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日,《中国青年报》9版教科周刊刊登了一篇题为《家庭教育缺失留守少年陷网游漩涡》的报道,曝光了在农村愈发显得严重的手机游戏影响留守少年身心发展的情况。
一进入暑假,河北初中生杨晓龙便开启了“游戏模式”——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组队“推塔”,中午匆匆扒几口饭又去“吃鸡”,夜里两三点还在“鞍刀咆哮”……即便困得手机要砸脸上的时候,也要“血战到底”。
暂时挣脱了学校的约束,父母又远在北京务工,杨晓龙算是彻底“放飞自我”,而把这些看在眼里的杨晓龙的奶奶却是一声又一声地叹气,“老了,老了,管不动了……”无奈,杨晓龙爸妈便把他接到了北京,然而在北京爸妈也无暇陪他,情况并没什么大转变。
“不玩游戏干啥?”正在玩游戏的杨晓龙头也不抬地反问。在不能玩水,不准爬树,没有活动、补习班,甚至没有父母在旁管教的乡村,还有什么比游戏更具诱惑?
网络游戏正在逐步吞噬着乡村,大批乡村少年深陷其中,不仅不知自我约束,反而认为这是时代潮流,正如有人所说,农村孩子正在大批被手机游戏废掉。
乡村少年们的“手游化生存”
“就是要那种刺激、心跳加速的感觉!”一位来自广东省雷州市白沙镇官村的中学生向记者描述,只有在游戏中她能“嗨”到忘我,但回到现实却尽是平淡和无趣,“学习多无聊”,“都没意思”。
不过与以往出逃学校、躲进网吧玩游戏不同,现在更多学生则将“阵地”转移到携带更为方便的手机上。为在游戏中过关斩将、快意江湖,他们在游戏外也少不了一场场关于手机游戏的“斗智斗勇”。
先与游戏防沉迷系统“斗”。如某游戏需要实名认证,且设定未成年人每天在线时间不超过两小时。那不如就把自己变成“成年人”,从网上搜出一大串18岁以上的身份证号及对应的姓名,挨个尝试注册、登录“一试一个准儿”。杨晓龙有些得意,他从小学开始遇到需要实名认证时便是如此操作。
一放暑假,广东省雷州市白沙镇官村小学教师唐汝远已不知轰走了几拨儿来蹭Wi-Fi打游戏的孩子。这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有Wi-Fi的地方,最初不少校外学生聚集在办公室门口玩,几番“攻守”下来,如今已退至学校大门口附近,7月广东的烈日炎炎,似乎丝毫不妨碍他们在游戏中拼杀。
现在,有Wi-Fi的地方就成“兵家必争之地”,比如有网络的同学家、村里的小卖铺,再如村小中老师办公室附近。
但与老师真正的“争斗”,直到开学才会正式展开。
在农村,很多孩子升入中学后会因距离、安全等问题多半选择在乡镇或县城寄宿,手机在学校算是“违禁品”。
没放假之前,杨晓龙便在县里中学寄宿,学校禁止带手机,“见一个没收一个”,学生们有所收敛,玩游戏便从光明正大改为偷偷摸摸。遇到老师、宿管突击检查,就赶紧把手机藏在厕所、鞋里以及各种可以藏的地方;老师晚上查宿,则安排同学站岗放哨;宿舍不给设置充电插口、不能充电,便在小卖铺“买电”,充一次电两元……
更有甚者,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博士刘成良在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某贫困县调研时发现,学校周边的商店有的不仅“卖电”,还“卖手机”,学生可以先赊个手机玩,然后用生活费来分期偿还,“向学生提供赊账买手机的服务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市场,多数学生都背着父母和老师在那里拿到手机”。
被“留守”的家庭教育
“现在的孩子是要成精。”杨晓龙的母亲孙爱英一边感慨,一边自责。
最初,她没给孩子买手机。“但别人都有,他没有,就天天吵着要,还必须要智能的。”孙爱英拗不过儿子,又觉得常年在外对儿子有所亏欠,所以尽量满足他的要求,给他买了个六七百元的手机。没想到,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成绩不断下滑,还因玩手机被叫过家长,“他爷爷奶奶也吵他,打他,根本不管用,想玩还是玩”。
而她自己,三四个月才回家陪陪孩子,“回家时心疼还来不及”,也懒得去管,不过她曾试着把手机没收,但儿子一闹,加上要去县城上学,她一心软就又给了过去,“总是不太放心,他自己在县城上学,没手机没法联系”。
刘成良调研了广西、云南两省6个县市多所学校后发现,由于多数年轻父母在外打工无法监督孩子,爷爷奶奶等隔代教养又因年纪、视野等因素处处受限,农村孩子人手一部手机已成普遍现象,而《王者荣耀》则成了他们的最爱,“玩到停不下来”。
《青少年成瘾行为调研报告——基于2017/2018青少年健康行为网络问卷调查数据分析》显示,在玩游戏的时间上,留守儿童要高于非留守儿童。尤其是在“每天玩4~5小时”以及“每天玩6小时以上”这两个时间段,留守儿童的比例明显高于非留守儿童:“每天玩4~5小时”分别是18.8%和8.8%,“每天玩6小时以上”分别是18.8%和8.2%。
“在农村,很多家长因为孩子玩手机而头疼,但也有很多家长无所谓,把手机当成‘电子保姆’,给你个手机,就不吵不闹,也不到处乱跑了。”中国青少年宫协会儿童媒介素养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张海波认为,与城市中的家长不同,农村家长因受教育水平等因素制约,并没真正意识到孩子沉迷于手机、游戏的危害,“有的觉得玩就玩呗,有的只是觉得对眼睛不好,并没什么”。
管理难,无奈的乡村教育
而被乡村父母“甩锅”的教育,则更多地由学校扛在肩上。
学校对学生玩游戏的问题也很无奈。官村小学教师柯明湛告诉记者,学生放学后不准去玩水、爬树,也没什么补习班、图书馆、游乐场,更别提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学生下学能去干啥呢?
