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烈日和暴雨下

今天回顧的這篇文章,是葉三的兩趟音樂之旅。一個在額濟納,一個在舟山。這篇文章收入了《正午6: 舊山河,新故事》,歡迎點擊原文,進入預售。

在烈日和暴雨下

在烈日和暴雨下

文 | 葉三

1、“完爆美國66號公路”

駕駛臺上的紅燈已經亮了很長時間。數據顯示,我們還能繼續行駛5公里。手機裡的導航適時插話:“您距離納林湖服務站還有5公里”。

稀薄的陽光照在G7京新高速公路上。天是一種上古的淺藍色。

這條路上車很少,從哪個方向極目遠眺,都能看到地平線。我們關上空調,將車速降了一點兒,駕車的朋友說這樣省油。偶爾有車超過我們,呼嘯著,御風而去。那風是纖塵不染的,外面的空氣乾淨得像真空。好長的5公里啊。我們會在這條路上拋錨麼? 我有點擔憂,還有點嚮往。

結果並沒有。到達服務站時我們像四個傻瓜一樣齊聲歡呼了起來——隨即呆住了。服務站是嶄新的,嶄新的加油站還未投入使用,巨大的油罐車臥在地上,像一條疲憊的母狗。穿著蒙古傳統服飾的工作人員握著僅有的一個油槍,排隊加油的車排成兩列長隊,綿延數里。

我們將車開到隊尾,終於山窮水盡。跟著緩緩前行的隊伍,四個傻瓜一邊推車,一邊接受各種口音的慰問。“真沒油啦?”——“一滴不剩。”“嘿!卡得真準!”

車隊停滯了,油罐車前人頭攢動。我把車丟給朋友們,自己走到前面去看熱鬧。原來是兩列車隊產生了糾紛,加塞的那一列受到了旅行團大爺大媽的聲討。“撞我!你撞我啊!想過去你就撞我!”魁梧的老者張開雙臂擋在一輛越野車前。越野車毫不示弱,以15碼時速悍然衝向老者,群眾一片驚呼,齊刷刷後退兩步,讓出空間。我津津有味地看著,正打算掏出手機拍攝,工作人員衝出重圍,迅速將雙方制住。人群散去,我眯著眼看陽光,緩緩踱步而歸。“我家老高啊,”旁邊一位大媽對我抱怨道,“就是愛管閒事兒!”

兩個小時後,我們滿油再出發。工作人員叮囑我們,此地距離下一個有油罐車的服務站180公里。他從車窗塞進一張G7公路的宣傳單,“完爆美國66號公路!”宣傳單上印著這樣一行大字,大字下面壓著瑰麗的風光照。

美國66號公路什麼樣?我沒親眼見過。可G7確實是一條好路,隔離帶又高又直,車道寬闊,平滑的柏油上畫著耀眼的白線,像是剛展開的報紙,還帶著油墨香。在G7高速上我們會行駛近一千公里,目的地額濟納——我的朋友們將在那裡參與辦一場晚會。而我,久居城市,又逢國慶佳節,能離北京遠一點兒我就很滿足了。

從呼和浩特出發,我們一直在內蒙古境內飛馳,卻沒有看到想象中的草原。車窗的左邊是戈壁和大漠,右邊也是。每次轉過一個大彎,迎面撞見遠山白雲和一整片天空,朋友們都會驚呼一下“確實,完爆”。雖然我們誰都沒見過66號公路。

西北風景荒蠻又孤寂 ,空空如也,卻什麼都有。但是,最初的刺激過去,幾個小時後大家也就厭倦了驚訝。他們睡著了。我開著車,循環播放IZ的《Mountain Wind》:

“沒有馬匹 徒步前行

雙腳麻木 步履蹣跚

彷彿已經走了十五天

就要抵達下一個戰場

惠風山 摯愛的家鄉 有明鏡般的湖泊

被強徵去當兵 剩下望得見的日子 會怎樣度過

歷歷在目 揮之不去

浣洗衣裳 剪下我臍帶的這片土地

沒有馬匹 徒步前行

雙腳麻木 步履蹣跚

彷彿已經走了十五天

就要抵達下一個戰場

兩紀輪迴 二十四載 我是牛年生的

命運將我放逐到這蒼涼之地

惠風山 摯愛的土地 留在了身後

我們就像走失的馬匹 找不到馬群

沒有馬匹 徒步前行

雙腳麻木 步履蹣跚

彷彿已經走了十五天

就要抵達下一個戰場”

