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出的無盡虛空


從前我是不玩魔獸的,自從認識了老夏。

認識老夏是在大學報到的第一天,他和我分在同一個寢室。我是本地人,漫長的暑假早讓我百無聊賴,那天天剛亮,我就迫不及待離了家,隨身的一隻大箱子裝了我在學校需要的全部家當。原本我以為,我鐵定是第一個到寢室的,可就在我打開門的一剎那,老夏給了我大學時代的第一次震驚。


事實上,四年後當我回顧自己的大學時代,猛然發覺,所有震驚竟全來自於老夏。


那是九月中旬,暑熱已消,秋涼未至,陽光暖暖的,樹葉還安安穩穩地掛在枝頭上,透著內斂的成熟氣息。老夏坐在窗口,動也不動,第一眼望去,恍惚覺得他簡直就像一座雕塑!老夏眼睛小,眉毛濃,鼻樑塌,嘴唇很厚,光束從窗戶射進來落在他的頭髮上,看過去像一幅年代久遠的油畫,我甚至能隱約看見臉部顏料的皸裂痕跡,因滄桑顯得憂鬱。


老夏發現我進門,衝我一笑:“這麼早啊!”


“你不是更早嗎?”我有些訥訥地說。


老夏的回答在當時讓我很摸不著頭腦。他說:“我是學校裡最後一個到的,也說不定。”


我開始整理家當。由於是剛進學校,那次整理花掉我兩個小時,期間老夏以方才那個姿勢坐在椅子上,還是動也不動,連面目表情都沒有變過。他總不會連眼睛也不用眨吧?我很想知道是不是這樣,可每次目光在他臉上剛剛停留得久一些,他便轉過頭衝我微笑。


這是我大學時代的第二次震驚。他的笑有一種解釋不了的魔力,忽近忽遠。彷彿那笑是臉以外的什麼東西,貼在他臉上似的。


第三次震驚,是在另外兩個室友都到齊後。“說說年齡吧!”我提議,“我是八八年八月出生的。”


“我八九年五月。”


“我八八年十一月。”


最後輪到老夏,我們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有些不好意思,“不說了吧。我比你們大很多,說了你們也不信。”


寢室裡年齡最大的便以老大自居,大學一向如此。那兩位室友聽老夏這麼說,以為他要當老大,哧哧一笑,便不在意。只有我,在老夏說話的那一瞬,分明覺得他那張和我們同樣年輕的臉孔下,有別人看不見的成熟,甚至是蒼老。


難道是我眼花了?還是撞邪了?


後來我才知道,不是我眼花,也不是我撞邪,真的是老夏他天賦異稟。



進大學才兩個月,幾乎大家全有了電腦。


隔壁寢室住著老陸,從家帶來的筆記本電腦,左下角的黑色電鍍全被磨了去,露出金屬本色,骯髒而陳舊,鼠標的兩個按鍵也褪了漆。問他,他淡淡地說,這才是一個合格的玩家應該有的電腦。


老陸話少,人也懶,頭髮長卻疏於打理,衣服都不怎麼換,讓人覺得萎靡。照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把全部精力都奉獻給魔獸了!不過老陸的魔獸技術的確一流。只要他坐在電腦前,右手抓住鼠標,雖然看上去還是那副神態,可你細細觀察,會發現他瞳孔聚焦處透著殺氣。老陸最愛Dota。他曾揚言,要比Dota,系裡我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話雖狂妄,事實卻也真的如此。當你看見他左手五指飛快地敲擊鍵盤,右手幅度很小地滑動鼠標定點卡位,點擊鼠標聲密集得像在發電報時,你會明白為何自己比不過老陸——因為你比他缺少了一樣東西,叫做天賦。


