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詩人在詩里「開玩笑」,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当诗人在诗里“开玩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在很多人印象中,古詩是陽春白雪,是十分高雅和嚴肅的。但事實上,古詩也有詼諧有趣的一面。中國現代美學的奠基人朱光潛老師在其著作《詩論講義》中就詳細討論過“詩與諧”的關係,為我們解讀了許多著名的風趣古詩。

所謂“諧”,就是“說笑話”。它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純粹的笑謔,意在打動風趣,互相取樂;一種是諷刺,除打趣取樂之外,還有匡正的意思。這兩種目的自然也常混一起。

從心理學觀點看,諧趣也是一種最原始最普遍的美感活動。凡是遊戲都帶有諧趣,凡是諧趣也都帶有遊戲。諧趣的定義可以說是,以遊戲態度,把人事和物態的醜拙和乖訛當作一種美妙的意向去欣賞。“諧”是雅俗共賞的,極粗鄙的人歡喜“諧”,極文雅的人也還是歡喜“諧”,雖然他們所歡喜的“諧”不相同。

当诗人在诗里“开玩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諧的對象不外有三種。最普遍的是容貌的醜拙。在俗歌謠中以麻子、癩痢、胖子、聾子、瞎子、駝子等等殘疾人為笑柄的甚多。據劉勰說:“魏晉滑稽,盛相驅扇。遂乃應瑒之鼻,方於盜削卵,張華之形,比乎握舂杵。

其次是品格的缺陷。例如江蘇嘲挨懶歌:

一個和尚挑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

以及嘲人情澆薄歌:

門前歇仔高頭馬,弗是親來也是親;門前掛仔白頭巾,嫡親孃舅當仔陌生人。

除此之外,人事的乖訛也是諧笑的對象,例如河南衛輝嘲笑妻大夫小的歌:

十八歲個大姐七歲郎,說你郎你不是郎,說你是兒不叫娘。還得給你解釦脫衣裳,還得把你抱上床!

以及《後漢書•劉玄傳》所載的《長安歌》:

灶下養,中郎將;爛羊胃,騎都尉;爛羊頭,關內侯

当诗人在诗里“开玩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諧”都常有幾分諷刺的意味。不過譏諷不一定就是“諧”。例如《詩·魏風·伐檀》中這樣的詩句:“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這也是譏諷人事的乖訛,不過作者心存怨氣,直率吐出,沒有把它拿來開玩笑的意思,因此不能算是“諧”。

諧是模稜兩可的,所以詩在有諧趣時,歡欣與哀怨往往並行不悖。我們可以說,詩人的本領就在能諧,能諧就是在醜中見出美,在失意中見出安慰,在哀怨中見出歡欣

悲劇的詼諧比喜劇的詼諧更難以瞭解欣賞。看喜劇的詼諧如王梵志的《翻著襪》:

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寧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

或是李白的:

馬上誰家白麵郎,臨階下馬坐人床。

不通姓字粗豪甚,指點銀瓶素酒嘗。

或是近人嘲苛捐雜稅的詩:

自古未聞糞有稅,於今只剩屁無捐

我們一眼看到,立刻就覺得可笑。但是這種感動是浮於表面的,一笑之後,就索然無味了。

悲劇的詼諧則不同,它有著沉痛和滑稽的兩方面。例如: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飈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轗軻常苦辛!(古詩)

白髮被雙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天命苟如此,且進杯中物!(陶潛《責子》)

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陶潛《輓歌辭》)

当诗人在诗里“开玩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陶淵明畫像

凡詩都不能無諧。情緒不外乎悲喜兩端。喜中都有諧趣,用不著說。就是把最悲慘的事當作詩看時,也多少在其中見出諧趣。例如:

將是瓜車,來到還家。瓜車反覆。

助我者少,啖瓜者多。願還我蒂,

獨且急歸。兄與嫂嚴,當與計較。

(《孤兒行》)

兒前抱我頭,問母欲何之?

