一支柺杖，頭髮已然花白，馬秀亭老師急忙用筆在本子上給韓主任寫下一行字，向他說明我們此次來採訪他的想法，很顯然，韓主任已經有所準備，他急忙說：“好啊，快來我家，昨天就買好水果了。”但避免麻煩韓主任和他的夫人，我們一行人還是來到西電賓館的大廳坐定下來聊天，在路上還遇到另一位60年代畢業，來自2系611甲班的校友李潤和老師，我們便邀請李老師和我們一起去聊聊往事，翻翻老照片，追憶一下已經漸漸泛黃的青蔥歲月。
韓子光主任簡介：1928年5月出生，河北安平人，1945年參軍。1951年獲工作模範，1952年獲甲等物資獎，1954年記二等功，1960年“五好”班幹部，1961年被評為學校先進工作者，所帶班級曾被評為“四好班級”。
從左至右：關巖，馬秀亭，韓子光，李潤和，馬元凱
能與三位年事較高、德高望重的校友促膝而坐，回憶往事，對我來說是一次彌足珍貴的經歷，因為我們這一代人出生在改革開放之初，成長在中國現代社會轉型期，我們其實很需要和我們爺爺奶奶一代人談談理想，聊聊價值觀，很多時候，我們覺得他們的思想已經無法與時代發展亦步亦趨了，但其實生活在那個年代的他們，最能懂得親情之厚重，友誼之深刻，愛情之純真，還有理想之珍貴，他們看清了生活的真面目，卻仍然能夠與生活融合，與自己和解，所以他們能教給我們的事情就如滄海遺珠，雖然漸漸被大家忽略，但卻深藏哲理與意義。在我們還在寒暄時，韓主任就迫不及待的想給我們講講他們的故事了，但因為他耳朵聽不清楚，所以他習慣性的放大嗓門講話。他顫顫巍巍的掏出一個文件夾，裡面有十多張黑白照片，還附加一張信紙，上面整整齊齊的躺著三行字：
校友會負責同志：
這是我的老校友送給我的革命歷史和抗日戰爭時期的老照片，他希望這些照片能有機會展出，我現在身患多病，已經九十多歲了，無力展示，交給你們還可發揮作用。
請收下，轉交有關單位保存利用。
韓子光
2017年5月19日
韓主任告訴我們說，這些照片本不是他收藏的，而是來自他的一位學生，但是他的學生已經去世了，在去世前將這份文檔轉交給韓主任保管，而現在，韓主任將它們送還給母校的校史館。不知道為什麼，聽他這麼說，鼻子酸酸的，坐在我面前的這位老人雖然年逾古稀，身體也大不如前，心裡卻依然牽掛著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我想這也就是我們經常提到的，每個年代的人的內心深處都會搭建自己的小情懷，每個年代的人心中的精神房屋都留有不同的印跡，所以我們要聽聽他們的故事，去理解他們的堅持與熱愛，去感悟他們的血色浪漫。坐在旁邊的李潤和老師說道：“老校友的物件要珍惜保存，多去了解，多去看，才能瞭解到那個年代的點點滴滴”。
身如父，愛如山
韓主任談到他和自己學生的故事時，從他的眼神裡能讀出一種滿足感，他講到自己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在西電當班主任時的生活，與學生們同住一個屋簷下，同食一口鍋中飯。不僅如此，他還要帶著一些同學一起去背面，摘菜，有時候肩膀上的面袋子會沾他們一身白麵，臉上身上無一倖免，但他激動的補充道：“但是，我們真的很快樂，我會經常給我的學生們做飯，雖然那個時候的飯菜比起現在差多了，但是大家吃的開心喲，大家晚上也都擠一張大通鋪，我呢，也和他們一起睡，可以說把他們的飲食起居都照顧到了。”因為韓老師的聽力衰弱，我也沒法問他一些具體的事例，沒想到他停頓了一會兒就給我們講起了他曾經救過一個女學生的命。他說：“我記得很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一天晚上，一個女學生突然生病了，我就急忙連夜揹著她去醫院，經過一番周折，終於是救過來了，醫生當時說要是再晚一會兒就有生命危險了，我當時真是很高興啊。