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食店老闆出走以後

熟食店老闆出走以後

讀小學的時候,同班同學鄭方的父親打架傷了人,沒等警察來就倉促逃走,據說走的時候鞋都沒來得及穿。

被鄭方爸打傷的鄰居,進了市醫院的重症監護室,搶回一條命,鄭方媽掏空家底,借遍親朋好友,賠了對方十萬塊錢,取得對方諒解,不予追究鄭方爸的責任。

但是鄭方爸怎麼著都再聯繫不上,以為自己殺了人的人,腳不沾地的逃,怎麼可能還會回來?

那時人人都沒手機,一個村才有一部座機,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

1

鄭方家以前的日子過得還是不錯的。

鄭方媽閨名叫梅,她父親以前是遠近知名的場兒師傅(在我們那兒,場兒師傅就是紅白宴席上的掌勺主廚),手藝最是精湛,梅只學得一招涼菜,足夠她開個熟食店。

熟食店在村小學前面的竹林前,大片空地,鄰著十字路口,位置甚好,涼菜、滷肉一應俱全,額外還賣些這一帶自釀的高粱醋和醬油。

平時家裡的醋吃沒了,媽通常讓我下午上課時帶上空醋壺,等晚上放學,去鄭方家店裡買散裝醋。鄭方家的醋存放在門後的兩個大缸裡,黑黝黝的,缸蓋上鏤空處掛一個漏斗。一般是梅給灌醋,掀開蓋,一股濃重的酸味冒出來,引得我狠咽一下口水,她家的醋帶著香、甜,還有股果子的酸。

鄭方的父親也算得上是方圓幾個村裡比較數得上的人,人長得精神,有家底,鄭方爺爺是我們鎮上糧管所的退休幹部,兩夫妻想不吸引人眼球都難。

這次,聽說是喝醉了,跟一起打牌的人紅了臉,順手操起了涼菜櫃子裡的菜刀。鄭方爸出事的那天,我正好帶著醋壺,放學後徑直回家了。

2

鄭方家的事兒,附近幾個村子沒人不知道。他爸朋友遍地,愛張羅酒局,三五個村的人,哪個沒跟他爸喝過酒?

鄭方爸經常穿皮衣,愛騎摩托車,經常風馳電掣一陣煙過去,哪兒都能見著他跟一群人侃大山,像圈子裡的核心,都順著他說話。

偶爾坐在熟食店櫃檯後,會笑盈盈地遞給幫家裡跑腿的我們涼拌腐竹、皮蛋豆腐、五香肘子等,需要找零時,仔細地數著手裡的小票給我們,看不出一絲戾氣。

他們承包了三十多畝地,種麥子,種玉米,跟附近村裡大多數人一樣,該噴農藥的時候噴農藥,該澆水的時候澆水,再加上小賣店,家境可算是優渥了,鄭方和兩個妹妹穿的衣服都比我們其他小孩的光亮好看。

不管怎樣,鄭方爸是走了,顯然一時半會的不會回來,村裡的幾個老頭兒揹著手,搖搖頭:“嚇跑的,要回來?指不定猴年馬月呢。”有人插話,“那也說不準,沒準在哪個地方躲著,等風聲過了偷摸回來呢。”

老頭眼一瞪:“你殺了人,跑了還敢回嗎?”

日子還是一樣的過,暑假結束,鄭方最小的妹妹也開始讀小學了,梅自己帶著三個孩子,鄭方爺爺奶奶勸她去南方打工,他們可以幫忙看著孩子。梅不肯,那會兒去南方,就是進廠,一個月五六百塊錢,三個孩子上學,還有鄭方爸的事兒,借的那些錢要還,不如在家種地,經營著熟食店,掙得雖不多但是顧家。

