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我說與誰

  三九的寒夜,湖面吹來刺骨的風,像幽靈一般在山野裡漫無目的遊蕩。不論走到哪裡,無以掙脫般的如影隨形。偶爾會有汽車從身邊倏的駛過,颳起一陣旋風令人掩面倒吸寒氣,不免打起寒顫起來,心寒。

  天上密密匝匝的繁星冷眼注視大地,像是在這山間尋找月光的倒影,道路旁的路燈泛著寒光冰封路面,遠處繞山盤旋的汽車燈光在黑夜中如同寒劍出鞘刺向蒼穹,路上空無一人,只有農家房舍的燈光是這山村的靈動。

  夜風,在冷嗖嗖的小溪中追逐,以至溪水不敢清脆的跳躍,只有微弱的潺潺流動,山坡上滿是枯萎的野草不敢伸直起腰桿,匍匐般的貼在地面上,至於那些山雀、野兔一樣的生靈早已歸隱起來,跑得杳無蹤影。板栗、琵琶、桃樹以及湖邊的楊柳,被寒風欺凌得只剩枝枝丫丫,早已枯萎斷根的絲瓜藤蔓纏繞在樹枝上生死相依,不離不棄。我選擇一處土丘,彷彿站到了唐古拉山口,打量身邊的世界,沒有找到可以寄託人們祈福鴻運迎風飛揚的經幡,路燈的燈杆上,寒霜凝成冰凌嚴嚴包裹著,燈下坡地裡的白菜染霜、萎靡,一株株小麥慫拉著腦袋,神情不振。此情此景,心生蒼涼與孤獨。

  回到房舍,那是我寄居在山民的一間屋子,可那山風依然不依不饒的從緊閉著的窗戶罅隙中鑽了進來,我用手背從中晃過,一陣冰涼直刺心底。冬夜就是這麼無情與冷峻,尤為渴望得到一絲溫暖熱過手心。

  屋子裡照舊是那幾樣傢什,比起年輕時的單身狗,雖然要強很多,可少了年少時那些能夠說話的幾多朋克,暖心的吐槽、醉人的漫聊,甚至還有狗屁不通的文法。當下,我說與誰?只能蝸居在斗室,與文字聊發時間。

  自古文人不負夜色,墨客對酒當歌,夜是多姿多彩的,“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荷塘月色”、“靜夜思”,確有幾分醉人、曼妙與思考。現在的夜,於我是灰暗的,似乎生命中的血脈都被冰封。寄居山鄉的歲月裡,失眠的毛病,偶有復發,這是導致我身體創傷的痼疾,透支了活化的細胞,加速生命的衰老。漫漫長夜,枕戈待旦,有時候起身遠眺窗外,似乎沒有聽到渴望中的天籟。生命的長河裡,人生就是一段歷程,我對職業沒有太多的選擇,至少我不是職業的自由人。我在想,我可能是真的老了,座標系中視力的景深與包容度、聽力的辨別與清晰度,顯而易見的衰落,昏睡與清醒之間的界限變得日益模糊。

  那些年,我想過世界之偉大、理想之堅實,觀日月經天,察江河行地,看移步換景,努力在歲月中縱情馳騁,每一次汗水付出都能洗淨一束花草,每一步行走都是一道旖旎的風景,最難熬的夜是在辦公室裡度過的,成沓的文字稿件等候著我去碼字,因為水平所限,碼字速度、質量的效率並不甚理想,絞盡腦汁、挖空心思的堆砌,完成任務之後就只剩下疲憊的軀幹,經年累月,便完美的擁有了職業後遺症,乃至軀殼開裂的疼痛。累了,越過一座小山,便想停下腳步。

  終究,我的腳步還是沒有停下來。隨著一隊車流,我跟進到這裡,曾經是劉鄧大軍叱吒風雲之地。平嶺是個好地方,山好、水甜、人美,可我還是將那留住美好、定格瞬間的行囊鎖在了房間。本就不是休閒度假、行攝山鄉的,沒有什麼人能夠指望在這裡鍍金,就算是沒有滾出一身泥巴,縱是灰頭土面就已是平凡中不錯的業績了。遙想當年,劉鄧在大別山運籌帷幄、統率千軍。今天的我們,其實就是一個泥褲腿子班底,使命就是擺脫貧困的隊伍。經濟社會的發展,改革開放的紅利,社會成份的多元,利益訴求的追高,一切都變得複雜化了。在國人的眼中,患難兄弟好當,富貴朋友難做。那些理由,我沒法否定但上不了檯面,那些要求,我沒法滿足但下不了快手。親民,就是一個魔律。我算是自投羅網了,一下子陷入矛盾的旋渦裡,縱有三頭六臂也有許多無奈。既來之,則安之。

  安,又何其難。雖然我有一班難兄難弟,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啃草拾柴,揮汗如雨,他們是我心中的暖流,在血管裡鼓動流淌。但是,現實總是讓他們手忙腳亂,甚至在嘈雜的紛擾中潰不成軍。這是他們生長的地方,是這方山水滋養著他們,既離不開,也脫不出,盤根錯節的草根樹藤,永遠就是理不亂的頭緒。我在想,他們終其一生也可能找不到以勝利者的姿態從凱旋門中從容歸來的感覺。難,其實就是存在於思想之中,是因為一群人的思想難以統一,甚至是一些人慾壑難填。近來讀得《今日頭條》的一則新聞,“老賴”行當裡又多了一支隊伍,謂之“扶貧老賴”,其實這樣的字眼,讀來頗有幾分苦澀的味道。

  夜路難行,都說夜路極易遇見鬼。當年,同事江松先生在山區扶貧,沿著彎彎山道夜路回村,突然看山的那邊一盞燈光閃動,許是飲酒的緣故,驚出一身冷汗,踉踉蹌蹌推著腳踏車。過兩山之間的石拱橋,再拐進山路,不料車輪濺起一塊石子,啷噹一響驚破夜空,聽到“啊”的一聲尖叫更讓他汗毛倒立,腳下變虛,酒意全無,三步並作兩步趕回住地,一宿無眠。假以時日,同村一醉漢談及夜行遇鬼之事,其實他就是那夜打燈與尖叫者。夜路難行,因為我無法預知,前路會不會有一如深淵這樣的攔路虎,頭上會不會觸及橫跨兩山的高壓電線。任何時候,生命都是脆弱的,行路者總是顫顫巍巍,如履薄冰,誰也不敢大步流星的狂野,即如我一般小心翼翼,會不會腳下踩空,全憑自己意念與艱難探索,還有誰敢說淡定從容。

  黑夜裡,我追尋生命的過往,思緒總會在這個時候象脫韁的野馬狂奔,直到飛出很遠,時常還是不能收住。無論思想的野馬狂到哪兒,敬畏自然、無為而治,守住人格的尊嚴。我試圖給自己的選擇尋找更充分的理由,來論證其合理性與正確性,可最終還是徒勞的。

  寒夜,冷暖自知。我在靜候春天的來臨,等待一樹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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