(原曲為哈薩克語,翻譯歌詞出自網易雲音樂)

在黃昏我們進入額濟納。政府大樓對面空曠的廣場上,露天舞臺已經搭起來了。先到的工作人員在調試音響,沉重陌生的聲場和黃昏一起籠罩廣場,太陽正在降落,但廣場上一個當地人沒有。無人圍觀。這個地方像是一個小型的人造戈壁。

第二天,朋友找了個小文具店,將晚會節目單打印了出來。“民族舞《額濟納的祝福》”“配樂詩朗誦《金秋觀賞胡楊林》”“獨唱《烏蘭巴托的夜》”“舞蹈《鴻雁》”“二胡演奏《賽馬》”……“電子音樂”“樂隊說唱”——嗯?然後是“樂隊演唱——饢樂隊”。我忍不住笑了,心中充滿期待。

在烈日和暴雨下

加油站風波

在烈日和暴雨下

G7高速公路沿途風景

2、吐爾遜的熱瓦普

如果從額濟納出發,沿著G7高速繼續往西行駛一千兩百多公里,就到達烏魯木齊。烏魯木齊稍微轉南,再向西一千多公里,是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小縣城麥蓋提。去年夏天我走過這條路。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2016年7月4日。

麥蓋提的氣候是塊狀分佈的,陰影下清涼,日照下就是爆熱。那天伊朗導演阿巴斯去世,網絡上文藝青年們一片悼念。我蹲在麥蓋提一條熱鬧的小街邊,矮房子的陰影裡,啃著半個饢,劃手機。穿著傳統服飾的人們在街上走來走去,火一樣的陽光下,一幀幀黃紅色調的畫面像極了阿巴斯的電影。

吐爾遜的院子在小街裡面幽靜的地方。小小的兩間土房,一間住人,另一間住他的羊。小房子馬上就要倒掉的樣子,院裡充滿羊糞味兒。灰撲撲的屋裡泥牆土地,傢俱是破舊到幾乎不忍看,民族樂器製作和演奏大師吐爾遜麥提亞,就住在這裡。他那年66歲。

吐爾遜做的各種樂器放在小院裡他的棚子中。我看了會兒,除了熱瓦普和冬不拉,都不認識。院裡站滿了來拍攝紀錄片的朋友,人人汗出如漿,幾乎無處立足。我擠出去,摸了摸吐爾遜的羊。那也是一隻老羊了,飽經滄桑的臉上一派天真,像主人。

我從小院轉出去,鑽到吐爾遜的鄰居家裡看人家做饢。剛出爐的饢太香了,人家送了我一個,說什麼都不肯要錢。我舉著饢回到小院,又吃了吐爾遜切開的哈密瓜。無法形容的甘美。吐爾遜看我吃得手舞足蹈,張開嘴衝我笑了,露出七零八落的牙。

吐爾遜把他四處演出的照片貼在床邊的牆上,幾張和年輕姑娘合照的,他特別喜歡。我笑了半天。我又試著彈了一會兒他做的熱瓦普,音色有點像琵琶,只是更硬更蒼涼。吐爾遜不會說漢語,他又張開嘴傻笑,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心裡就很愛他。

吐爾遜是被哈薩克音樂大師馬木爾介紹給我們的。馬木爾沉穩陰鬱,平常不愛說話。

2017年10月14日下午五點,舟山朱家尖東海音樂節的“書與可樂”舞臺,馬木爾、吐爾遜和鼓手張東馬上要開始演出了。馬木爾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歷盡千辛萬苦來到這裡。他第一次見到了大海。

帳篷外下著雨,我站在舞臺前的第一排,腳下是潮溼的沙子。兩個穿著雨衣的小孩擠到前面,揮起鏟子挖坑。然後,馬木爾的電吉他彈起來了,張東的鼓敲起來了,吐爾遜的熱瓦普在鏗鏘而細密地唱,他也在唱。刀郎熱瓦普。我聽著。

演出完,吐爾遜穿著雨衣縮在書架後面的後臺。我繞過沙地上的方便麵盒子和礦泉水瓶,找出手機裡去年夏天在麥蓋提我抱著饢跟他拍的合影,給他看。他想起來了,他站起來跟我擁抱,又張開嘴笑了。