這個女孩子後來身體恢復後，見到我就激動地把我給抱住了，哎呦，我可被嚇壞了”，韓主任笑著說，“我就嚇得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她實在是太感激我救她一命了。”看到韓主任可愛的模仿他當時被女學生突如其來的熱情擁抱嚇住的姿勢，很難相信他已經是九十歲高齡的老人了，更讓我驚訝的是，他仍然叫得出這些學生的名字，而且這些名字從他喉嚨裡流出來時，你能感受到裡面滿滿的懷念與愛，這種愛就如同父愛一般，他們沒有血緣之親，但他已經把他的學生當成了自己孩子，他曾他們遮風擋雨，他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他默默做著班主任之外的工作並怡然自得。當然除了這些生活上的悉心照料，他在對學生學習成績也有這很高的期許，他提到當時為了督促學生們端正學習態度，提出了很多嚴苛的“金科玉律”，雖然現在看來都似乎有些過於不講情理，比如說當時風行一時的“滿堂紅”，即要求學生們都要考滿分，不然會有嚴厲的懲罰，這讓我們現在的大學生聽來似乎難以理解。但韓主任繼續說道：“我現在也非常不認可這樣的教學理念了，時代在變，社會對人才的培養方式也應該更靈活了。”韓主任這番反思也能看出他一直心繫教育，並對之前的教學模式保有自己的思考與見解。不論當初對學生的成績管理是否有失偏頗或者不合情理，我們都能看到他對學生傾盡心血，付諸真情的情誼。我們很難想象，在當今，是否還會有這樣一位班主任，他已經稀釋了職業責任對他的意義，而是將工作看做了生命，小心呵護，悉心培養，他在靜待他的學生們茁壯成長，成為這個社會的中流砥柱，這就如同來自父親的期望與培育一般，細水長流卻靜默如歌。
採訪中
我的學生們很多都走了！
在聊到一對結成佳偶的學生時，韓主任表現的很激動，他很欣賞這兩位學生的才華，但卻很感喟於他們的離世。說到他們的離開時，韓主任悄悄擦了擦眼角的眼淚，但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看到他感懷傷逝的眼淚，我心裡泛起很多波瀾。我當時在想，人生的意義看似深厚，實則淺薄，因為不管你生前擁抱多少精彩與榮譽，接受了多少讚譽與光榮，在你離開那一瞬間，也不過是過眼雲煙。我們身邊的人，包括我們自己，都會有生命終結的那天，在那天之後，我們的身份證需要到指定機構銷燬，我們會從戶口本上被永遠抹掉，我們的身體會匯入江河湖海，等待下一個輪迴，再過30年，沒有人能讀懂我們的故事，理解我們的收穫，懷念我們的成就，但幸運的是，還有一個人在耄耋之年和其他年輕人們誇耀著我們的才華，感嘆於我們的離去，這是一件無比榮幸的事情，不是嗎？
馬秀亭老師隨即分享給我們看他們班級整理的紀念冊，裡面收錄了很多珍貴的回憶，讓我印象最深的是，韓主任的六十大壽、七十大壽、八十大壽乃至九十大壽都是與3系594班同學一起過的，韓主任解釋道：“我的學生裡，很多人都在北京航天總部擔任工程師，還有很多大校、將軍，我十年前去北京看望我一位生病的學生，還和我在北京的學生們一起聚過幾次，我的七十大壽、八十大壽都是我的學生們在北京給我過的。”我們能從韓主任的字裡行間聽出他的驕傲與自豪，就像父親在向鄰居朋友誇耀自己的孩子取得優異的成績和過人的成就一般，但他隨即補充道：“但是我的學生們很多人都離開了，我真的很想念他們，能見到的人越來越少了，哎。”韓主任眼眶裡的眼淚藏了太多懷念，他想念他的學生，我能想象他每次看到自己學生的訃告，心裡的惋惜與痛徹是不能道予他人的。韓老師情緒慢慢平靜下來時，他趕忙說:“不過我和你們說哦，今年九十大壽，是我請的他們哦，我請他們吃的烤鴨，我可沒有虧欠我的學生們哦。”說著轉頭問向馬秀亭老師，馬秀亭老師也毫不留情面的回答他：“你只請了一次哦，你就這次請我們吃了。”馬老師隨即做出一個俏皮又似乎很嫌棄韓主任的表情，這場景真是太生動活潑了，師生之間長達70年的情誼就在這嬉笑怒罵與互相狡辯中展現的淋漓盡致，也讓我們看到這人世間最簡單卻最深厚的感情，這樣的感情往往不是生死恩情，而是一份毫無保留卻也不輕易表達的感念之情，看著就讓人心生溫暖，聞起來便如被春雨浸潤過後的土壤般清新。