但那一次,老陸栽了跟頭。


那人名叫嚴珂,是醫學院有名的Dota高手。他曾寫過一篇Dota心得,在網上廣為傳播,其中有一句說:“在一個優秀的醫生眼中,這世界上沒有完整的人,只有一塊塊肌肉和一根根骨頭。而在一個優秀的玩家眼中,Dota裡九十多個英雄,每一個都有血有肉、毫髮畢現,就那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們不是數字編碼,而是另一個世界的投影,他會以絕對的高度俯視他們,像上帝那樣操縱他們,隨時決定他們的悲歡喜樂、生老病死。”醫學院裡不斷有人向他挑戰,可開局不出十分鐘都成了他的手下敗將。他們說,嚴珂不是要打敗你,而是要打垮你,就好像……當你只是一個小學生,剛剛學會一加一,突然和一個大學生狹路相逢的那種感受,就是我落敗後的心情。


同老陸一樣,嚴珂是他們學院的Dota傳奇。終於,那一次,兩個傳奇要一決高下了。


是嚴珂找的老陸。當時還在午休,他提著筆記本,站在老陸寢室門口,面無表情地說出自己的來意,那語氣不是邀戰,而是命令。以老陸的脾氣是絕對不會接的,可那一次例外,因為蔡詩璇。


兩部電腦的開機音樂剛剛響起,老陸的室友就全圍了過來。老陸設置靜音,嚴珂卻把聲音開到最大,他希望有儘可能多的人來觀戰!他並沒有失望,開戰才三分鐘,寢室已經擠得水洩不通。


三局兩勝制。第一局,老陸輸了。


沒有人說話。老陸喝了一口水,瞳孔裡的殺氣在凝聚。他就像一隻驕傲的鳳凰,被敵人抓下一把翎毛,儘管痛,但不會像凡鳥一般嘶叫,而是屏息凝神,等待時機給對方致命一擊。


第二局,老陸贏了。


依然沒有人說話,嚴珂抖抖手臂,笑了笑,竟充滿了興奮。我發現他則像一條馳騁沙場的蒼龍,被敵人觸到逆鱗,激活了身上每一個好戰的細胞。


第三局,老陸輸了。


嚴珂笑了:“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強的對手。不過很可惜,你輸了。”老陸呼了幾口氣,波瀾不驚地說:“在蔡詩璇那裡,你又多了一項第一。”

嚴珂正在追蔡詩璇,他正是為了蔡詩璇來挑戰的,這一點我們都知道。而蔡詩璇,是我們系的系花。


我斜眼看了看老夏,不知他此刻會有什麼反應。


老夏跟我說過,他和蔡詩璇小時候就認識。他從初中時就開始追蔡詩璇,從初中追到高中,又從高中追到大學,還是沒有追到。


嚴珂開始收拾電腦。就在這時,一隻手按在了他肩上。


是老夏。


老夏頂著一頭亂如蒿草的長髮,盯著嚴珂的眼睛說:“我跟你比一局。賭五百。敢不敢?”


這已經是大二上學期了,頂著那堆“蒿草”的老夏跟一年前判若兩人。一年前他對蔡詩璇說:“不追到你,我就不去剪頭髮。”一年過去了,他果然沒有剪過一次。因為沒有造型,反而成了最引人注目的造型,老夏走到哪兒,都會有人回首側目。


嚴珂一愣。老夏是他最大的情敵,他早打聽到了老夏的所有細節。老夏從不玩魔獸,連操作都不會。我們想勸老夏別意氣用事,可當著嚴珂的面,開不了口。


老夏卻說:“你們放心。”


嚴珂簡直想哈哈大笑。他最想折磨的,除了老夏,沒有別人。


然而老夏贏了,竟然是。


在老夏推平嚴珂老家之前,嚴珂一共被殺死三十七次。


三月七日,蔡詩璇的生日。


老夏一戰成名。


我不知該怎樣描述嚴珂落敗後的震驚和窘迫。他沉默不語,收拾好電腦灰頭土臉地走了,匆忙中還把鼠標落了下來。老陸看著那鼠標說:“這是一個合格的玩家應該有的鼠標。”


第二天,嚴珂託人送來五百塊。老夏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抽屜角落。那裡已經有不少錢了,他一年來打工的成果。