梅確實有辦法,讓鄭方姥爺重新出山,幫著照看熟食店,自己在鎮中學旁又找了個門面,做初中生的生意,初中生住校,有零花錢,捨得吃喝。

家裡包的那些地,梅挨家去人家裡打招呼,意思是地還接著種,每畝地的租金比往年多一百,但是要遲些給。

這些男人心裡是有些遲疑的,但以往跟鄭方爸沒少打交道,不忍心、也不好意思在這節骨眼上表現得太冰冷,都答應了,自忖一個女人家怎可能撐得下,她自會打退堂鼓。

3

暑假過後,我們都讀了中學,一直鬧著輟學的鄭方,也被梅逼著繼續讀,閒暇時間順便幫他媽照看小店。

那年夏天雨水少,玉米快成熟的時候,偏偏趕上乾旱,家家種了大片的玉米,別家還都沒動靜的時候,梅已經張羅人開始動手灌溉。

下地的時候,碰到梅,母親打招呼誇梅能幹,梅揚起胳膊擦汗,“我哪有那麼多本事,從街上僱了幾個人,反正家裡現成的有機器、水管,他們出力就行。”說著便要趕回家給孩子做飯,她的摩托車停在路邊的草叢裡,跨上,踩開油門人就飛快消失不見。

澆完地,突然下起雨,夾著大風,村裡人心內喊糟,剛別被澆得溼透的地,再颳風,玉米一準兒要成片倒。

待到風停雨住,下地查看,果不其然,像被石磙碾過一樣,得減產不少。工人不肯大熱天下地,梅帶著三個孩子,連續幾個日夜,玉米歪歪扭扭地站起來。

十一之後,種麥子,梅騎著摩托車到處奔,聯繫旋耕機,灌油,給僱傭工人送飯,臉黑了不少,像是村子裡尋常可見的一般婦女,泛黃的頭髮隨意紮在腦後,見了人匆匆打過招呼,又匆匆騎車走。

時間過得快,我們初三也讀完了,鄭方爸還是沒什麼消息。

那年夏天,鄭方大放異彩考進市裡的高中,大妹讀初一,梅高興得什麼似的,逢人就笑意盈盈的。秋天的時候,梅租了竹林旁邊的空地,蓋了四間平房,外搭一圈棚子,十幾張桌子一字兒排開,儼然一個小餐館的模樣。十字路口通向附近的幾個村子,人來人往,生意極好。

梅還抓了十來只小豬仔,養在熟食店後的一個小院裡,公豬長大賣掉,母豬留下生豬仔,第三年的時候,豬圈裡已經上百來頭豬了,梅自己忙不過來,住在附近的鄭方小姨一起幫忙。

梅生意做得好,為人活泛,附近的閒人經常聚在一起在這裡打牌,打牌的人在這裡吃吃喝喝,抽抽菸。最開始純屬閒聊娛樂,最後來打牌的人索性抽底給梅,每一桌半天按多少錢算,每天也不少掙。春節那一陣人實在多,梅置辦了六七臺自動麻將機,專門騰出一片區域給這些打牌的人,晝夜不息。

風言風語就是那個時候傳出來的。

人學的有模有樣,說晚飯後去買東西,梅屋子裡還有人說話,男聲,聽見聲音就不吭聲了。還有人說天天往梅那兒上的還不止一個,有幾個男的天天去報道。

村裡的婦女聽不過去,罵道:“你們這些人真不是東西,有臉說人家呢,自己還不是天天巴巴地去打牌,你們少去了嗎?”嚼舌頭的男人被女人一頓罵,笑嘻嘻不再接話,畢竟誰也沒見過,別人說就跟著說唄。

前幾年梅種地收割找不到人手,都是從街上僱工,工錢少了沒人肯來,工錢給多成本又太高,費老鼻子勁。現在不一樣,其他人家還沒開始忙碌的時候,旋耕機、收割機就已經開到了梅地裡,大太陽底下,禿頭汗流浹背地開著機子從地這頭到那頭,忙完梅地裡的活兒再忙自己家的。到了飯點,梅打發小女兒來送飯,禿頭匆匆吃完又開始幹活。

禿頭還常幫忙張羅梅家豬圈的事兒,收豬的人來了,討價還價,看秤,熱心得很。禿頭家住在鄰村,離梅的熟食店少說也有兩公里,以前鄭方爸還沒走的時候,就經常在一起喝酒,倆人形影不離的。