野孩子開演的時候雨更大了,旁邊的海靜靜地在咆哮。據說第二天將有颱風和暴雨。人們肩並肩站著,仰臉,痴迷地看著燈光閃爍的大舞臺。夜色下穿著雨衣的人群就像一大堆垃圾袋,飽滿又溫情。

那天晚上,馬木爾喝著威士忌,說了好多話。說到一個我們都很喜歡的憤怒的搖滾詩人,馬木爾說,怎麼能抬著頭唱歌呢?“把頭低下去,低下去,壓抑一點”。我們想了想,大笑。

夜雨擊窗,我們圍著小圓桌喝酒聊天,留到很晚。旁邊的房間裡,吐爾遜已經睡熟了。

在烈日和暴雨下

演出中的吐爾遜和張東

在烈日和暴雨下

演出中的馬木爾

在烈日和暴雨下

合影

在烈日和暴雨下

吐爾遜的羊

3、“我想,我已經是一棵胡楊了”

2017年10月2日,額濟納胡楊林生態旅遊節開幕晚會的前一天。北京來的調音師大音量放起來平克弗洛伊德,一輛平板三輪停在舞臺下,司機獨自在圍觀。

額濟納旗總面積114606平方公里,比浙江省略大一點,但常住人口只有3萬多。第二天就要演出了,可是,沒有演員和樂隊來參加彩排。朋友充滿想象力地跟我說,他們可能平日裡就在大草原上牧羊喝酒,“現正拍馬趕來”。

——我也想象了一下這畫面。太浪漫了。

我們無事可做,便去參觀大漠胡楊林生態公園。公園董事長送我們進去,他是晚會的贊助人之一,一張當地人的黑紅的臉,滿臉疲憊。進了門,董事長不見了,我們在清冷的風裡亂走。這裡的氣候跟麥蓋提一樣,曬著太陽就熱,曬不到便冷,沒有中間地帶。我戴上太陽鏡,再圍上大圍巾。身邊一隊一隊的外地遊客大都穿著顏色鮮豔的戶外防風衣。他們會去看明晚的演出嗎?

胡楊如草原上的牧民和牛羊一樣逐水而居,耐寒又耐旱,長相遒勁明麗。它們站在水裡,水很涼。它們站在沙地裡,沙子很熱。它們的姿態很美,也很浪漫。它們自顧自美麗地站著,我停下腳步不往前去,怕驚擾了它們。很多歌在心裡唱了起來。

額濟納的天空極藍,那種藍是不由分說的,印刷品一樣的藍,讓人想躺在上面,破壞它。太陽是真正的豔陽,光芒萬丈。正午時分走在街上,人很快沁出了汗,昏昏沉沉地睜不開眼。好像天上有很多太陽一起烤著大地。但風還是冷的,像一個個小耳光。不能脫衣也不能添衣。只有胡楊,我想,只有胡楊,能在這裡怡然地站著。

晚會開始在八點半。再來到廣場上的時候,我驚呆了。舞臺前紅的藍的塑料椅子已經被佔滿了,人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這幾天除了遊客,我幾乎沒見過什麼人。他們都穿著蒙古族的傳統袍子,呼朋喚友拖兒帶女,磕著瓜子,剝著橘子。 一個老奶奶站在導演臺的前面,手裡抱著的小孩兒穿一條開襠褲,露出白花花的胖屁股。

當時,戶外零上6度。

先是領導講話。然後“金秋十月,大雁南飛,額濟納迎來了最美麗的季節……”嘩嘩譁鼓掌。然後,拍馬趕到的演員們上臺了。民族舞蹈。二胡獨奏。又一個什麼領導上去唱了一首韓磊老師的《等待》。稀稀拉拉的掌聲。獨唱《烏蘭巴托的夜》,一把蒙古族渾厚的嗓音。我手腳冰涼,拉緊圍巾。舞蹈。嘩嘩譁鼓掌。

配樂詩朗誦。配樂鋼琴師是推車的朋友中的一個,她彈著周雲蓬演唱海子的那首《九月》。“我想,”臺上的主持人深情地說,“我已經是一棵胡楊了”。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趕緊捂住嘴。