老夏掙錢的確拼命。他一週做五份家教,佔去週末和七個晚上的時間;家教結束已經九點多了,十點到十二點還有一份深夜外賣員的差事等著他;他還有一份餐廳服務生的工作,佔去七個午休的時間。他把所有空閒時間都用來掙錢,可掙到的錢從來不花,都是疊好鎖在抽屜裡,我們攛掇他請客,他也從來不應。



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夏這麼拼命,竟然看不出一絲疲憊的跡象。他不留閒暇,早出晚歸,臉色依然紅潤、精力依然充沛,倒比我這個睡起覺來沒日沒夜的懶漢精神更飽滿。我上課時還會打盹兒,而他一個姿勢就能維持一節課,動也不動,仍然像雕塑。



更讓我不能理解的是,平日他忙著掙錢,疏於功課,考試分數卻不低,一半以上的科目比我還要高!大學考試基本靠臨時抱佛腳,考試前兩週圖書館、自習室人滿為患,可老夏只在考試的前一天晚上翻翻書。這還是偶爾的,更多時候他連翻書都不翻書,裸考上陣,照樣手到擒來。



同學們都說,老夏是天才,掙錢、功課、遊戲,什麼事到他手上都能搞定,並且出乎意料的好。甚至有人斷言,蔡詩璇遲早有一天是老夏的。



但是我知道,老夏只是普通人而已,不是天才。考試前他翻書,一頁一頁翻得很快,可在看書時,又是動也不動,像一座雕塑被封鎖在時光之中。還有戰勝嚴珂那次,老夏每次殺人前,敵人的生命值總是一晃眼兒地突然變為最低,似乎有一個時間落差,我們從落差的這一邊直接跳到了那一邊。



這些都是隻有我留意,而別人未曾覺察的。只是來龍去脈、前因後果,我和所有人一樣,不明不白。



還有就是,我一開始不就說老夏年輕的臉孔下隱藏著滄桑嗎?一年多下來,那滄桑顯得越發尖銳、越發不協調,那是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老,一種無可奈何的厭倦。


戰勝嚴珂之後,不斷有人找老夏挑戰,只要開出賭金,不論多少,老夏都不推辭。那些人比賽前都和嚴珂一樣,對老夏如屎一般的操作嗤之以鼻,比賽後也都和嚴珂一樣,不可置信的表情幾乎要從臉上掉下來。到大二下學期,已經沒人敢找老夏挑戰了。老夏各種渠道掙來的錢也已經不放抽屜裡。錢太多,他開了一個賬戶,存在銀行。



老夏的每一站我都不錯過。我發現,老夏每一次殺人,都會有一個“時間落差”。我還發現,在Dota九十多個英雄裡,老夏最常用的是“虛空假面”。遊戲裡的人物介紹說:



虛空假面,據說他曾經是人類的一員,只是他的過去已經被深沉的黑暗吞沒,甚至他自己都已經無法回憶。我們只知道他曾被拋入空間的縫隙,在他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掌握了操縱時間的能力。他能夠凍結敵人的時間,他也能通過短暫地回溯時間來躲避攻擊。他可以將身邊的時空結構撕裂,處於其中的----不論敵我----都無法動彈,當然除他以外。傳言他可以瞬間對四周的任意一個敵人發動攻擊,卻沒人真正看到他靠近。



那是一個可以操縱時間的英雄。



我終於玩上了Dota,從虛空假面玩起。一個月後,我找老夏挑戰。



這是一場秘密的比賽,同學都去上課了,另外兩個室友也不在。我們翹了一下午的課。



“拿什麼做賭注?”老夏問我。



我沒有回答,反問:“你掙那麼多錢,到底為了什麼?”



老夏不言。可我猜得到,他是為了蔡詩璇。



“秘密!”我說。老夏一時沒明白,“什麼?”



“我說,拿秘密做賭注!我錢不多,輸了給你兩百。可如果你輸了,把你的秘密告訴我。”



老夏的臉色有些不自在。“我能有什麼秘密?”他在狡辯。

“有時我見你一動不動,就好像凝固的雕塑一樣。還有你那麼拼命地打工,為何一點看不出疲倦?最要緊的是,你和別人比賽,對手都是突然之間變為殘血,你只需補上最後一擊。這些難道不是你的秘密嗎?”