4

梅的大女兒讀到初二橫豎不要繼續讀書了,梅勸不動,沒辦法把鄭方從市裡叫回來勸妹妹,妹妹油鹽不進,鄭方氣得罵,倆人一起掉眼淚。

鄭方返校的當天晚上,大妹叫了一幫小青年把禿頭狠狠地揍了一頓,梅扯著她要去禿頭家道歉,大妹死活不去,威脅著再逼她就離家出走,梅沒辦法自己拎了東西去,禿頭說沒事兒,小孩子家家的,禿頭的老婆把東西都扔了出去。

有一年的中秋前後,梅消失了一個多月,一個月後回來,跟從前一樣,接著養豬,接著賣熟食,接著種地。

人都說梅是去找鄭方爸了,帶了十來萬過去,聽說還找了私家偵探,錢都被騙光了。

我問媽,梅怎麼不跟鄭方爸離婚,重新嫁人啊?媽說你淨說傻話,她男人還活著,還有三個孩子,再嫁個啥啊,鄭方爸不定啥時候就回來了。

鄭方爸也許很快就回來,也許還需要另一個十年,也許永遠不回來,這個誰知道呢。

鄭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985大學,梅高興,大擺宴席,招待親朋,只許人來吃酒,白天拗不過人情收下的禮錢一家一家給人退回去。

鄰居說那天夜深了,他路過熟食店,聽到梅屋裡還有人,分明是禿頭的聲音,禿頭的摩托車還在角落裡停著。

還有人說,哪止禿頭,建國最近幾年不也常往那兒竄嗎,他們兩家以前可沒交情,建國老去那兒幹嗎,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油瓶倒了,哪個老鼠聞不著香?

織著毛衣的女人們嘴下不留情:你們這些人就是犯了紅眼病。

5

春節前後,聽說梅大女兒懷孕,要生孩子,嬸子大娘們說這丫頭年紀不大呀,村東頭沒牙的大奶奶說,也是可憐的孩子啊。大奶奶顫巍巍地去買東西,梅拉住她的手,一個勁兒地哭,“大娘,是我沒帶好孩子啊,回頭她爸回來了,我可咋交代。”這麼多年,好也罷歹也罷,梅沒當人面提過鄭方爸一個字,只這一次哭得傷心。

冬天的時候,梅大傷元氣。

天氣異常,冷熱不定,人感冒的多,豬也出問題。先是一小片,後來大規模,很多養殖戶圈裡的豬都染上了口蹄疫,多多少少都有損失,梅店後面的那個圈裡的豬一個不剩,死豬被政府全部拉走處理了,一百多頭馬上要出圈的生豬一下子都沒了,損失小20萬。

防疫站的工作人員穿著防護衣,在清空的豬圈裡打消毒藥水,梅就坐在豬圈門口看著,眼神呆滯,門口有人喊買東西啊,她像突然怔過來一樣,轉身往熟食店走。人們顧不上對她的遭遇表示同情,村子裡的大多數農戶或多或少都養了豬,或多或少都有損失,沒人注意到那個冬天梅鬢間乍然多出的一縷白髮。

不過這個年紀,有些白髮,也是正常的吧。

鄭方本來說好要帶女朋友回來過年的,梅早早地收拾好了屋子,臨近春節就回來了鄭方一個人,梅說女孩子呢,鄭方說,今年事多,怕你太累,我跟她說了明年再來。梅生氣:“犯渾呢,哪有事到臨頭把人家女孩子往回攆的,她來了媽高興得很哪!”