採訪中
人生扮演好一個角色就足夠了
韓主任理了一理自己的情緒，對我們說：“我老了，我也不知道我說的話對你們有用沒有，我接到通知就準備了這些和你們說說，我也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你們別嫌棄哦，那我就把這些照片留給你們，我也該回家了。”韓主任說著把照片推到我們手邊，又如視珍寶的把他已經疲軟泛黃的榮譽證書塞到馬甲的內兜裡，能看得出這些過往的生活在他心裡如視珍寶，歲月給他的禮物，他都好好珍藏著。韓主任又似乎想起什麼來，他說他的一個學生一直有這麼個心願，想在母校80週年大慶回來看看的，可是奈何沒有收到學校這邊的邀請，他也投路無門，我急忙說道：“可以聯繫我們校友總會啊。”馬秀亭老師接過我的問題說道：“他今年剛走了，沒機會了。”氣氛陷入一陣靜默，我看向韓主任，他就那麼低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突然，他抬起頭來平靜的說道：“好了，該和你們講的我都講了，我先回去了。”這時，我們才想起來，提前買好的水果忘記送給韓主任了，便匆匆追趕上他，遞給了他，可是韓主任堅持不要，轉頭徑直走回自己的家，馬秀亭老師勸我們道：“他是不會要的，他就怕欠學生的，沒事你們拿回去吃吧。”我默默看著韓主任雖然年邁卻依然挺拔的背影，我漸漸明白一個道理，人生在世，哪裡需要揚名千古，哪裡需要一將功成萬骨枯，又哪裡需要接受萬千膜拜，我們只要把人生中的一個角色扮演的粉墨出色就是有意義的人生了。我們的生命用十個手指數七輪便到頭了，也不過是用一兩秒的時間，何必要驚天地泣鬼神才能稱得上成功呢，正如我們常說的，重任完成的漂亮是源於能力，常規任務完成的精彩是源於耐心與毅力，細節完善的好則是源於態度，所以，我們應該為韓老師傾盡一生完成的小角色感到不易和感謝。
我特別喜歡《建國大業》主題曲《追尋》裡的一句歌詞：“追尋我生命的那份純真，追尋屬於我們的那份無悔的忠貞，撫平冉冉逝去的光陰，又見過去歲月如歌的年輪，我苦苦追尋那人世間的大愛無疆，大愛無垠。”不論是一國領導還是一家之主，我們都在用短暫的生命在苦苦追尋，待歲月已然成為古老的調子，我們唱不動了，也記不住調子了，更不記得歌詞是如何娓娓道來的，但我們仍然記得我們為什麼譜寫這首曲子，曾經又是為什麼一次次唱起這首歌，這些我們全然銘記心間，因為這是我們每個人的信念，是我們出發的理由。所以即使拂去歲月厚厚的封塵，初心仍然赫然眼前。這就是為什麼韓老師即使再也聽不到來自外界世界的任何聲音，也再也不能憑藉雙腿跋山涉水，更不要說穿越崇山峻嶺去看望自己的學生，但是他仍然保存那份初心，對事業的深情，對學生的厚愛，我們一生追求不過如此，哪裡需要被萬世擁戴，彪炳青史，感動自己的人生就足以對自己交代了。
作者簡介：關巖，經濟與管理學院2014級在讀學生，修讀工商管理專業。熱愛語言，鍾愛閱讀與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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