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六月已至,蟬鳴聲中,又是一年高考時。筆者回想起六年前的自己,在高考衝刺階段經歷著一輪輪數理化生的輪番轟炸,大腦全部被繁多的公式和複雜的計算佔據。最開心的事,莫過於能在兩場考試的間隙抽出語文課本,偷偷讀一讀詩詞文章。
那時候只覺得,課文比任何一本小說都更好看。
翻開人教版高三語文書,隨意打到了第41頁,映入眼中的是李白的一首詩,《將進酒》。
於是時間倒回到公元752年,唐玄宗天寶十一年。這一天清晨,潁陽山裡煙雨迷濛。在山腳下的一間小酒館裡,有三個特別吵鬧的客人。
“酒!酒呢?”其中一個一身白衣的,指著店裡的夥計,直嚷嚷著要酒。
夥計很快就端上來一罈酒。誰知那人只是啟封一聞,馬上就嫌惡地將酒罈推到一邊,“這種東西也配叫酒?”
夥計心想今天遇到個懂行的,於是轉身又畢恭畢敬地換了一罈更貴的酒上來。他臉上堆著笑,“客官抱歉,剛才是小的不懂規矩。您看這是本店的招牌……誒?”
哐當!啪嚓!
夥計話音未落,那白衣男子已經將新舊兩壇酒統統摔到了地上。他一手揪住夥計的衣領,一手將沉甸甸的錢袋子摔在桌上,吼道:“我說,拿你們店最好的酒出來!”
“太白,算了。這山野鄉村,豈能與京師相比?咱們三人一同飲酒,就算是粗劣酒糟,也能品出玉液瓊漿的滋味來。”旁邊一個道士打扮的人拍了拍白衣男子的肩膀。
白衣男子聞言大笑,“還是丹丘生懂我。”他鬆開了那個夥計,又催促道,“快去取酒!”
夥計卻愣在當場。
太白?
李太白?!
李太白!!!
誰能想到名震京華的那位大才子大詩人,竟出現在遠離長安的一間小小酒館裡!
夥計再也不敢怠慢,他偷偷拿出了酒館掌櫃私藏已久的一罈珍釀,顫顫巍巍又小心翼翼地雙手將它捧到白衣客人面前。這可是供奉李太白的酒!就算掌櫃的發現了,他也定然不會生氣——單憑李太白這三個字,酒館的招牌都要鍍上一層金!
清晨的酒館裡沒有多少生意。夥計得了閒,就靜靜地坐在酒館一隅,望向那吵鬧的一桌客人。只見他們三人頻頻舉杯,時而狂笑,復而高歌。
在一片笑語之中,白衣男子突然舉起雙著,以酒杯為鍾罄,敲擊起歡快的節奏。他的身體隨著節奏來回搖晃起來,嘴裡還唱著一首詩。他的吟唱激情高亢,聲音響遏行雲: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天寶十一年,大唐處在最繁華最鼎盛的時候。長安城裡香鬟鬢影、繁管急弦,盛世天子李隆基日日混跡在梨園的樂工舞伎之間,忙著與貴妃編排霓裳羽衣舞。
而在遠離長安、遠離繁華、遠離爭權奪勢和爾虞我詐的潁陽山裡,李白縱情豪飲,留下了一首千古傳誦的名篇《將進酒》。
你隱隱覺得,李白飲酒作詩的身影,像極了一個人。或許之前那個人的面容還不甚清晰,但是李白方才明明大聲地剖白了自己的心跡——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虐!
陳王就是曹植。曹植字子建,是曹操的第三子,公元232年受封陳王。
曹植在《名都篇》中這樣寫道:“歸來宴平樂,美酒鬥十千。”於是李白說“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虐。”曹植在《箜篌引》裡寫“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於是李白不顧唐朝禁止吃牛肉的律法(唐代重視農耕,為了保護耕牛,唐律禁止殺牛吃牛肉),也偏要寫“烹羊宰牛且為樂”。
有詩,有酒。有歌,有友。
天性敏感而多情的詩人,在最鬱卒失意的時候,突然發現前朝的詩人裡有一位像極了自己,他又怎麼會不欣喜若狂、引吭高歌呢!