老夏的臉皮顫了顫,像看一個外星人一樣看著我。我想他一定是第一次被人說中軟肋。隔了半響,他說:“好!”然後轉過頭盯著電腦屏幕,不再說話。



“我用虛空假面,你別跟我爭!”



老夏默許了。



也是三局兩勝制。我輸了一局,贏了兩局。老夏這個所向披靡,從無敗績的Dota高手,竟然輸給了我這個菜鳥。



道理其實很簡單。那個時間落差別人都覺察不到,我卻能。能察覺,就能打破。能打破,老夏就無計可施。



我長舒一口氣,手心全是汗,老夏則默默合上電腦,沒有悲喜。那一刻我突然有些不忍。每個人心上都有一把刀,連著筋骨,沾著血脈,不動它,它永遠是內傷,一旦觸碰,必是撕心裂肺。也就像地下埋著的文物。埋在地下是遠古的記憶,歲月的書籤,可一旦刨出來,經風吹,經日曬,公之於世,便是風化腐朽,骯髒不堪。老夏心口刻著一個人的名字,而我卻要他撕下這層皮,這對老夏是否太殘忍?



我想反悔,可老夏已經開口:“除了蔡詩璇,你是第二個覺察出我能操縱時間的人。”



我愣住。這是我大學四年排行第二的震驚。



老夏發現自己能操縱時間,是初一那年。



他當時就坐在蔡詩璇的後面。那一年蔡詩璇和大多數女生一樣,還只會扎馬尾,頭髮也並不亮澤,可老夏總也忘不了那個背影。老夏曾仔細回憶第一次和蔡詩璇見面的場景,以及到底是在怎樣的情形下,自己對蔡詩璇動心,可他能記起來的也只剩那個背影而已。他一個人待在黑暗的房間裡,沮喪了很久。時光就像一隻口袋,一路走來,不停地往裡面加東西,也不停地將裡面的東西拿出來,然後某一天,你會驀然發現,原來口袋裡應該有的珍藏早就不見了,更多的是看似重要,實則無用的東西。丟棄於心不忍,存放需要空間,於是口袋變得大而無當,並且東西越多,越覺得空無一物。



那一天有風,教室的窗簾一揚一落。老師講課的聲音很洪亮,同桌一刻不閒的手指不時弄出些聲響。老夏又在發呆,他想,要是能這樣安安靜靜地看一看她的樣子那該多好!要是時間能在這一刻停止的話......



就在這時,老師的講課聲驀地停住了,同桌一刻不閒的手指也停住了,窗簾揚在半空卻不落下,違反物理原理使周圍一切都像沉浸在一場大夢之中。時間真的在那一刻停止了。



我問老夏:“當時什麼感覺?”



“很害怕。”



老夏怔怔地看著靜止的世界,下意思地站了起來。他朝同桌身上推了一把,像推在石頭上,同桌一動不動。他又喊了幾聲老師,起先還是試探性地,希望周圍一切只是和他開玩笑,到後來完全扯著嗓子大喊了,可老師依然沒反應,像一尊既清晰又混沌的雕塑,自己的喊聲在靜止的世界裡震盪,格外空曠蒼茫。他慌了,如果時間永遠靜止,自己又存在於何處呢?是自己停止了世界,還是世界拋棄了自己?



“時間恢復吧!”老夏在心中祈禱。



老師的講課聲忽然響起,同桌一刻不閒的手指依然在動,窗簾緩緩地飄落下來,一陣風吹過來,再一起揚起。



老師問他:“你好好的站起來幹什麼?”全班同學哈哈大笑。蔡詩璇也回過頭看著他笑,老夏無地自容,心裡卻在慶幸。



我羨慕極了。我想當時自己羨慕的神情一定是快要從臉上摔下來了。“難怪你從不用擔心考試!”我拍著大腿朝他喊,“翻開書,再把時間定住,慢慢看就是了!”