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

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

(蔡琰《悲憤詩》)

且如去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尤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杜甫《兵車行》)

這些例子或是寫自己的悲劇,或是寫旁人的悲劇,都是把所寫的看成一種有趣的意象,有幾分把它當作戲看的意思。絲毫沒有諧趣的人大概不能作詩,也不能欣賞詩,詩和諧都是生氣的富裕。

当诗人在诗里“开玩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但是詩也是最不易諧,因為詩最忌諱輕薄,而諧最易流於輕薄。

古詩《焦仲卿妻》敘夫妻別離時的誓約說: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後來焦仲卿聽到了妻子被迫改嫁的消息,便拿誓約的話來諷刺她:府君謂新婦:“賀君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這是詼諧,但未免有些輕薄,因為生離死別不是深於情者所能互相譏諷的時候。

同為詼諧,或為詩的勝境,或為詩的瑕疵,分別全在於它是否出於深情。理勝於情者的詼諧往往流於純粹的譏嘲。我們如果要領會譏嘲詩與上品諧趣詩的分別,可以拿上面引用過的陶潛的詩與下面兩首李商隱的詩相比較:

一笑相傾國便亡,何勞荊棘始堪傷?

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

(《北齊》)

龍池賜酒敞雲屏,羯鼓聲高眾樂停。

夜半宴歸宮漏水,薛王沉醉壽王醒。(《龍池》)

第一首嘲諷北齊後主寵愛婢女不顧亡國,第二首嘲諷壽王的楊妃被他父親奪去,他在御宴中喝不下去酒,在譏嘲詩中都算是極俏皮的尤其是第二首寫得真委婉深刻。

但是如果我們稍加玩味,就可以看出它們的出發點都是理智的。沒有深情在裡面。我們覺得它們是聰明人的聰明話,受它們的感動,也是在理智方面而不在情感方面,不像陶潛的那首詩能透入人心的深處。

当诗人在诗里“开玩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李商隱畫像

中國詩人中諧趣最豐富的大概要算杜甫。說“最豐富”,並非說他專好做滑稽詩,而是說他的詩中各種不同的諧趣都可以找得著。

他的諧趣有極沉痛的,如《北征》和《羌村》;有拿窮開玩笑,於遊戲中見豁達的,如《示從孫濟》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有描繪“幽默”情境為美妙意象的,如《飲中八仙歌》和《戲簡鄭廣文》;有逢場作戲聊博一時愉快的,如寫賭博的《今夕行》和寫飲酒笑謔的《遭田夫泥飲》;有氣悶無聊,說說笑話開心的,如《秋雨嘆》和《早秋苦熱》;也有像李商隱那樣暗敲冷笑的,嘲諷楊家兄弟姊妹的《麗人行》。多讀杜詩,最容易明白詩與諧的關係。

唐人中韓愈也頗富於諧趣,但是比杜甫的淺狹多了。他的諧趣中滑稽的成分居多。例如《贈劉師復》:

羨君齒牙牢且潔,大肉硬餅如刀截。

我今牙豁落者多,所存十餘皆兀臲。

匙抄爛飯穩送之,合口軟嚼如牛呞。

妻兒恐我生悵望,盤中不飣粟與梨……

主要是在說他自己牙齒脫落,沒有嚼“大肉硬餅”的福分。雖名為詩,“打油氣”也很重。

当诗人在诗里“开玩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杜甫畫像

宋人的諧趣大多學韓愈和杜甫。蘇軾是宋人最好的代表,他稱讚黃州豬肉的詩可以和韓愈的“大肉硬餅如刀截”相媲美。蘇軾的另一首詩《寄吳徳仁兼陳季常》也充滿了諧趣:

東坡先生無一錢,十年家火燒凡鉛。

黃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鬢無玄由。

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

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這只是嘲笑自己窮老,嘲笑他的朋友怕老婆,神貌都極似《飲中八仙歌》,但是文字遊戲的色彩比較濃厚。有些人拿唐詩的標準來測量宋詩,說宋朝沒有詩,這話未免有些過了。宋詩也自有一種特殊的趣味,它的最大長處在於寫平凡景物和瑣碎家常事,在平凡瑣碎中見出情趣。

当诗人在诗里“开玩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蘇東坡畫像

總的來說,詩在起源時就與諧有密切關係。凡詩都不能無諧,因為像一切藝術,詩不免帶有幾分遊戲性去對付人情物態。但是諧易流於輕薄,而詩最忌輕薄,所以詩也不易諧。詩中的諧趣可以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悲劇的,是“對於命運開玩笑”,是以“一笑置之”的態度對付人生的缺陷,表面滑稽而骨子裡沉痛;一種是喜劇的,偏從理智出發,拿乖訛醜拙來打趣取笑,比較容易流於輕薄的文字遊戲。

本文觀點資料來自

《詩論講義》

当诗人在诗里“开玩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詩論講義》

作 者:朱光潛

朱光潛1933年“詩論”講義初次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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