畫風突變!舞臺上搬來兩臺合成器,大屏幕上忽現一大堆抽象線條,兩個電子青年隨著音樂忘情地晃著身體,臺下的老百姓好像有點懵了。隨後,電子樂隊下去,說唱樂隊上來。觀眾席裡有年輕粉絲興奮地躥了起來。我拉開圍巾,把臉暴露在冰涼的夜風中,興致盎然地隨著鼓點蠕動,動次打次,動次打次,動次打次。兩個大叔上臺,為正在“藥!藥!藥!”的小夥子們獻上了潔白的哈達。他們一邊猙獰地噴著Flow,一邊接過哈達披在身上,還不忘對大叔們禮貌地點點頭。

我樂不可支。

終於等來了“饢”樂隊。他們的風格,自稱“heavy fusion”——確實是又heavy又fusion,集funky、死亡、雷鬼和重金屬於……同一首歌內!黑嗓加呼麥!冬不拉solo!我目瞪口呆片刻,馬上瘋狂鼓掌。“饢”下臺,新金屬樂隊“獵鷹”上臺。“我們是,獵!鷹!樂!隊!”我又瘋狂鼓掌。臺下的觀眾開始陸續散去。“Bravo!安可!”我拼命起鬨。但是誰能力挽狂瀾於既倒。演出馬上就要結束了。

“完了麼?”大屏幕黑下來的時候,年輕的保安吸著鼻子,問我。他穿著制服,很單薄。“完了。”我意猶未盡地點點頭。“呵呵,真鬧騰。”他蹦著,跺著腳。忽然之間我發現,廣場上那些盛裝的當地人已經全不見了。就像被大地吸走了一般,他們像出現時一樣神秘地消失了。

在烈日和暴雨下

饢樂隊在表演

在烈日和暴雨下

獵鷹樂隊在表演

在烈日和暴雨下

散場後,收隊

在烈日和暴雨下

胡楊林

4、瓊英卓瑪和大喇叭

10月15日,舟山大雨傾盆,颱風九級。

雨像是從無數個不同的方向,以無數個不同的力度在下,防不勝防。我們從汽車裡躥出來,鑽進飯館裡,身上已經完全溼了。

圍坐在大圓桌旁,前一晚演出的張瑋瑋回憶著雨。“手風琴鍵盤上全是水,滑得呀……”他還說,上臺後,野孩子們磨蹭了一會兒,“調音?不是不是,我們在商量逃生路線。”窗外海邊,漁船蕩在起伏的海上,鮮豔的旗幟在桅杆上飄著。“葡萄枝嫩葉般的家”。“但是,氣氛真好。觀眾真熱情。”然後他把眼光丟在滿桌的海鮮上。舟山的梭子蟹真鮮啊!帶魚真嫩啊!我們聊起一位共同的朋友,他是個詩人,生長在舟山,他的舟山口音金句是“朋克哇塞!(=朋克萬歲!)”

我們舉起杯,“祖國哇塞!哇塞哇塞哇哇塞!”

酒足飯飽,要不要再去音樂節現場,當一會兒熱情的觀眾?看看窗外的雨,再看看彼此的年紀,我們一致同意“算了”。

找了個咖啡館,我們坐了下來,叫了咖啡和茶點,點起煙。像一幫正經的中年人一樣,我們划著各自的手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一種直面壽終正寢的祥和。手機此起彼伏地震動著,奮戰在現場一線的朋友紛紛發來實況:

“主舞臺停演了,所有演出挪到了帳篷裡。”

“漲潮了!帳篷裡進水,椅子漂起來了!”

“風太大,保安們抱著柱子,人肉沙包,舞臺不能倒!搖滾不死(魔鬼角)!”

天黑了下去,我們續杯。一名主辦方的朋友仍在實時報道:

“主舞臺又開演了!樂隊問我有沒有後臺,我說沒後臺,車裡就是後臺。”

“許巍上臺了,沒有調音時間,直接演,牛逼!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我對自由的嚮往~~~~~”

“主舞臺燈光斷電了。”

“調來兩輛越野車,打遠光燈為主舞臺照明!”

“觀眾很熱情!海灘上浪很大!”

“許巍唱完了,很興奮,他問我露營區還有沒有帳篷,我說有,不過現在是風箏!”