“錯了,我考試都是靠你們。”老夏有些疲憊地眨眨眼皮。



是呀!把時間定住,這麼多試卷,他哪份不能抄?



“還不止這些。”老夏接著說。我洗耳恭聽。



老夏發現自己擁有神秘力量,於是開始肆無忌憚地揮霍。他把時間停住,從每一個角度凝望著蔡詩璇。那時的蔡詩璇沒有現在漂亮,但天生麗質已現端倪。在靜止的世界裡,他還做過許多事,比如突然出現在某人面前,把人家嚇一跳,比如和人打架時,踹上一腳然後憑空消失,害得那人吃了虧還不敢聲張,他還去過市go-vern-ment辦公大樓,那些大人們都不能輕易進去的地方,他在裡面將每一把椅子逐一坐遍。生活就像一場電影,世界是一方巨大的舞臺,老夏隨意在劇中劇外切換。



可漸漸地,老夏不滿足了。他喜歡的,是活生生的蔡詩璇,是可以走在他身邊,跟他說話的蔡詩璇,而不是一尊雕塑,一個毫無知覺的虛無。



後來老夏又發現,他不僅可以控制時間的流動和靜止,還能按自己的意願縮短或者拉長時間。也就是說,他可以將一分鐘當成一百年來用,也可以把一百年當成一分鐘來過。這樣一來,他每次和蔡詩璇在一起,都可以像幾個世紀那樣漫長。



“難怪你打工怎麼都不累!”我驚呼。只要他把工作時間縮為一秒,工作多久都沒關係,再把休息時間拉長,一分鐘就能驅逐一天的疲勞。



“你很羨慕我是不是?”老夏痛苦地搖搖頭,“可是你沒有想過我付出的代價。”

有一天老夏忽然察覺,自己的鬍子比同學長得都早。他的聲帶也發生著微妙的變化,說話粗了、厚了。還有他的神態,在撇眉毛的時候,眨眼的時候,嘴角顫動的時候,甚至發呆的時候,都顯出與同齡人不相符的成熟。



他的喉結來得突然,來得倉促,當然這是他爸媽的看法。早上出門還好好的,中午回來,喉嚨那兒的凸起讓他們心驚肉跳,像老夏的第二個腦袋卡在嗓子眼,一說話就肆無忌憚地賣弄表情。老夏他爸帶他去醫院,檢查一切正常。如果真有毛病,他們反而輕鬆一些,一切正常,就等於那毛病還藏在身體裡,像一個不定時的BoB!!!。



老師們也注意到了。班主任嘀咕,昨天放學,老夏還是平頭,怎麼今早一看,他的頭髮長了一倍。其他老師說,老夏說話不像初中生,像高中生,從背後看,就是成年人。



老夏恍然大悟。他把世界靜止,時間只在自己身上洶湧澎湃地流逝。老夏老了,他自己也算不出到底多少歲。



我突然想起,我們當初問他年齡時,他不回答,只說比我們大很多。



“有時我見你一動不動,是不是你把自己的時間停住了,想以此彌補虧空?”



“哪裡夠!”老夏嘆息,“而且別忘了,我和她在同一所大學,我仍然想天天見到她。”



老夏能和蔡詩璇進同一所大學,也是得他超能力的便利。考場上,他停住時間,然後奔去蔡詩璇的考場看她的答案,因此那一天,他們市裡有兩份答案完全相同的考卷,這曾引起當地教委的關注與懷疑,在經歷多次調查無果後,他們只好認為,這是一次破天荒的巧合。



“你根本無法想象,我的高考有多累!”老夏告訴我,在靜止的世界裡,他只能旁觀,無法對這個世界做出任何改變,也失去了對任何物體的使用權。因此他只能徒步走到蔡詩璇的考場,記下答案,再走回來寫在自己的試卷上。而他們兩人的考場,恰巧分在了城市的兩邊,往返一次要花四個小時的腳程。



老夏又說:“從初一到大三,九年了。抗日戰爭也才八年而......你當她真的鐵石心腸嗎?不是的!我們曾經在一起過,只是後來她離開了。”



“為什麼?”我問。



“你是第二個覺察出我能操縱時間的人。她是第一個。她說,和我在一起就像幾生幾世那樣漫長,她對我早已厭倦了。”



我毛骨悚然。原來蔡詩璇曾被關在時間的監獄裡,除了老夏,沒有別人。真是幸虧老夏不會對我動心思!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掙錢嗎?我現在就告訴你。”老夏盯著我的眼睛,忽又把目光撇開,“我要買蔡詩璇一天的時間,讓她好好和我在一起。”



“時間也可以買賣?”



