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花,花似夢……

暗香

(姜夔)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美人如花,花似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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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

——《暗香》

根據南朝盛弘之的《荊州記》記載,身在江南的陸凱道逢信使,曾經拜託他將一枝先春而至的梅花帶給長安的朋友范曄,為報春訊,並附詩一首道:

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贈范曄》

在這個寂寞的江鄉雪夜,姜夔也想寄一枝梅花給離散的舊愛,但他感嘆說:路太遠了!

美人如花,花似夢……

陸凱從江南寄梅到長安,秦吳懸隔,東西千里,又何嘗不遠?

但只要知道對方身在何處,再遠也是寄得到的。

只是,當冬夜的風雪湮沒了道路,當舊日的戀人失散於江湖,你又能向哪裡寄一枝早梅,道一聲問候呢?

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

——《暗香》

這段舊情對姜夔的意義非比尋常。

一個重要的外證是:如今流傳下來的姜夔作品中與之相關者多達22首,竟然佔據了《白石道人歌曲》中四分之一的篇幅。

而當我們從內證上細細推敲《暗香》的文脈,當姜夔寫到“翠尊易泣、紅萼無言”,就意味著前緣已斷,再續無望。傷心之餘,姜夔只能與梅花相顧相憶,黯然淚下。這時的他,心情其實是非常沉痛甚至絕望的。

也恰是在這裡,姜夔野雲孤飛、清虛騷雅的詞風展現出了迷人的魅力。

你看他寫到至深之情的時候,沒有撕心裂肺的吶喊,沒有肝腸寸斷的啼哭,一句無言相憶,卻勝過了千言萬語。

可是洞燭幽微的王國維說,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人間詞話未刊稿》)。

和蘇軾比起來,姜夔的衝曠是不夠格的。

為什麼呢?那就讓我們來比較一下兩位詞人的差別吧: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西江月·梅花》

美人如花,花似夢……

宋哲宗紹聖三年(公元1096年),蘇軾的愛妾朝雲病逝於嶺南。藉著嶺南的梅花,蘇軾為紅顏知己寫下這首悼亡的小詞。

我相信,當蘇軾寫下“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的時候,他的心情一定不比姜夔好受。

因為這句歌詞讓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當年身在杭州的蘇軾為他的忘年之交,著名詞人張先寫了一首祝詩,祝賀他在80高齡枯楊生稊,迎娶了一位18歲的小妾:

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

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紅顏白髮,終成雲雨之歡。雖然這首詩中不乏後生對長輩的頑皮調侃,但對張先晚年的幸福生活,蘇軾是真心替他高興,為他祝福的。

美人如花,花似夢……

只是到了如今,當幽默風趣的後生已成白髮蒼髯的老者,張先的幸運卻沒能降臨到蘇軾的身上。陪伴了自己23年的朝雲撒手人寰,一朝遠逝。換做別人,在悲喜相形之下,恐怕免不了依依眷戀,老淚縱橫。

但蘇軾卻說,我願她化作嶺南的梅花,綻放於天際,不必再牽掛我這個老頭子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相比於勘破紅塵、瀟灑通脫的蘇軾,姜夔在時過境遷之後卻仍然被困在失戀的痛苦當中。

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如果說蘇軾更接近於虛靜沖淡的王維,那麼姜夔就好比清苦自持的賈島。

前者見識透徹,所以獲得瞭解脫;後者雖不能頓悟,但卻善於忍耐。因此較之蘇軾,姜夔的衝曠在境界上是差了一點。

但這並不意味著姜詞贏得的廣泛讚譽是徒有其表。

事實上,在雙峰並峙的南宋詞壇,姜夔一直穩穩地佔據著半壁江山。後來學詞者不宗師吳文英的《夢窗詞》,便取法姜夔的《白石道人歌曲》。

而相對於吳夢窗來說,鑑賞家們對姜白石的評價似乎更勝一籌。

姜夔壓倒吳文英的原因,在我看起來和兩位作者在小詞中的色調使用關係密切。

如果我們將姜、吳二人比作兩位畫師的話,吳文英的特點是擅於用色,因此夢窗詞繁複縟麗,濃墨重彩;而姜夔的特點是擅於用墨,因此白石詞雅緻蕭散,輕描淡寫。

士大夫創作的文人畫歷來講究多用墨,少用色。色不可俗是顛簸不破的鐵律。從這一點上說,姜夔的審美意境更符合士大夫們的偏好,因此他壓倒吳文英,成為南宋詞壇首屈一指的大詞人也就並不奇怪了。

