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親愛的軍營

周大新:親愛的軍營

當兵四十年,長住和短住過的軍營有幾十個,走過的軍營差不多過了二百個。軍營,成了我身體棲居和靈魂寄託之處,是我除了出生的老家之外感到最親密的地方。

我在野戰軍炮兵團當新兵時住的軍營由平房組成。雖然房子和鄉下的房子有些近似,但排列得特別整齊,營院收拾得十分乾淨,山牆上都寫滿了黑板報,用水泥板做成的一長溜乒乓球檯和沙土鋪的籃球場在營區的中央,汽車停得整整齊齊。一些營連的室外廁所也建在一起,長長一排,很是壯觀。各連的房子裡都沒有隔牆,連著鋪三十幾個鋪板,一個排三個班三十幾個人全睡在一起,熄燈號一響,我們大家一起躺進被窩,幾分鐘就響起了此伏彼起的鼾聲。

我當班長時住的軍營裡還是一排排的平房,但這時的房間隔小了,一個班一間房。我所在的測地班人數少,只有八個人,八個人的床鋪擺成兩排,八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地放在那裡,八支衝鋒槍整整齊齊地掛在床頭牆上,測地用的經緯儀擺在桌上,一切都顯得美觀而有條理。自來水管在營區的中間,每個人洗東西都要到水管那兒去接水,逢了星期日,大家可以在水管四周一邊洗衣服一邊聊天說笑,清一色的男兵在那兒洗衣洗被也是頗有意思的景緻。

當排長時我開始住進團部大院。這座軍營差不多全由樓房組成,這是我第一次住進樓房,新鮮感很強。團部大院裡有一個燈光籃球場,有球賽的日子熱鬧非常,沒有看臺的球場四周,被官兵們擠得水洩不通。團部禮堂裡每週都要放一到兩次電影,放電影時我們這個滿眼全是男人的軍營裡才能看到很多姑娘。這座軍營最威風的時候是會操,會操時全體軍人軍容嚴整,在高亢的口令聲中做著操練動作,隊伍在行進時雄壯的步伐有排山倒海之勢,呼出的口號能驚飛幾里地遠的鳥兒。

毛澤東主席去世時部隊進入了一級戰備。我們這個野戰炮團拉到了野外宿營,隨時準備行動。這是我第一次住進野外露天軍營,所有的火炮汽車都隱蔽了起來,帶迷彩的帳篷沿溝而搭,一頂連一頂,做飯的地方和廁所都極其隱蔽。站在高處乍一看我們的野外軍營,你會以為是一片荒地,誰也不會想到那裡邊其實藏著千軍萬馬。我曾在傍晚時分走到一處高地俯視我們的野外軍營,那種神秘的味道令我驚奇又驚異。

之後我調進了師機關。師機關的營房在一座名山腳下,營房有樓房也有平房,房子全倚山勢而建,高低錯落極是好看。每天早上的起床軍號,總是在山間迴盪很久才散。早操是沿山坡上的路跑步,我們的跑步聲能傳出很遠很遠,使得隔牆一座古剎裡的高僧們也扭頭朝我們看。營房多掩映在樹林中,使得我到離開它時也沒弄清它究竟有多少座房子。房子之間都用石砌的甬道相連,女兵們穿著高跟鞋在高高低低的甬道上走,發出的聲音極是好聽。

調進大軍區機關我才見識了大軍營。營院寬敞無比,整齊排列著一排又一排的樓房,一座軍營差不多就是一座小城一個社會,這裡,花壇、花圃、雕像、歌舞團、籃球隊、球場、幼兒園、劇團排練場,購物處、賓館、理髮店、門診部、大禮堂、浴池、小吃店應有盡有,軍人們一般的需要在這裡都能得到解決。這裡的環境更美,軍官多,眷屬們也更多,營區再沒有臨時性的野戰痕跡,一切建築都是永久性的。

此後我活動的範圍開始變大。我去過最偏遠的小島上的軍營。那裡的軍營只是三排簡易的平房,但訓練用的帶障礙的跑道和單雙槓及木馬還是應有盡有。因地勢所限,籃球架只安一個,不過戰士們打籃球照樣打得興致勃勃。小小的營區裡種滿了小島上能長的花。黑板報上寫滿了戰士們守島衛國的豪言壯語。我去過大山深處某後方倉庫的軍營,營院的四周全是高山,在極有限的一塊空地上蓋了營房,山,就成了營院天然的院牆。戰士們就長年生活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與鳥和雲彩為伴。2009年,我去了青藏高原上的格爾木軍營,在這個缺氧的環境艱苦的高原軍營裡,我見到了整潔漂亮的營房和現代化的車庫,見到了擂鼓娛樂的生龍活虎的戰士,見到了講究的麵包房、滷肉坊、溫室菜園和一流的連隊自助餐廳。

軍營裡最莊嚴的事情是出征。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曾在一座軍營裡目睹了部隊出征的場景。黃昏時分,出征的軍人們列隊站在一輛輛軍車旁邊,整座軍營肅穆得沒有別的聲息,只有軍旗在風中飄揚的響動,留守的官兵代表和家屬代表端著酒碗向指揮員敬壯行酒,所有送行的親屬都默站在不遠處,用不捨和鼓勵的目光看著就要上戰場的親人,看著指揮員把酒喝完發出登車的指令……

軍營裡最熱鬧的事情是歡迎部隊凱旋。當部隊由邊境戰場勝利返抵軍營時,我看到軍營變成了花和綵帶的海洋,看到了多少親屬和留守官兵流著眼淚擠在大門口,看到了熱烈的擁抱親熱的拍打,聽到了歡呼和喜極而泣的哭聲……

軍營裡最沉重的事情是迎接犧牲的戰友回營。當年,在邊境戰爭中犧牲的戰友都埋在了邊境,但一些部隊凱旋之後,還是在軍營裡辦了迎接英靈回營的儀式。戰士們抱著犧牲了的戰友在戰場上的遺物,列隊由營門外向營門內走,營門衛兵行莊嚴的持槍禮,所有的官兵站在營門內兩側,向他們舉手敬禮……

軍營裡最輕鬆的事情是軍人們舉行婚禮。一個軍人結婚,全連改善生活。婚禮上,官兵們可以盡情說笑。軍人們的新婚之夜,雖不允許像農村那樣聽牆根鬧新房,但戰士們收穫的歡笑一點也不比農村青年們少。

四十年了,四十年的軍營生活,讓我對軍營生出了太深的感情,每次外出歸營,一進營院大門,心裡就忽然間感到了一陣莫名的輕鬆。軍營,不管你是否同意,反正我已經深愛上了你!

周大新,鄧州人,解放軍總後勤部政治部創作室原主任,著名軍旅作家,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評委,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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