“如果你是我,你就會知道,為什麼時間也可以買賣,該找誰去買,以及需要支付多少錢。”


又過了一年,我們大三了,老夏的長髮已經紮成了辮子。他的樣貌和普通大學生沒有兩樣,可只要有能看見他眼角的魚尾,額頭的皺紋。他起碼比我老十歲。



有天早上,我見老夏突然換了一頭短髮。常年被頭髮覆蓋的發線在清晨的陽光下清晰可見,後頸露了出來,兩肩輪廓分明,整個人都顯得更加挺拔了。他一改往日的疲憊與蒼老,春風得意地穿衣、洗漱,哼著愛情歌曲,充滿幹勁,我甚至能在空氣裡感受他欣喜若狂的分子。我竟然沒人叫他,我怕我的介入會打擾他的快樂,他實在消沉太久了。



中午去食堂吃飯,聽到同學說,我看見老夏和蔡詩璇牽手了!......那個中午是屬於老夏的,甚至於我們的午飯也是為了他而慶賀。如果你身邊也有這樣的一個同學,你看著他追一個女生可以如此鍥而不捨地追求三年,那麼當他終於成功時,你也只會羨慕和佩服,而不會產生嫉妒情緒,這就是我們當時的心情。



可人群之中我的笑容總顯得格格不入。我想起一年之前老夏對我說過的話,他要買蔡詩璇一天的時間。他的錢終於掙夠了吧?可今天他們在一起了,明天呢?後天呢?過了這一天,世界會是怎樣一番面貌?老夏和蔡詩璇又會如何?我不敢往下想。



可第二天醒來,老夏仍是一頭朝氣蓬勃的短髮,春風得意地穿衣、洗漱,哼著愛情歌曲,充滿幹勁地出門。我突然感覺自己封閉的心驀地開了一扇門:難道這不是一筆交易,老夏真的和蔡詩璇在一起了?



第三天依然如此。第四天,第五天,也是一樣。老夏持續地亢奮,放佛生活充滿精彩,明天充滿希望。



得來不易才要更懂的珍惜。老夏,你是好樣的。



那陣子我正準備考研,每天過著機械重複的生活:起床,自習,午飯,自習,晚發,自習,回寢室睡覺,然後第二天接著起床,自習......簡單又煩瑣,乏味而疲憊,只在吃飯時聽同學們說起老夏和蔡詩璇的事,一天才有了一點色彩。



我將一切雜念趕出身體,專心複習備考,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自己甚至都記不清這種生活到底過了多久。然後某天下午,我在自習室打了一個盹兒,不知為何那一覺似乎睡了很久很久。醒後我出去吃晚發,卻看見很多人都在往學校最高的那棟樓跑。我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彷彿大難臨頭。人群中我看見老陸,我問他,他朝我大喊:



“蔡詩璇跳樓了!”

當我趕到時,蔡詩璇已經被拉走,地上好大一攤血漿,觸目驚心,空氣裡瀰漫著血腥味,令人作嘔。我承認當時我嚇得全身發抖,兩股戰戰。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變薄變輕,風從我的身體裡穿過,我隨風飄起,飄啊飄啊飄,最後落在人跡荒蕪、死寂無聲的某個地方,用我的微不足道襯托世界的天高地邈和古往今來......身邊有人說,那女孩是從最高的樓層跳下來的,摔得都沒有人樣了。我抬起頭仰望蔡詩璇跳下的高樓,那的確是壓倒性的高度,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當我們想起老夏時,我們發現,老夏不見了。我們系發動全校同學,甚至報了警,所有能想到的聯絡途徑都試過了,依然沒有找到任何有關老夏的蛛絲馬跡。即便是水蒸發了,也會有一天重新降落在大地上,怎麼老夏就突然從我們眼前消失了呢?