美人如花,花似夢……

就比如這首《暗香》,一開篇的“月色”、“玉人”其實已經奠定了全詞潔白淡雅的整體意境。只是在情到深處的時候,姜夔才點綴以“翠尊”、“紅萼”兩個亮麗的詞彙,暗示一下傷感情緒的強烈。畫龍還需點睛,在用色上,姜夔是極有分寸的。

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暗香》

小詞中的著色,要比繪畫來得複雜。因為相比於直觀的水墨丹青,抽象的文字無法直接對觀眾的視覺造成衝擊,需要調動他們的想象。而在控制觀眾的構圖想象這一點上,《暗香》堪稱典範。

美人如花,花似夢……

如果我們將上面這幾句歌詞譯作白話,大致的意思應該是:我總記得當初與你相戀攜手的地方,千樹梅花像緋紅的輕雲般倒映在西湖的碧水中,驅散了冬季的寒冷。到如今,回憶已隨凋落的梅花片片飄散。明年,梅花還會再開,而失散在人海中的你我,可還有重逢的機會嗎?

美人如花,花似夢……

在這個情境中,緋紅的梅林與寒碧的西湖是兩個關鍵的意象。

前一個意象象徵著曾經熾熱的愛情,後一個意象暗示著如今孤獨的處境。從意義上分析,這兩個意象都同時出現在了上述情境中。

但從文字符號上觀察,姜夔卻有意識地隱藏了緋紅的梅林,而突出了寒碧的西湖。符號的一隱一顯,使得畫面的色彩明顯地偏向了冷峻,而曲終的情調也就因此定格在了“幽韻冷香”之上。

美人如花,花似夢……

另外,在這幅畫面中我們不得不注意的一點是:姜夔並沒有直接描寫梅林,他寫的是梅林的倒影。梅林是實景,倒影是幻像。

匠心獨運的姜夔分明在暗示我們,無論這段回憶曾經多麼美好,它終究已是鏡花水月!

尾聲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經這樣評價《暗香》:“白石‘暗香’、‘疏影’格調雖高,但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髮’何如耶?”

“清空”是姜夔填詞最迷人的魅力所在。

“清”是姜詞的骨象,蕭疏簡凈,輕描淡寫;“空”是姜詞的神髓,悠遠蘊藉,不滯於物。

從“不滯於物”這一點上說,姜夔的詠物詞開創了一種不同於以往任何詩詞名家的嶄新風格,以至於王國維都對這種創新表現出了些許的不適應,抱怨《暗香》“無一語道著”。

在王國維的固有觀念中,詠物詩應該像杜甫的《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那樣寫:

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

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

江邊一樹垂垂髮,朝夕催人自白頭。

唐肅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初春,在蜀州刺史幕中供職的裴迪寄了一首《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的詩給同在蜀地的杜甫,表達對朋友的思念。感念於裴迪的深情厚義,杜甫寫下上面這首詩以為贈答。

美人如花,花似夢……

在詩中,杜甫拒絕了裴迪“寄一枝春”給自己的祝願。

因為相對於春風豪興的裴迪來說,此刻的杜甫正經歷著亂世流離與漸就蒼老的雙重摺磨。

報春的早梅非但不能帶給他新春的喜悅,反而更加重了杜甫對衰謝凋零,或將終身漂泊,埋骨異鄉的擔憂。

“江邊一樹垂垂髮,朝夕催人自白頭。”浣花溪邊那樹漸開漸盛的梅花,朝夕提醒著詩人時光的流逝,引動他暮年思鄉的哀愁。

杜甫的這兩句詩,是詠物詩的經典寫法:突出意象的某一個特徵,再由此興發出吟詠的詩情。

在這個過程當中,能否刻畫出鮮明的意象,將成為決定作品成敗的勝負手。杜詩之所以為王國維激賞,就因為“垂垂髮”的早梅在第一時間就能讓人聯想到垂垂老矣的詩人。

如果我們用欣賞杜詩的藝術經驗來欣賞《暗香》,那麼失望與不知所措將是顯而易見的:全詞竟連一句對梅花的正面描寫都沒有!

因此王國維說姜夔“無一句到著”。讀過《暗香》,梅花在我們的記憶裡是沒有形象感的,這便是“空”。

美人如花,花似夢……

但我們卻又不得不承認,梅花的確是《暗香》的主心骨。

所有關於那場舊情的記憶,都緊緊地圍繞著梅花而發生,而昇華。

在姜夔當梅對酒的時候,他看到的是舊日的戀人;而當他想起舊愛的時候,他眼前浮現的又是蕭疏的梅花。

在梅花與知己的幻像交錯中,姜夔沉醉了,而讀詞的我們,也就跟著他一起醉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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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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