同樣的天縱才情、同樣的坎坷際遇、同樣的嗜酒如命,五百年前是陳王曹子建,五百年後是詩仙李太白!
建安風骨與盛唐氣象,就這樣跨越了五百年的漫漫風沙,在酒中相交相融,引為知己。
李白在他的詩中也毫不掩飾他對曹植的崇敬與愛慕。
曹植寫荷花,“秋蘭被長坂,朱華冒綠池。(《公宴》)”
李白也寫荷花,“秋花冒綠水,葉密羅青煙。(《古風》其二十六)”
曹植寫送別,“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我願執此鳥。惜或無輕舟。(《贈王粲詩》)”
李白也寫送別,“中有孤鳳雛,哀鳴九天聞。我乃重此鳥,彩章五色分。(李白《送崔度還吳》)”
曹植:“去影忽不見,翩翩傷我心。(《雜詩》)”
李白:“去影忽不見,躊躇日將曛。(《送崔度還吳》)”
曹植:“感物傷我懷,撫心長太息。(《贈白馬王彪》)”
李白:“感物動我心,緬然含歸情。(《古風·秦水別隴首》)”
曹植師法屈原,以美人自喻: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朝遊江北岸,夕宿瀟湘沚。
時俗薄朱顏,誰為發皓齒。
俛仰歲將暮,榮曜難久恃。
(《雜詩》)
李白則愛極了這首詩,在無數的詩作中直接仿效其中的句子:
“美人出南國,灼灼芙蓉姿。(《古風》其四十九)”
“皓齒終不發,芳心空自持。(《古風》其四十九)”
“自古妒蛾眉,黃沙埋皓齒。(《于闐採花》)”
“向君發皓齒,顧我莫相違。(《贈裴司馬》)”
“一照天霜下,榮耀難久存。(《詠槿二首》)”
除了詩歌創作上的模仿,李白還曾直言不諱地向曹植表明心意:“曹植為建安之雄才,惟堪捧駕。天下豪俊,翕然趨風,白之不敏,竊慕高論。”(曹植是建安時期的大才子,天下豪傑俊才都追捧他。我不聰明,也很仰慕他的文章。)
向來橫眉冷對、瀟灑不羈的詩仙李白,在遇到“骨氣奇高,詞彩華茂”的曹植的時候,竟然如此謙卑,就好像一個小粉絲面對自己的偶像時那種忐忑謹慎的心情。
而李白之後七百年,有一位明代文人發現了李白與曹植之間似乎具有某種跨越時代的親密關係。他這樣寫道,“子建譬海出明珠,太白如天落雲錦。”他就是94版電視劇《三國演義》片頭曲“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歌詞作者,楊慎。
命運總是如此奇妙。
闔上語文課本,閉眼沉思,眼前出現的是一個憂鬱多才的陳王,他在宴飲時暫且斂去了往日的愁容,與親友臣子通宵暢飲、吟詩作樂。
對於曹植文采的評價,最廣為人知的一個成語就是“才高八斗”。這是南朝詩人謝靈運的評價,他的原話如下:“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天下的才華一共有一石(即十鬥),曹植佔了八斗,我有一斗,從古至今的其他所有人平分剩下的那一斗。)
字面上好像謝靈運對曹植評價極高,但仔細想來,怎麼都是謝靈運想誇自己卻又怕人恥笑,故意拉了曹植來墊背——反正曹植早就已經作古,而且他又是當世公認的大才子。
若我來說,謝靈運的格局未免偏狹。天下才思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怎麼會只有一石?如今高考在即,祝願每名考生都能從天下的才華裡拿走屬於自己的八斗,紙上文思如泉湧,答題下筆有神助。
關於曹丕、曹植兄弟和一個女人之間的那段千古著名公案,我們留待下期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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