有人說:“我今天上午還看見老夏和蔡詩璇手牽手呢。”



又有人說:“他們不是談戀愛了嗎?怎麼突然發生了這樣的事?”



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做恍惚。所謂恍惚,就是你被人痛痛快快地戲弄了一番,而你卻渾然不知,到最後甚至還不肯相信的那種心情。我問他們,老夏和蔡詩璇是什麼時候開始在一起的。他們說,之前沒見到什麼舉動,應該就是這兩天吧,你和老夏同寢室,應該知道的呀......



學校對蔡詩璇跳樓一事採取軟處理,封鎖消息,陪給蔡詩璇家人一筆錢,希望就此息事寧人,可蔡詩璇家人聲稱一定要弄清女兒自殺的原因,學校解釋不了,後來打了一場官司。一個月後,老夏仍然沒有消息,警方定義為失蹤,這事最後成了懸案,不了了之了。



沒人知道蔡詩璇為什麼自殺,也沒人知道老夏的去處,除了我。



我想起那段複習備考的日子,每天過著機械重複的生活:起床,自習,午飯,自習,晚飯,自習,回寢室睡覺,然後第二天接著起床,自習......細細回憶一下,昨天和今天有什麼明顯的差別嗎?甚至每天吃飯時同學們聊天的內容,有差別嗎?



還有每天早上,老夏都是一頭朝氣蓬勃的短髮,春風得意地穿衣、洗漱,哼著愛情歌曲,充滿幹勁地出門......到底有沒有差別。



沒有。真的沒有。



“我要買蔡詩璇一天的時間,讓她好好和我在一起。”很久之前,老夏說過這句話。



其實真相很簡單。老夏買了蔡詩璇一天,然後把單線結構的時間變成循環結構,這一天便成了一個迴路,永無盡頭。



老夏甘之如飴,蔡詩璇卻不能忍受。上次,她選擇分手來逃出時間的監獄,而這一次,她選擇自殺,並且那麼決絕。



那天下午, 我在自習室不是打了一個盹兒嗎,我不是覺得那一覺睡得特別久嗎?那一定是老夏沒有趕上救蔡詩璇,只能在蔡詩璇縱身一躍後,將時間停住,用這種方式來延長她的生命。



然後老夏就一直看一直等,直到老死,然後時間開啟,蔡詩璇墜地身亡。他說過,在靜止的世界裡,他只能旁觀,無法對這個世界做出任何改變。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走向死亡,卻不能救她,老夏竟將這種悲痛延續了幾十年。我無法想象由一分一秒累計起來的幾十年裡,老夏望著靜止在空中的蔡詩璇,望著那張為之心痛、為之癲狂、為之曾經充滿希望的臉,會是怎樣的心情。



而倘若蔡詩璇真能覺察出老夏的超能力,那麼她一定也能感受到時間被靜止後的冗長和緩慢,那麼她死前一瞬間的痛苦,同樣被延續了幾十年。我也無法想象,一個人等待死亡,竟然等了幾十年之久,會是怎樣的心情。



這就是我大學四年排行第一的震驚。



我回到寢室,打開電腦,運行魔獸,選擇虛空假面,記憶裡的片段紛至杳來。老陸說,這才是一個合格的玩家應該有的電腦;嚴珂的心得說,他們不是數字編碼,而是另一個世界的投影;遊戲的人物介紹說,在他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掌握了操縱時間的能力;最後老夏說,你很羨慕我是不是,可是你沒有想過我付出的代價......



停下操作。虛空假面站在原地,我恍惚覺得它在看著我。



心裡憋得慌。我長吁一口氣,抬起頭望望窗外的天空。

沒有發表過一次正式的文章都是以話題反動而發表不了,這是我大學時看的空間日誌上的,今天拿來看看能通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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