近些年,“减负”“素质教育”“快乐教育”等教育理念日渐引起人们的重视。但在刘成良看来,这些理念跑在了前面,而在农村尤其是欠发达地区的实施还需有多方位的支持,“农村真的不比城市,城市有很多先进教育理念的实现基础,有着社会+家庭+学校的全方位保障,但是对于农村地区,尤其是贫困地区来讲,显然这些条件都不具备”。
“比如,现在要淡化学生的成绩排名,并且小学阶段的成绩和升学没有任何关联。那谁还来在乎这些成绩,在乎学生学到了什么知识呢?”刘成良在某国家级贫困县调研时统计过,全县18所小学有3164名六年级学生,其中县城小学有3所737人,农村小学有15所2427人。县城小学、农村小学学生的语文平均及格率分别为88.6%、54.3%,数学平均及格率分别为71.6%、27.4%。
不少基层从事教育的中小学老师向刘成良诉苦,学生现在越来越难管理——一方面,很多学生从小学就已养成不良习惯,到了中学更加放肆,比如捣乱、谈恋爱、玩游戏,另一方面学生知道学校管理的软肋——不能补课、不能打骂、不能开除,教师的管理手段几近失效。
“老师除了暂时没收手机、苦口婆心地说教之外,也很难采取其他有效的措施。加上农村孩子在现实中的情感等需求,往往因留守等原因并不能得到满足,更容易沉迷于游戏,久而久之,农村的很多中小学生对于读书就失去了兴趣。”湖北省黄冈市某县级中学教师吴启发说,曾经有位学生天天晚上跑去网吧,他劝说无用,便只好坐在旁边陪他,学生赶他走他也不走,最后学生觉得实在不好意思才跟他离开网吧。如此几次,这位学生算是不去了,但糟糕的学习成绩却积重难返。
现在的学校中,吴启发告诉记者,有的老师在教室装起了监控,有的只好不断升级侦测手机的手段,从最初的手检到如今用安检时的扫描仪进行检测;杨晓龙的老师们还会骗学生去开会,待学生楼下集合完毕,老师再进教室搜手机……
不能让农村孩子被游戏废掉
沉迷游戏已经被世界卫生组织列为“成瘾性”精神类疾病,仅仅依靠孩子的自觉性和自制力怕是难以抗衡被精心设计的游戏,而自己保持适度、理性。
刘成良在调研时,很多农民向他感慨,“在农村社会,被手机废掉的孩子有一大批”,轻者作息不规律、视力下降、成绩下滑,严重者对学习彻底失去兴趣而辍学、打工,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以更自由、更有经济来源地玩游戏。
但这些乡村“游戏”少年在一二十年后,将成长为青年、壮年,成为社会这一肌体上的重要部分。他们是如何成长,是哪般模样,也将影响着未来城乡、社会、国家的DNA。如何让他们在昂扬向上的年纪奋发图强,而非迷醉于网游中的幻境,也正引起更多人的警惕。
对此,张海波认为教育者,包括家长、老师,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方面,家长对于孩子玩游戏宜疏不宜堵,“游戏是人的天性,网络游戏本就有好有坏,不能简单地说玩游戏就是不好”,但家长要尽量为孩子安排些丰富的活动,并且要和孩子进行“约定”,约定好学习、娱乐、生活等时间,帮助孩子养成良好的习惯。
对于留守现象较为严重的地区,刘成良认为,教师对于学生的违规行为,比如沉迷游戏等,“不能管、不敢管、缺乏手段管”的现象值得反思。“农村,尤其是欠发达地区农村,在打工经济和村庄空心化的背景下,学生的成长和教育主要依靠学校”,学校更应该积极承担起教育责任,用更加健康活泼的文化活动丰富学生的课外生活,及时给予学生心理辅导,引导积极向上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张海波建议,在当前形势下,要让中小学一线教师学习和掌握网络素养教育的理念和方法,有课程、有教材、有培训、有示范,才能真正推动网络素养教育入课程、进课堂,更好引导学生使用手机、网络等,但很多乡村教师这方面的意识还很薄弱。目前,张海波主编了全国首套进入地方课程的《媒介素养》专题教材,并带领团队在10余个城市进行下乡支教等活动,对乡村学校的师生进行培训。
此外,张海波认为,政府也应在游戏分级方面采取措施,对不同的游戏进行分级管理,支持正能量、健康的游戏,而对一些不良游戏或网络平台进行管理;网络游戏相关企业也要承担起自身的社会责任,建立切实可行的防止未成年沉迷系统和服务平台,强化线下身份认证过程,限制游戏时间等,“这是需要政府、企业、社会、教育者共同努力的事情,多方合力才更有利于解决农村孩子沉迷游戏的问题”。
(为保护未成年人,杨晓龙为化名)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见习记者 孙庆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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