夏天的時候,鄭方奶奶去世,剛葬了老太太不久,鄭方爺爺突然中風不起,鄭方小叔和姑姑都是城裡有工作的人,說沒時間照顧老人,也沒地兒安置,梅說我養。

老人不能自理,梅走不開,只好把他安置在熟食店旁邊的一間小屋裡,跟梅住的房間一牆之隔,方便照顧。

老爺子之前平常看不慣梅,但干涉不了,只好眼不見為淨,從來不在梅的熟食店露面。這次病倒,癱在床上,每天瞅著屋子裡人來人往,煙霧繚繞,翹著鬍子也不再多管,一天三頓,按點吃飯就行。

人說的更難聽,說梅當著鄭方爺爺的面跟別的男人拉扯不清,老爺子差點氣死。

梅多蓋了幾間房,置辦了很多宴席上用的桌椅,誰家需要辦宴席都可以按天去租,梅開著熟食店,交際又廣,來租桌椅的很多。

她特意去婚慶市場挑了一頂花轎,跟本家熟識的兄弟說好,有人來寫轎的話,就幫著去抬,按比例分錢。

6

鄭方大學畢業那年,梅在鎮中學旁邊買了一片宅基地,蓋了一棟三層小樓,說是給鄭方結婚用的,大家說鄭方有出息,人家在大城市工作,肯定要在城市裡買房住,你蓋了房他們也不回來的。

梅笑著說,農村的窮小子哪有錢在北京買房,在老家有個窩就行。房子還沒裝修完,聽說鄭方就跟女友分手了。梅帶著鄭方爺爺,還有鄭方小妹,都住在熟食店裡,房子一直空著。

上班後,回家的時間少,偶爾出門路過梅的熟食店,見了面會打個招呼,她也老了,摻雜了白髮的頭髮被剪短,燙了小卷,臉上皺紋一層層,黑又粗糙,只有那副風風火火的樣子還有著年輕時的痕跡。

春節回家前,聽說鄭方爸回來了,已經走了近20年。

臘月底,大人說鄭方要結婚,女孩子是我們臨鎮上的。畢業好幾年,鄭方也老大不小,在農村,30歲的男孩已經捱到了適婚的天花板。

梅跟幾個村子的人都有來往,誰家孩子結婚出嫁,她都送禮,這次鄭方結婚,附近跟她有來往的人家都去賀喜。我在家閒來無事也跟媽一起去了。

排場搞得很大,嗩吶班子、舞蹈團盡數登場,酒席擺了30多桌,人多,我沒上前去跟鄭方打招呼,跟著人群坐下,禿頭和建國倆人赫然在婚禮入口掌禮單,笑意盈盈。

飯前的儀式中西結合,新郎新娘向端坐在前方的雙方父母敬茶。鄭方爸頭髮已經全白,委頓矮小,坐在那兒顯得又高興,又侷促不安,搓著手,看著一對新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從前意氣風發,摩托車上一騎絕塵的人如今像一尊慈眉善目的老菩薩。

司儀邀請雙方父母致辭,讓梅和鄭方爸先講,鄭方爸佝僂著身子,笑著把梅往前推:“讓孩子媽說吧,代表了。”

梅扶著話筒,清了清喉嚨,“今天是我兒大喜的日子。”剛說完這一句,哽咽,說不下去,鄭方也有些動容,拍她的肩:“沒事兒,媽,慢慢來。”

梅越哭越厲害,司儀無奈,只好打圓場:“新郎的母親喜極而泣,在這個大喜的日子裡,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幸福的眼淚都是給新人的祝福。”

婚禮正常進行,鞭炮響起,客人們全都落座吃飯,我們沒再看到梅和鄭方爸的身影,吃完飯去廁所,一扭頭看到,熟食店的角落裡,梅和鄭方爸坐在一條長板凳上,梅低頭,還在大聲抽噎著,嗷一聲,停頓一下,像是要喘不過起來,鄭方爸順著她的背,輕輕說著:“都過去了,都過去了。”看到這一幕,覺得眼睛酸,趕緊加快步子走過去。

吃完酒席,跟媽一路步行回去,慢悠悠,聊著天,媽撩下鬢間的頭髮,說道:“一二十年了,一個女人,能有多少個二十年哪。”

那麼長的歲月過去,風風雨雨,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一家人能夠坐在一起吃遍一日三餐,會覺得是幸福啊。

來源:簡書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