我們有點坐不住了。

乾燥溫暖的咖啡館裡,我們遇到一位臺灣來的朋友。聊了一會兒每年都會下雨的Fuji Rock,他說正穿著的高筒雨靴就是那裡買的。日本的音樂節井然,舒服……他抬起腳給我們看。

線報。“有一個小夥子cosplay皮卡丘,帶著一條大金毛在海浪裡蹦來蹦去!”

我們徹底坐不住了。許巍之後,該登臺的是尼泊爾詠者瓊英卓瑪。我們想象了一下她在大風大雨中吟唱。真的坐不住了,現在開車趕過去,應該還來得及。我們告別臺灣朋友,衝向汽車。

二十公里的車程迎著大風雨,一路暢遊。雨刷器瘋狂地甩著頭,前路漆黑,大燈照著槍林彈雨,能見度不過五米。我們相約,如果瓊英卓瑪開唱時雨停了,我們馬上就地跪拜,集體皈依密宗。

每人穿了兩件雨披,又從當地人手中買了鞋套,迎著退場的人群,我們全副武裝奔赴主舞臺。

南方的雨,哪怕是暴雨,也是溫存的。露在外面的牛仔褲已經溼透了,但是並不冷。主舞臺一片黑暗,影影綽綽地有人晃動。越野車的燈光拉出一條光帶,我望著光帶中被風吹成一叢斜線的雨,在光裡雨活著,風也活著,它們義無反顧地年輕著。“誰給我一條褲子!”一個只穿了條沙灘短褲的赤腳男孩從我身邊跳進了光帶。他連雨衣都沒穿。他又跳走了。姑娘們裸著小腿,在大風中保持嫋嫋婷婷,嬉笑著走遠。一個棚子下,我看見那條大金毛正在搖頭晃腦地抖水。

年輕真好。

我轉頭望著海。海浪聲心潮起伏,漆黑的海,偉大的海,海浪撲向海灘,留下轉瞬即逝的一條白邊,無窮無盡。 我貪婪地看著它,真想走近去,再走進去。

那夜瓊英卓瑪並沒有唱。她穿一襲紅色僧袍,拿著一個城管常用的大喇叭,笑容可掬地對擁在海邊等待她的人們說“謝謝,對不起”。主舞臺徹底斷電了,音響燈光一片死寂。

但是,非常值得。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夜的風雨和大海。

在烈日和暴雨下

10月14日,有人在海邊插煙求雨停。雨真的停了一會兒。攝影:張曉舟

在烈日和暴雨下

徹底斷電的舞臺

在烈日和暴雨下

大海

5、大海與陽光

我在舟山的大海邊想起額濟納的陽光。

離開額濟納的那個清晨,我又經過廣場。廣場前停著巨大的運輸車,舞臺已經拆了一半,在晨光中裸著。仍然沒有人,一個也沒有。剩下的一半舞臺披著金色。這場景有一點驚悚,非常後現代。我想象著,昨夜歌舞的人們醉後打馬向草原,身體在馬背上歪歪斜斜,唱起真正的歌。那個清晨的陽光失去了溫度,有一點悽愴。但我的心裡充滿歡愉。

我還想起第一次我愛上大海。那是十五年前,我初到大洋彼岸的時候。我跟一幫朋友去夜釣,走下石階,走上沙灘,我們走向大海。先是斷斷續續地聊著天,後來就沒人說話了。然後我們把手電也關了。在一點點星光裡,海的氣息越來越近,但是它在哪兒呢?它在哪兒呢?我看不見。四面八方都是海浪漆黑的巨響。我們默然地恐懼地在黑暗中往前走,走向不知身在何處的大海,走在一個溺斃的好夢裡。

我抬起頭,看見一整條完美的銀河掛在夜空中。

第一次看到大海時,吐爾遜在想什麼?好想問問他,但是他已經走了。從舟山的風雨中坐車,搭飛機,再轉機,然後再坐車,他就會回到麥蓋提的豔陽下。張東從機場給我們發來短信:“吐爾遜說:我的朋友開臺了,我的肚子漲了”。翻譯過來,就是“朋友們走了,我很不高興”。

在烈日和暴雨下

吐爾遜第一次見到大海。攝影:張曉舟

—— 完 ——

除註明外,全部圖片由作者提供。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